六月的太阳和恶妇的语言一样毒辣。树叶耷拉着接近枯萎,没有争论就向世界妥协。
耷拉的老槐树下躺着的是大憨的老婆翠花,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家庭主妇。正口吐白沫,双眼上吊,双脚在大地上凌乱地蹬了几下就几乎报废。翠花的四周围着一群悲悯的有劲使不上干着急的乡下女人,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事情的原委,甚至谈及以后可能的结果。
大憨坐在槐树下撂倒的半截老树桩上,把头低向半张的胯间,不言不语,像个行刑前的罪犯,阳光依然从枝叶间洒下细碎的生活。有人在一旁焦急地催促大憨把老婆翠花赶紧送到医院,也有人接茬说,杀虫剂是真的,喝过量了。更有耿直的人说,干脆抬到隔壁腊梅家去。她一向爱挑事,这次就应该让她来承担后果:“活蹦活跳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一条命就值两只辣椒……”
大憨最后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小憨他娘自从进我们家门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让她清净的走吧。”大憨的脑海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动,让他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他的家里拿不出半毛钱,就算下跪求也求不来医院的抢救。借?能借到吗?抬到腊梅家更不合适,一个孤儿寡母的,这些年,也不容易。
大憨白发苍苍的老母亲闻声也摇摇晃晃地赶过来,边走边哭。用青筋爆出的老手擦掉躺在地上的儿媳不断呼出的农药和吐沫的混合物,顺便再用老布片擦拭自己纵横的一把老泪,颤颤巍巍地悲悯着:“翠花媳妇儿是个好人,怎么会是这样啊?她不可能去偷的……”
到了午饭时间,天气在经过昨天灾难性的暴雨之后太阳炙烤的大地热气腾腾,蒸笼一样更加让人难以承受。人群渐渐散去,老太太也被人搀扶着回屋,大热天的弄不好就会弄出两条人命。翠花嘴里也没有什么可流出的,平静地躺成了一整麻袋被人忽视的没有饱满的瘪稻。大憨呆痴地看着就此停住了呼吸的老婆还躺在发烫的土地上,赶紧从老屋门框上卸下坑坑洼洼的门板,费尽力气才把翠花挪上去,拿一块平时翠花用来洗脸的粗布轻轻地擦了擦翠花的身子。然后,整理了一下翠花七零八乱的尸体,复又回到半截树桩上。目光呆直的对着门板,他要把翠花录入到他与之生命共存的大脑。尸体过于平静的对着天空,已不在用眼睛去看她还没有看透的人间,不再需要证明什么和期待什么,不会感觉到那个叫大憨的男人就守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一起在死去的时间里沉寂。
饥饿的小憨到处找娘,半走半爬的来到他还不懂的世界,坐在翠花的身旁。他用笨拙的小手努力地撩开母亲右边的上衣,然后把小嘴凑上去,吧唧地吮着他吮了一年的乳头。半晌,估计没能吸到半滴奶水,接着又爬到母亲的左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还是没能吮到奶水,就用稚嫩的小手生气地拍打了两下翠花还没有僵硬的身体,然后撅着小嘴,擦擦眼泪,乖乖地趴在母亲的胸口甜甜的睡着了。大憨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并没有去阻止。
地球上所有的物种,估计只有苍蝇之流喜欢寻找伤口和追求腐烂。成群的蝇类开始了对没有抗拒力的尸体进行围攻,首先是从脆弱的器官开始。它们唯恐这个日子不够悲惨,嗡嗡地在歌唱。
