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坐落在半山腰的村子,名曰米家村。说是米家村,实际只有上下两所院子,三户人家。堂兄米开元,住在上边大院儿里,堂弟米中元米和元两兄弟住在下面大院儿里。
就米家伯叔三兄弟来说,堂弟中元和元两兄弟同属一门,各自成家以后,都是关起门来自成王国,外人看去也是家庭和睦,人丁兴旺,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堂兄米开元这一门则是两代独苗,人口过于单薄,单门独院过日子,在米家村显得门可罗雀无比寂寥。
米开元夫妇育有一双儿女,儿女尚未成年,孩子妈就得急病去世了,父亲米开元历经千辛万苦,才把儿女拉扯长大。
女儿米兰花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刚读了一年,遇到米开元生病住院,米兰花为了到医院护理她爹,请了俩月假,等她爹病好后回到学校时,理科功课已经跟不上了,她索性也不上高中了,背上铺盖回了老家。
米兰花二十出头,长得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儿有模样儿,浑身上下透着蓬勃的青春气息。无论她走到哪里,总能引来许多羡慕的目光。
一天,公社的几个干部下乡指导工作,在米家村的河边上,遇见了正在洗衣服的米兰花。那时候,米兰花穿一件西瓜红衬衫,蹲在水潭边捶布石上拿棒槌砸青皂角,镰刀似的青皂角在棒槌下跳舞,肥实的皂角豆四散逃窜,“嘣”……“嘣”……工作队里有个年轻干部正好被一枚皂角豆击中,他弯腰捡起那颗皂角豆看了看,对米兰花说:“你用青皂角洗衣服啊!”
“是啊,用青皂角洗出来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晒干,穿在身上气味特别好闻。有阳光的味道,也有皂角的清香。”米兰花没有抬头看跟她搭话的人,仍然低头忙她手里的活儿。
米兰花一手按住皂角板一头儿,一手把棒槌一下一下抡起来再捶下去,皂角板在她的捶打下裂成青绿的碎片,她再把那些碎皂角堆在一件衣服上包起来,按在平板石头上揉搓。她的光洁白净的面容,在西瓜红衬衣的衬托下更加粉嫩精致了。
年轻干部站在旁边盯着米兰花看,他看见米兰花洗衣服的动作强健有力,看到皂角的白沫从米兰花修长的指缝里漾出去,流到清清的河水里漫开。“哗,哗,哗!”米兰花把衣服抖散开,捏住衣领在水潭里左右扯动,一瞬间水潭里白沫荡漾,很快的,白沫被上游来的清流冲散,消融在一起向下游流去了。
“冯主任,走啦,走啦。”有人在叫年轻干部了。米兰花听到招呼,不经意地抬起头,正好看见冯主任热辣辣的目光看着自己,她的脸腾一下红了。
她冲冯主任点点头,轻声说:“叫你呢!”
冯主任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对米兰花一见钟情,刚才四目相对时有可能暴露了自己的心思。他冲米兰花笑了笑问道:“你就是米兰花吧。”
米兰花有点儿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冯主任又笑了。他向米兰花招招手说了声“再见!”就去追赶他的大部队了。
冯主任恋爱了。他几次三番托大队支书上米家村说媒。支书来米家村好几回了。米开元就这一双儿女,自己一个男人家辛辛苦苦把孩子养大,总觉得俩孩子从小就没了亲妈,怪可怜的,他对俩孩子的婚姻大事非常用心,生怕有啥差错对不起孩子,也没法儿给地下的妻子交代。他非常慎重,他托了好几个人四处打听男方家庭各方面情况,几个人都回话说男方父母都是国家干部,为人处事都挺好,当乡干部的儿子虽然年纪轻轻,说话办事也是有理有节,分得清轻重,的确是个踏实可靠的年轻人。
米开元弄清了情况,待支书再次上门的时候,他对支书说了自己的顾虑。他问支书:“老辈人常说结儿女亲家必须要门当户对,你提的这门亲戚,一家人都是国家干部,俺们农村小户人家,只怕闺女将来进了人家门儿会受委屈的。闺女从小就没了亲妈,可不能叫她成家以后再过得不和美不幸福。”
支书说:“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这家人老老小小一点儿官架子都没有。男方父母也说啦,他们就这一个儿子,既然儿子看中了你闺女,将来结了婚他们也会拿媳妇当闺女待的。”
米开元看男方真心实意要结这门亲,就应下了。那边男方一家自然十分欢喜,早早迎娶了米兰花,转年就生了一对儿人见人爱的龙凤胎,把个乡干部一家人喜欢的没法儿说,从此对米兰花更是疼爱有加。
也难怪他们如此喜欢米兰花,时下计划生育抓得那么紧,乡下年轻小夫妻没有被开除公职的顾虑,为了传宗接代,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使自己成为超生游击队,城里的上班族轻易不敢有超生的想法。米兰花一胎生俩儿,还是龙凤胎,这样的好事儿真是少见啊!
