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老了,谁来养我们?”
这话,“瞎大妈”说了几十年了。驼背的大伯耳朵都听得生了茧子,有时委实不耐烦了,当着我们这些小伢子们的面,会没好气地顶她一句:“就饿死了吗?”
也难怪大妈总这样念叨,她和大伯无儿无女呢。对于思想守旧的乡下人来说,膝下没个一儿半女,那是人生里顶大的悲哀了吧。
可不是,没有儿女,人老了谁来赡养?生病了谁来照料?一切得早作打算。自己不能生养,那就领养一个吧。大妈这样思忖着,真就着手去办了。好在,那年月很多人家子女多,生活又穷苦,好领养。不久,她便从江南的一个亲戚家里抱了个小男孩归来。但养了没几年,老天不长眼,给淹死在了门前的池塘里!
之后,大妈又去江对面带回一个大丫头,养到二十多岁,却自个跑回去了。大妈不死心,又从自己的妹妹家牵来一个,也是女孩,待长得婷婷了,却又奔回亲娘家去!大妈气得直跳脚,横眉斜眼,手指戳天,大骂她们是“没良心的东西!养不家的白眼狼!”大伯也伤心,但他仁慈,就只勾着头,一面抹泪一面说:“算了,算了。”
他们是命中注定不该有孩子的吧!
但“老有所养”始终是个大问题,秤砣似的,压着大妈的心。大妈左思右想,觉得靠天靠地不如靠钱。有了钱,就不怕老了没有饭吃没有衣穿,生了病不会没钱医治。但家里只有两亩薄地,是生不出几许钱来的。
大妈可不是一般农村女子,心思活络得很,跟鱼儿似的,要顺着村前的长江,游向下游的上海滩去。她想趁着自己还不老,趁着身体还康健,去给人家当保姆。大伯思想守旧,但他拗不过性子倔强的大妈,只好由着她去了。
大妈的眼神很不好,是个“半瞎子”,不太招雇主们喜欢,只有那些年老的、或生了瘫病的、或不能自理的,才肯要她。大妈没得挑,谁要,她都去,去了就好好干,不怕脏不怕累,也不怕苦,她又手麻脚利,渐渐地,就有了自己的口碑,获得了精明又挑剔的雇主们的认可和欢喜。
大妈后来对我说,她住在一处仅能容下一张单人铁丝床的老楼的楼道底下,每天眼一睁,就往东家跑西家赶,这家拖拖那家抹抹,伺候了老的再伺候瘫的,每天都跟陀螺似的打转,刮风下雨,下刀子落枪子儿,都不能停下来。顶亏她身体好,又天生要强,否则真抗不下来。她就一个信念: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够他们养老的钱。到底得挣多少钱才够呢?她没文化,算不清,总归是越多越好吧。
大妈在上海立住了脚后,因不舍得误工和来回路费,三年两载也难得回来一趟。大伯一个人呆在家里,闷了,就弓着驼背,背着双手,骆驼似的在村里四处遛达。或去离家不远的教堂里走走,或踱到我家同我父亲喝几杯烈酒,或守着大妈自上海背回来的那台十四寸黑白旧电视度日……那段时光,说不尽的漫长,道不完的孤苦!
大妈总是安慰大伯说,别急,等我攒够了钱就回来。那时我们都老了,就可以一起享福了。
时光是经不住熬的,终于溜走了,顺手拿去了大伯的一口黄牙,同时,染白了大妈头上的丝丝长发。所幸,大妈的钱包如愿以偿地鼓了起来。
终于,大妈回来了。她还想再干几年的,但她放心不下日渐衰老的大伯。
“你大伯越老越现世蛮,家里搞得跟狗窝似的,实在不能望。他连自个都照顾不好,真是作孽哎!”大妈撇着两片薄嘴唇,斜睨着一双小眼,朝我呵呵直笑。脸上的皱褶拥挤着,似一朵灿烂的黄菊花。听她那语气,不像是在批评大伯,倒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在数落自家不争气的孩子,更多的是宠溺。
大妈脑后绾着一个圆髻,用一根好看的长簪子插着,上身着一件亮眼的大红色的印花夹袄,下穿笔直的黑裤,脚蹬秀气的紫色印花鞋(都是雇主们给的),加之她刚回来,说话还带着明显的“城里腔”,举手投足间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洋范儿”,因而,诱得我的没出过远门的姑姑们“眼红”不已,围着大妈喜鹊似的叽叽喳喳:
“你这瞎大妈啊,真是越老越俏噢!瞧这打扮,啧啧,跟个花蝴蝶似的!”