大憨此刻只想尽快的把翠花安葬,他不想翠花可怜的尸体被苍蝇群噬。几个好心的村民都过来帮忙,将后院准备给屋子翻新用的木料找出来。大憨抚摸着落满灰尘的木料,久久都没把手拿开,他要做个可以容下翠花一生的棺材。大锯,斧头,木屑掺杂着苍蝇,把这闷热而忙碌的下午搅乱得更加面目全非,碎片漫天飞溅。大憨不停地用同样沾满汗水和木屑的手背擦拭着满脸满眼的碎片,继续投入其中,亲自为翠花置办不再漏风漏雨的归宿。条件许可的话按照风俗需要蚕丝制作蚕丝被,大憨于是就把结婚时的那床绣着大红喜字的棉被铺在棺材里,铺得服服帖帖,又用大红喜字的枕巾盖在翠花的脸上。他固执的没去理会一旁的邻居问他冬天活人拿什么来用。
葬礼,简直就是一段贫穷的苦难剪辑的短视频,在这落后的偏远乡村啃啃哧哧地播放着。四条壮汉抬着在石灰的帮助下暂时不漏风的棺材穿过屋后的槐树林,吱呀地起伏和脚下的落叶枯枝又一次的粉碎声相互对应、混合与交织。小憨披着比自己身高还长的白麻,在大憨的怀里好奇地望着眼前的场景,他不知道这是送别人间最伟大的爱。他没有哭,面对着眼前的一切甚至莫名其妙。在大憨的指导中完成了本不该在这个年龄进行的礼俗:取水,叩首,捧灵。
大憨把翠花安葬在菜地不远处的坡上,这里可以看见稻田和家,也是大憨去干农活的必经之路。大憨深度的沉默是在宣告,他的心只有自己懂,没有人,也不需要别人的懂。葬完翠花,众人都渐渐离去。大憨坐在妻子的坟头上,轻柔地拍拍松散的新土,久久没有离开,把正午坐成了黄昏。
送葬的人不少,虽然村庄正经历着文化和经济的贫穷,但大多数人的骨子里都很善良。腊梅自始至终没有在这个场合露脸,她在村子后面的稻场上拐角处,也是她质问翠花的地方,一张张的往火里慢慢递着纸钱。她眼神飘忽,火光照在她木讷的脸上,像烧红的生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翠花,你可别怪我哈……确实是少了两个……今年雨水多,就结了那么一点。我也只是说了你两句,我可没叫你喝农药啊。还把大半瓶都喝了……”
送走翠花的夜晚,整个村庄异常安静。似乎万物都在一场激烈的撕扯之后进入疲惫。没有月亮的天空,看不见云的逸动,连蟋蟀都停止了吵闹,连满树的叶子都在失落中沉默。翠花切开的葫芦还在砧板上敞着,像蝉的空壳。面对一屋子的空,大憨没有去点亮一盏油快尽了的灯,就那样在深度的黑色里无言地呆坐着。他是否在等待黎明的到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黑色的夜更适合去回忆和想念,不用再伪装自己,在人前貌似坚强地活着。
午夜的煤油灯却在腊梅家脱光了油漆的条桌上亮着,苍白的火光忽强忽弱。腊梅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深度入睡。吃过晚饭后,她收拾好厨房,又给读一年级的小壮洗澡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没有吹灯就睡觉,这是没有过的事情。辗转了许久都没能入睡,谁知道,刚刚迷迷糊糊的睡着,就看见翠花来了,先是黑色的影子从她窗前晃了几下,然后飘到她的窗前,补丁盖着补丁的碎花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两根布条编的两条长辫子黑油油的搭在肩膀两边,还是往常的样子。只是,开朗的翠花没有了微笑,表情严肃地直视着她。