娘家爹米开元自然也是喜上眉梢,他觉得自己的女儿真是够争气啊,母以子为贵,她一胎就生个双胞胎,也算为她自己挣得了该有的地位吧,从此也算是跌进了福窝,娘家爹可以放一百个心啦!
本来就人丁稀少的上院里,从此只有米开元跟儿子米松子相依为命啦。
米松子今年二十六岁,瘦高个儿,白净脸儿,五官端正,眼大口方,面相清秀和气。前些年,他读完高中,就回村里跟父亲学种地,眼看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也是因为家境苦寒,又因为自幼没了亲娘,米松子和他爹一老一少俩男人的生活就有些零乱,急需要有个女人去料理。聪明的女孩儿,一眼就能看清楚这种家庭局势,只要嫁进门去,就得天天围着锅台儿转,每天烧锅燎灶,洗菜刷碗,做饭洗衣,伺候完俩男人,还得饲鸡喂猪……女孩子们正是天真烂漫享受自由生活的年龄,哪个愿意年纪轻轻就甘心情愿过这种油腻忙碌的生活呢?
如此种种,米松子的婚事儿一再耽搁,直到二十六岁。
前回书里说到米松子的叔伯嫂子何娟,因为丈夫多年在外边拈花惹草,日子过得不顺心,很想让自己的亲妹妹何春嫁给上院米松子,一来离自己近些,时常能有个亲人说说话,排解一下苦闷心情,二来也是看堂兄弟米松子品性好,为人踏踏实实,积极向上,是个靠得住的好男人,自己妹子嫁过来还真是一桩不错的姻缘。她再三权衡之后,就去求自己的公爹出面,去上院儿把话跟米开元父子说明白了。难得父子俩满口答应,就约定了婚期,很快把何春娶进了家门。
妹妹何春生性木讷,少言寡语,与大姐何娟性情迥异。自从嫁给米松子,每天跟丈夫公公一起下田料理农事儿,回到家里,又主动做些家务,样样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做鞋纳袜,浆洗缝补,也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厨房里的煎炸烹调也会一些儿,常能把饭做得有滋有味。从此,米开元父子的饮食穿戴一下子得到很大改善,他们自然对何春甚是满意。
这样和睦安定的日子过了几年,何春先后生下了三个女娃。一天,盼儿心切的米松子跟父亲商议:“计划生育罚款交了两次了,如果再生一胎,恐怕还得再交。”
米开元盼望孙子的心情更为迫切。他说:“你们先走一步再说,真是再逼到罚款份上,也只能认了。”
米松子就跟何春合计再生一胎,何春其实也有米松子一样的想法,她很清楚,在农村,如果不生个儿子,一家人是会抬不起头的啊。
他们又生了一胎,又是个女娃。一家人各自在心里唉声叹气。何春想,别人都能有儿有女,我咋就不行呢?再生一胎吧,我就不信了!
隔年又生一胎,还是个女娃。
儿媳接连生下五个女娃,米开元想要抱孙子的希望,一次次燃起来,又一次次破灭。“难道说我儿米松子命中注定是个绝户头了?”白天,米开元在田里忙着农活想这件事儿,夜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的还是这件事儿。他跟儿子说“计划生育这么紧,你跟媳妇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送养一个孙女儿?你们还是要再生一胎看看啊。”
一天,何春跟大姐说闲话,说到了公公的主意,何娟想都没想脱口说道:“送养一个也不用送给别人,我有仨儿子了,还真的想要个闺女。你回去跟他父子俩说说,你们老五就给我吧。”
何春听大姐这样说,心里好受了许多。小女儿给了大姐,就是亲姨收养外甥女,自然是亲上加亲,跟孩子在自己身边没啥两样,一家人天天都能见面,米松子父子尽可以大放宽心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两家皆大欢喜。
何春再怀孕的时候,托熟人去县医院妇产科开了后门,检查结果果然是个男孩儿,一家人欢天喜地。米松子在父亲米开元的授意下,给何春买了许多营养品,何春成了重点儿保护对象。何娟也时常去上院走动,变着法子给妹妹做可口的饭菜。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何春十月怀胎,预产期都过了十天了,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意思。计划生育小分队整天这村儿转那村儿,瞪着多少双眼睛四处搜寻“专治”对象,何春挺着个大肚子这儿躲躲那里藏藏,还是被计划生育小分队发现了踪迹。
这天,小分队队长跟公社计生专干一起,率领小分队十几个人,开着一辆挖土机直奔米家村而来。
计生专干对米松子说:“有人举报你媳妇又怀孕了,赶快把你媳妇叫回来,今天必须去医院把孩子做了。”
米松子站在小分队面前,满脸憋得通红,一口气儿不吭,他心里七上八下,面对虎视眈眈的一群执法人,他心里乱得没一点儿主意了。这么多年,为了生个儿子,他跟媳妇何春真是千辛万苦,一次次怀孕,一次次东躲西藏,逃难似的四处躲避着小分队的耳目,后来虽然一次次遭遇罚款,毕竟孩子都生下来了。可今天这阵势……到底该怎么办啊?