“从大上海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唛!说话文绉绉的,撇腔!哈哈哈!”
……
我的表哥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在一旁七嘴八舌。华子哥更是“没大没小”的,他嬉皮笑脸地道:“阿刚,你可不要小瞧了你这个瞎大妈噢,她眼瞎心不瞎,可厉害着呢!年轻时,在生产队里当过妇女主任,那时候……”
大妈在一旁听了,也不恼,龇着牙,呵呵地笑。一只金牙就跳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她且笑且骂着:“当妈的小斗子,连你们也跟着取笑起我来了!”边说边举起右手,一副作势要打人的样子。
大妈也确实是很厉害的。我父亲好在外面吃喝,不大顾家,为此我母亲常和他拌嘴、怄气。大妈见了他,劈头就骂:“你个小斗子,怎么就不学好呢?都是当爷爷的人了,还不晓得好歹……”过后,大妈笑着对我说:“你大大不学好,我就要骂他,见一次骂一次。我是不怕他忌恨我的。”转而又说,“你妈也是,钱心太重了。男爷们嘛,哪能一点不应酬,总要在世面上混混的。”
大妈的嘴,向来是不大饶人的。对我父亲是这样,对晚辈更不消说。大伯和她一口锅里吃喝,自然也少不了被“教育”。二伯和大伯一母所生,屋子前后紧挨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两家却不相往来,几十年了。原因说不清。但我想,大约和大妈的一张刀子嘴,也脱不了干系吧。
大妈虽然回来了,但还是闲不住,依然成天忙东忙西的,一刻不歇。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跟年轻人似的,扛着一人多长的椭圆形小舟(好像是石棉做的,看着不轻),去屋旁的小夹江里采菱角,到新沟街上去卖钱。——她对钱是有多大的渴望啊!
终于在埂下滑了一跤,闪了老腰!
我自城里回来,见了她就“批评”:“大妈,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成天瞎折腾,这下消停了吧?”
“当妈小伢子,大妈摔死就算了蛮……大妈不能闲着当老废物啊。”她一手拄着木拐杖,一手叉着腰,立在青砖黑瓦的矮房子前,眯斜着小眼朝我笑。她的精神,看着还不坏。
但这回,她想不闲下来也不行了,这一跤,让她自此离不了拐杖。这拐杖,却又成了她的指挥棒,指挥着大伯去干活……
身体一向很好的大妈,忽然患上了尿失禁。总不见好。我回乡看望父母,听说了,就马上买了几样东西去瞧她。江风阵阵,吹得太阳恹恹的,梧桐叶纷纷地落。
大妈家的三间小矮屋在二伯家的楼房北面,坐西朝东,常年难见阳光,她又攒下了很多有用没用的“宝贝”,悬在屋梁上,藏在床底下,堆在拐角边,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拥挤又阴暗。
大伯正在狭小的堂屋和厨房里两头转,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卧室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空中,孤伶伶地亮着,大白天的,并不能增加多少光亮。那台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像一个被时光淘汰了的老人,蹲在床前的老式电视柜里,暗着脸,一声不吭。大妈静静地侧躺在板床上,盖着一床灰色的旧棉被,不知在想什么,还是在假寐。听到声音,就翻转过身子来,跟我说话。也笑。笑得很吃力,像一株立在寒风中的老树,努力挣扎着。大妈萎顿的样子叫我吃惊,心酸。在我的印象里,大妈总是无比坚强的,哪怕是摔折了腰拄着拐杖的时候。
问她病情。她用手捊了捊耳鬓有些凌乱的华发,然后声音弱弱地说:“没甚毛病,不碍事的。就是老换尿不湿,有些麻烦。”
她说得轻巧,我却不肯信。就说:“大妈,这样终究不是个事啊。我带你到合肥检查一下吧?大医院的医疗水平总归要高些。”
“你大大和好不子带你大妈到无为去看过了,买了好些药回来……大伯大妈不死,尽给你们添麻烦噢……”
是大伯的声音。语气如常,言词也如常。只这时听来,却犹如许多只手,从堂屋里伸了过来,撕扯着我的心,很不好受。这些年,我除了蜻蜓点水般地来探视,何曾真正地关心过他们!我很羞愧!