为了沾个早凉的光,翠花头天晚上就把小憨托给婆婆照看,他和大憨一起把五斗田的秧苗给尽快插完,她怕大憨一个人忙不过来,加上前些日子为了抢收,大憨挑稻把的时候由于田埂打滑扭了腰,到现在还是弯下去直不起来,直着弯不下去。要到中午的时候,大憨心疼翠花,让她先回去做饭,翠花先是不愿意,说剩下的不多,回去迟点把篮底的秧苗插完。翠花前几天才上了节育环子,不知道是累了还是身体不适应,总是出血,疼痛。准备忙完这几天,要是还不见好的话就去乡医院问问怎么回事。回来正好路过自家菜地,翠花就过去摘了两个白茄,两只辣椒,和一只还没有泛白毛乎乎的葫芦,摘下头上的草帽兜着。前些日子雨水多,许多时蔬要么还在开花就烂了,要么还没成形就烂了,要么就是连根烂了,各家都没往年的蔬菜够吃,虽然大憨和她都喜欢吃辣椒炒茄子,也好下饭,但也没舍得多摘。摘完菜回来时在村口正巧碰见了小壮,小壮跑着往菜地赶,说他妈在做饭,让他去摘几只辣椒回来炒鸡蛋,外婆送来的,还有桃子和菱角。小壮山雀似蹦蹦跳跳甚是开心,翠花笑笑地叮嘱小壮动作慢点,别摔着了。翠花没有直接回家,就在屋后的池塘把菜洗好,也省了时间。她用贝壳刮着葫芦皮,还没刮到一般的时候,腊梅就跑过来质问她,是不是刚才偷了她家的辣椒,翠花顿时蒙住了。她向腊梅瞪着奇怪又无辜的眼睛,半天才说出三个字“我没偷!”而腊梅群追不舍地说:“只有你去过我家的菜地,脚印还在呢,你这正好两只,哪有那么巧!”
“我去的是我的菜地,辣椒也是我自家的……”
“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抵赖的!除非你拿出证据证明……”腊梅本来就大的嗓门越来越大。
翠花又气又委屈几乎哽咽着说:“辣椒的种子你从我家要,我能怎么证明?”
而腊梅并没有就此作罢,把翠花的两只辣椒强行举在手里,逢人就说翠花偷了她家的辣椒,像当年逢人就说她看见她家挨千刀的和小妖精好上的事情那样。“地沟里还留着翠花的脚印,你们说说,不是她,还有谁?”
此时的翠花站在麻石条上看着满塘碧绿的水,在风里一浪盖一浪的,她想就此纵身一跳,来洗白自己。可是,这满塘的清水是全村人的吃用所在,还有刚满周岁的小憨怎么办?七十多岁体弱多病的大憨他娘怎么办?只要自己没偷,随她怎么吆喝!翠花还是强忍住委屈抱着草帽往回走,眼泪和着汗水扑簌簌地流。匆匆的回到家,她用老葫芦做的水瓢从水缸里舀点冷水洗了洗满是泪痕的脸,抡起无数道缺口的菜刀正中破开葫芦,再切成薄片;一边抓起一把麦秸放进灶洞,手上的火柴划了三两下才发出微弱的火。由于麦秸潮湿,整个屋子都被烟雾弥漫,呛得翠花流出泪来,只好用衣袖一遍遍擦拭。耳边,腊梅口口声声骂她小偷的声音还在回响,从一半是瓦一半是草的屋顶上渗进来,从早就挡不住风雨的门窗里挤进来。声音像绳索一样勒住了她,且在不断的收紧。她必须解开,为了父母,为了大憨和小憨日后的名声,她要大家看见她敞亮的干净的心,她不是小偷!她的心被千万只罪恶的飞蛾扑打,指使她找到了土坯床下面一直留着的“敌杀死”。在打开瓶盖的那一刻,她犹豫了,她给小憨绣了一半的小兜兜还在床头的枕头下面,露出了鲜红的一角,像小憨红扑扑的脸蛋一样的红。她舍不得了!当初由于胎位不正她痛了三天三夜用命换来的小憨,泪水也就不自觉的扑簌簌地打在脚下的土地上,溅出无数个坑,她似乎在重新体验着那时的痛。而腊梅的呐喊声仍如雨点一样敲击着碎瓦片时,她还是举起药瓶“咕噜咕噜”地一顿豪饮,没有喝出农药的苦。大憨说,这药很贵,差不多五斤猪肉的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都不要拿出来用,上次三亩田要除虫兑水用的,也只用了一点点。喝完农药,她就赖在门口的槐树下等候她的大憨,她想告诉大憨:“她没有偷……要照顾好他们的小憨……”大憨匆匆忙忙赶回来的时候,翠花的手还在空中向大憨划了两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所有的话都成了白沫,一点一滴痛苦的从胃里往外溢。大憨后悔得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不该让翠花先回来,如果一起回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醒了的腊梅一整夜都不能入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闭上眼,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尽是翠花诉说着自己被冤枉的声音,类似她之前指着翠花的鼻子的谩骂声,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密。索性,她坐起来,把头靠在床头柱子上,对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发呆。