小分队队长说:“你也不要不吭声,我们很清楚你媳妇现在在哪里躲着。你今天不把她弄回来,你这两间房子就留不住了。”
计生专干说:“米松子,你算算你们偷生了几胎啦?罚款罚了多少回了?你们都成了全乡的典型了。这一次绝对没有机会啦!不信你试试看。”他一边说,一边指挥司机直接把挖土机逼到房子的山墙跟上,米松子看见一块根脚石已经被撬起来了。
“赶快去叫回来吧,别抱啥幻想啦!”小分队里有几个人开始起哄。又一块石头被撬动啦。
米松子站着不动,却是一头一头的冷汗直冒,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蹲在院墙根的米开元,他用眼神问他爹:“今天这事儿不好办了。爹拿主意吧!”
米开元眼里喷着怒火却不敢发作。自家毕竟多次违反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今天看来躲不过去了。强着不把媳妇弄回来,这帮人真敢把房子掀了。他对儿子说:“去你舅家接她回来吧!”
“我们派俩人跟你一起去接你媳妇吧,见了人就直接拉到医院做手术。”计生专干说。
上午十一点,米松子媳妇何春在县医院做了打胎手术,做掉的孩子七斤八两,确实是个胖小子!
自从某产科医生偷偷告诉他媳妇怀的是男孩儿那时起,米松子就想象了多种多样儿子出生的场景。然而,今天这种虐心的场面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他不明白那些人怎么那么残忍,那么不顾别人死活!他痛恨自己无能,他也怨妻子怎么会如此拖拉,要是孩子早十天生下来多好啊,那时候小分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孩子都生下来了,他们总不至于……
他拿拳头砸自己的脑袋。等他发泄了半天,他才想起来还躺在病床上的媳妇。“她才是最可怜的人啊!何春!何春!”他冲进病房,跪在床边上抱住了痛苦到昏死的何春。很长时间,他抱住自己媳妇哭在了一起。他们哭得死去活来,使同间病房的病友们也一个个泪流满面。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他梦见媳妇何春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何春高高兴兴的,她爹米开元也是高高兴兴的,下院的大姐何娟也是高高兴兴的。何娟说自己妹妹称心如意了,总归是一桩好事,不枉自己当年的一份美意……
米开元病了。一个人躺在石头窑洞的土炕上,几天里水米未进。他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盼来盼去盼了多少年的孙子,被人强行弄到医院打掉了。米开元连孙子的面儿都没有见着。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有孙子啦。
他老泪纵横,心里的悲苦像海岸的潮水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下院里住的俩兄弟,家家人丁兴旺,他多想他的儿子儿媳为自家这一门祖宗争口气啊。他年年盼望却又年年失望,儿子儿媳也是做了最大努力啊!眼看着都要抱上孙子啦,现如今儿媳妇却被强行弄到医院里去做那样的手术……
他看到自己死了几十年的媳妇站在他床边看着他,就那么死死看着他。
他又看见自己的爹妈也站在他的床边看着他,也是那么死死看着他!
“孙子没了?”
“孙子没了?”
“孙子……没了……”
他没有回答!他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他直直地坠下去了。
他掉进了一个黑洞!
他掉进了一个千万丈深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米松子用架子车把媳妇从县医院拉回来,已经是七天以后的事儿啦。
他在他爹住的石窑里,看到了早已冰凉僵硬的老人,他也看见他爹睁大着一双可怕的眼睛看向石头窑的窑顶。
“爹啊!我的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