大伯还在絮絮地说着,大妈兀自轻轻地唉了一声,接口道:“小伢子哎,你大伯说得对,你们都有自己的事,哪能老麻烦你们啊。”
大妈还是同我去了安医。又去了省肺部医院。最后确诊为肺结核,一种当下很罕见的病。我不敢自作主张,打电话给堂兄商量。他听说后,二话没说,次日就从重庆飞了来。
堂兄是二伯的儿子。上一代人之间的恩怨,并不影响堂兄对是非的判断,他每次从重庆归来,总要背着父母送一两千块钱给大伯大妈,让他们自己买吃的。
其实堂兄这次也没必要来,但他在宾馆里对我说:“我必须来。大妈一辈子都担心自己老了没人养,生病了没人管……你说,这怎么可能呢,只要我们两兄弟有一口饭吃,谁还能丢下他们二老不管吗?”
自宾馆回来,大妈听说堂兄不愿住在我家里,撇着嘴嘟囔了句:“这当妈小斗子!”我知道,她是心疼钱呢。看病的几千块钱,我坚持没让她掏。钱不多,是一片心吧。几十年来,她看重的,或者担忧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是大妈第一次去我家,也是最后一次。那几天,我们没事时就唠闲话。说过去聊现在,谈家庭道婚姻。我说:“你和大伯一辈子都不吵架,真好。”
“怎么不吵架?你大伯年轻时脾气也坏得很。我还被他打过呢。”说到这,大妈的神情便有些黯然。片刻后,叹了口气,复又笑道:“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床头吵架床尾好……”
大妈拄着拐杖,立在我家的阳台上,望着远方定定地发怔。不知她在想什么?一缕金色的晚霞落在她苍老的右侧脸上,轻手轻脚地爬着,须臾便去了。她忽然踅过身子,没来由地说:“大妈不怕死,就怕走在你大伯前头,他不晓得料理自个,我一走,他可怎么好呢?”
我承认,大妈说的有道理。
但天不遂人愿,大妈还是先大伯而去了!
大妈的丧事办得简约又热闹,不比那些有子女的人家差。是二伯和堂兄操持的。大妈的安息地在村里的“四十亩”,紧挨着我奶奶的坟。前方不远处,是我英年早逝的大姑、大姑夫、小姑夫……
能够老有所养,是大妈一生最大的心愿。她为此不惜别夫离家,用自己的大好光阴、泪水和汗水,去换得一份对老年生活的最后保障。但不幸的是,她所有的付出,却最终化作了泡影!知道底细的堂兄对我说:
“大妈当年在上海确实攒下了不少钱——那时算是一笔大钱了。大伯大妈不识字,不晓得怎样到银行去存,就把钱放在了门口的几家电缆厂里。放在刘尊礼厂的七万,糊里糊涂地被他们赖掉了;放在巫亚红厂的十多万,因厂子倒掉也没了;还有,大妈娘家那个混社会的侄子,前前后后也找大妈‘借’走了小十万吧……”
大伯对此并不放在心上,他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没就没了吧。”大伯是虔诚的基督徒,对金钱看得淡,对生死也淡然。大妈的死,几乎没在大伯身上留下什么阴影。大伯将大妈攒下的破铜烂铁、旧衣旧鞋,没人要的,一股脑儿搬到了大妈坟前,一把火烧了。
“这样落个干净!”
大伯笑着说。他拍了拍手上和身上的灰尘,最后瞥一眼大妈的土坟,便弓着驼背,背着双手,默默地随着送葬的人们,一步一步往家走去。家很近,就在三里地外的江埂上,有条蜿蜒的水泥路连着。来去很方便。
三春过后,大伯再来,就又和大妈合居“一室”了。这是大妈生前最后的心愿。大妈终于得偿所愿,和大伯再不分开。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