在太阳还没出来之前,腊梅就拖着有气无力的身子去菜地摘菜。她看着翠花家的那片长势良好的菜地,再看看咫尺之间土地里不言不语的翠花,不免想起以前她们一起给菜浇水施肥,一起交流种菜的经验,一边聊聊家长里短,当然也会偶尔聊到男人这个“床草都滚成茎”也搞不懂的物种。聊到长吁短叹,聊到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对方忙不过来,翠花也会很乐意地搭把手。想着,想着,腊梅不免感叹:“唉,也不知道那块地以后的女主人是谁了。”就在她低头扒开辣椒叶又来点数有限的辣椒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使劲地揉了揉双眼,再凑近去认真仔细地看了看,两只辣椒像两只拍死的蝴蝶,在辣椒禾的根部静静地躺着,尸体已成半腐烂状,在靠近蒂部残存着风干了的青紫色,其余的都腐烂为尘土的苍白。她用手试图捡起两只时光里的腐烂和无力回天的后悔,为时已晚。两只腐烂之物从她捏紧的手指之间流出恶臭之水,顺着她的指缝流向胳膊。只有薄如蝉翼的枯皮还粘在她的掌中,久久未能甩去。回去的路上,与来田里施肥的二婶迎头相撞。二婶与她打招呼时充满疑惑和鄙视的目光,像铁匠抡起的大锤敲击出的火星,溅得她满身都是,刺痛感一阵一阵,却无处可藏。
回煞的晚上,大憨早早的把门虚掩,等着他的翠花回来,看看孩子,看看他。他是懂翠花的,不是被逼到极点,是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家的。他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播放着与翠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原来他们有那么多朴素但幸福的光阴。虽然不是自由恋爱而是经人说媒的婚姻,婚后,他们从未分开过半天,他第一次因想念一个人而酸楚难耐。他再也没能忍住,流下了男人的泪,顺着脸颊滴落在脚背上。好好的晴天,天空突然飘起了瓢泼大雨,虚掩的门被狂风吹得四方大开,木桌上的煤油灯虽然罩上了玻璃罩,还是忽明忽灭。大憨空洞的心里不自觉地冒出一句话来:“翠花,是不是你回来了呀?孩子刚哄睡下了。”
被风吹开的还有腊梅家的门窗,小壮正在窗前的木桌上做作业,木格窗户突然被一阵风猛地推开,小壮还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道阴冷的闪电从窗前的天空急速穿过,小壮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出了一身冷汗,嘴里恐惧地叫着“妈妈,妈妈……”手里拿着木棍的腊梅正在找准角度抵住关上又被吹开的大门,听到小壮急切地呼叫声,赶紧扔掉手里的木棍赶过来,一边嘴里还应着“儿子,别怕,妈在这儿呢。”腊梅赶过来的时候,小壮已经躲在木桌下面,蜷缩着,像翠花草帽里脆热的小辣椒。腊梅从未见过儿子被吓成这样,她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小壮吓得不敢出来,怎么哄都不敢,腊梅也只好陪着小壮蹬在桌子底下。窗外的雷雨还在继续,腊梅明显的感觉到怀里的儿子依然在颤抖,像屋檐下被淋湿的小鸟。
半天,小壮惊魂未定的开口问腊梅:“妈妈,回煞就是死去的人鬼魂回来报仇,对吗?”
“儿子,你怎么这么问?哪有的事。”腊梅表面淡定地回答着儿子。其实,她害怕地眼睛盯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小朋友们都说小憨的妈妈今天回来。我好怕,妈妈……”
“别怕,那是迷信,小孩子瞎说。就是回,也是回她自己的家,她来这里做什么。”
“小林说他妈妈也是这样说的,阎王允许冤魂这天回来报仇,索取害她的人的命。我怕,妈妈……”
“不怕,我们没有害谁,小憨妈是自己喝农药死的。”
“妈,那天……”
小壮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口齿不清。腊梅感觉小壮的体温在不断上升,埋在她怀里的额头像高温下的葫芦,滚烫滚烫。腊梅把小壮抱在床上的时候,小壮已是迷迷糊糊,声音低微地说着腊梅也听不懂的话。腊梅凭着自己的经验,解开了小壮的衣扣,用热毛巾不停地擦拭,希望能够散热降温。外面的黑色的天空依然在电光火石,根本去不了医院,赤脚医生也不愿意上门来。一种恐惧感从未有过的袭击着腊梅,而腊梅除了不断的用热水为小壮擦拭身子把冷毛巾敷在额头上,似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小壮高烧一直不退,时不时还打着寒颤。惊慌的腊梅嘴里在默念:“翠花,别来找我儿子,什么事情冲着我来……”她在乞求风雨快点停下来,哪怕小一点;她在祈盼天快一点亮起来……而这一夜,似乎比平时要漫长。她呆呆的看着喘息中的儿子,又看看窗外,早已顾不上自己的疲惫。
雨是在天大亮的时候慢慢停歇的。一夜的雨,填满了每一个凹下去的部分,每一条水沟都在哗哗地流动着浑浊的雨水。腊梅家的门窗被风吹开之后就没能关山,屋里积水足有膝盖深,水面上漂浮着吹落的槐树叶和苦楝树的青涩果子。腊梅没有时间顾及这些,背着小壮就往乡医院跑。经过一夜高烧的小壮,像一麻袋发芽的稻子伏在腊梅的肩背上。腊梅两条腿在抗议地发软,却不敢停下来,她怕这一停下来就再也跑不动了。看到红砖青瓦的医院,她就像沙漠中跋涉的骆驼看到了绿洲。医生说,孩子已经烧成肺炎,需要立刻马上办住院手续输液消炎。腊梅几乎恳求地说:“都听医生您的,多少钱都无所谓,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如果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她真的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丈夫前些年嫌她又黑又肥,长得对不起观众,说话像村里失修的破喇叭,就和村办纸绳厂子的小妖精跑了。还好那些年她把家里财权牢牢抓在手心,没让那个挨千刀的负心汉带走。想到这里,腊梅心里似乎又掠过那么一丝平衡。
连续输了几天液,烧总算退了下来。腊梅兜里的钱却也少了不少,用的都是最好的药,进口的抗生素。腊梅虽然心疼钱花起来淌水一样快,但小壮的脸色由原来的绯红,渐渐的转为水白,精神好多了。腊梅这颗悬起的心才有了安慰,缓了下来,也不用在病床上坐着不动直盯着儿子了。雨后的天似乎不那么热了,可以四下走走。走廊上两个年轻的护士和一个打扫卫生的中年阿姨闲聊着,她也想去凑个热闹。却隐约听到其中护士问了阿姨这样一句:“听说你们村里前几天有个女人年纪轻轻的喝农药死了,小孩才一岁……”腊梅很是不悦,赶紧一百八十度大转身向病房走去,嘴里嘀咕着:“哪有当护士的在背后嚼人舌头根子的,还说读过书……”走着走着,感觉她们在背后看着自己,她的心跳开始加快,脸倏地红到发烫,好像偷辣椒的是自己。她想立马收拾东西带小壮回家,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回到病房,她想和小壮唠叨两句,却又怕影响了小壮。住院这些天,她小壮变得不太爱说活了。他总爱瞅着窗外的槐树看,看着高大的槐树正开满白色的花,一串串从枝头垂下来,沉重地低着头。蜜粉在其间采蜜,要是之前,他肯是定按捺不住躁动,去诱捕几只可爱的小精灵装在透明的墨水瓶中,看它们在瓶中因找不到出口的挣扎。知了在高高的枝头偶尔叫几声,听上去并不快乐,小壮没有了兴趣寻找和捕捉,只是疲惫地眨了两下眼皮。
大憨每天天还没亮就出门,哪怕没事到田畈里转几圈。他怕面对没有翠花的空荡荡的屋子,尤其堂屋堆放的几根木料被抽走后,留下墙壁上遮不住的木纹,整个家都更显空荡了,像被浪淘洗过的沙滩。小憨还是不太会说话,整天呀呀地喊着妈妈,小眼睛到处搜索着,扰得奶奶老泪暗涌,大憨也就更不好受。这天,大憨又来到地里,看看翠花之前撒的晚玉米种子有没有被小动物吃了,正巧碰见腊梅也来摘菜,两个人象征性地点点头,不说话。
出院回家的小壮,谁知道夜里就开始发烧,白天又好了。腊梅心里疑惑,又不好对别人说。自从翠花死后,她和别人搭讪的机会就少了,出门尽量绕道走,别人见了她也尽量绕道。小壮外婆知道了这件事,就让腊梅买点纸钱等,到晚上在没人的时候烧给死鬼翠花,求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孩子。腊梅如是照做,纸钱也烧了,头也磕了,小壮的症状就是不见好转。每天看着小壮没精打采的背着书包去上学,小小的身影在树林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后来消失在尽头,腊梅的心里忐忑难安,又说不出什么。以前渴望小壮的成绩好起来,现在只要身体好起来。不读书,也可以过日子。小壮慢慢的也就不壮了,婴儿肥的脸不知从何时瘦成尖嘴猴腮。腊梅自己之前的水桶腰也在时光里收缩了不少。
小憨一个人可以走路了。虽然,经常七倒八歪的走得不是很稳,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妈……妈……”大家都喜欢逗他玩,故意揉他双腮把他逗哭,又拿吃的把他哄笑。腊梅有几次拿着自己做的包子和米糖去给小憨,半路上又折回来了,怕小憨奶奶不接受,别人又说她猫哭耗子假慈悲。
日子就是这样颠三倒四的过着,气温也不见下降的迹象,屋前的槐树叶子都开始委屈的打卷。小壮的体温时高时低,中西医都看过,药也吃了不少就是没能根除,腊梅也只好比以前更加细心的照顾着,做着各种小壮喜欢的饮食。小壮还是上学放学,时不时对着辣椒地的方向发呆,偶尔躲在槐树后面看着小憨坐在门前槐树下的木桩上,对夕阳落山的方向喊妈妈。
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五,也是翠花满七的那天。一大清早,腊梅就告诉小壮今天尽量不要出门,就算想出去也要和婶婶家的几个年龄相近的玩,也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回来。说今天是鬼节,烧纸钱放小炮的多,别吓着了。小壮以前稀里糊涂的才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呢,自从翠花走后,小壮似乎也信了这些。一开始还认真的记着,后来和几个伙伴们玩起来就忘记了。居然跑到平时很少去的山坳,听其他几个说那里有各种颜色的蝴蝶、蜻蜓之类的,特容易捕捉。腊梅在家做了小壮最喜欢吃的韭菜麦粉薄饼,太阳都下山了,等了半天不见人。有的家里都已经在门前或路边烧起纸钱来,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把腊梅的心轰得七上八下的直晃荡。她急着从村头找到村尾,到处找也没找到小壮人影。她一遍遍地喊着:“小壮,小壮,你在哪儿呀?小……壮……”喊声里掺杂着焦急地哭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虽然有月亮升起,可今晚的月光不一样,今晚的月光里有诡异,有审视。小壮一行有几个胆子大,不急往回赶,他们都是野惯了的孩子。后来他们是被鞭炮声给提醒的,小壮说该回家了。小壮从路边依次挨着的火光里窜出来时,大憨带着小憨正在用树枝翻动着火堆,小壮看见了翠花在火光里流泪。腊梅此时也找过来了,小壮一头就扎进腊梅的怀里。
回到家里,腊梅叫小壮赶紧洗洗手,自己快步地将锅里的小麦韭菜粑粑盛在蓝边大碗里,端来递给小壮,叮嘱小壮趁热吃了。小壮没吃几口,说没什么胃口不想吃。腊梅以为自己做得不好吃,撕了一点放在嘴里认真地嚼了嚼,感觉不咸不淡,香香的味道不错啊,怎么又不吃了呢。她于是用掌心贴着小壮的额头摸了摸,发现小壮的额头比之前的温度要高,似乎在发烫。她赶紧叫小壮洗个热水澡,兴许会好点。谁知道,小壮洗完澡,在澡盆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慌了。她急忙把小壮抱到床上,让小壮先躺着不动,她去找村里的那个老医生。乡医院她是不想去了,她觉得有背后嚼人舌头根的护士的医院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上次老医生说过,有什么事和他说一声,他就会过来。小壮一把抓住腊梅的手,说:“妈妈,别去了,您就在这陪着我。我的病治不好了,家里的钱都为我花得差不多了,您留着点自己花。”
“傻孩子,怎么能不治呢。你就是妈妈的命……”说着,一向要强的腊梅抽泣着,用手背偷偷地擦了擦眼泪。
“妈……妈,那天……”小壮眼里的光像大憨火堆里渐渐熄灭的火苗,已近微弱了。窗外飞过来的蝴蝶一头撞在玻璃上,彩色的翅粉把窗玻璃变得更加模糊。
“别说话。闭上眼睛睡一会儿。”腊梅用手轻轻地拍着儿子的背,像小壮很小的时候那样。
小壮半眯着疲惫的眼,一会又睁得透亮地看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在风里飘忽。窗外的鞭炮声已经停歇,有几只狗偶尔无聊的叫上几声,各户今晚都早早关门,而村庄显得似乎不是那么安静。小壮静静地看着窗外如盘的明月从树梢移到过他的窗前,马上就要移到他的头顶。以前,他最喜欢有月亮的夜晚,在父亲的目光下追着月亮到处跑。今夜的月亮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一双让他害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
“妈妈,我想您抱着我。”
腊梅温柔的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像小壮小时候的许多夜晚。
“小憨没有妈妈,好可怜。”小壮轻声地喃喃自语。腊梅听到了怀里有些虚脱的儿子说的话,心里哽咽着:“没有孩子的妈妈,更可怜。”
屋子一片沉寂。空气都在凝固。
小壮突然昂起头,微笑着对腊梅说:“妈……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我想再吮一口奶……”腊梅笨拙地撩起破了几个洞的海魂衫,俯下身。
小壮迷迷糊糊的似看见了父亲,背着他在春天的田野到处跑的父亲。他攒足最后的力气问:“妈妈,爸爸是爱我的,对不对……”腊梅只能从小壮蠕动的嘴唇猜测着儿子的语言。
闭上眼的小壮,似在腊梅怀里喝饱睡着了,轻松而甜蜜,如入梦乡。腊梅一整夜都没有出声,她怕吵醒了她最爱的壮儿。她也不允许任何人惊扰了她的小壮,她始终都以一个姿势呵护她的小壮,像一尊白了头的石雕。石雕的眼角也会有一行行不断线的海水溢出,打湿枯竭的夜。但并不代表有人可以从石雕的怀中夺走她的爱子,就算孩子的外婆也不行。煤油灯就这样在床头的柜子上燃着,月光像贫血的妇人,无力地看着这近乎虚空的一切。
清晨的风依旧在吹。吹散了还没燃尽的纸钱,也吹落了风中失去水分的辣椒,轻飘飘的像岁月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