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母亲就不爱走亲戚,不去赶戏场子,也不喜上街。她习惯在家里洗衣做饭,在菜园里种瓜点豆,还有田间地头那永远忙不完的春种秋收。就连结婚,母亲也不走远,从娘家到婆家还不到一里地。
15岁,母亲第一次去县城,跟着堂哥堂姐走了20多里路,照了一张相。这张记录母亲少女时光的黑白相片后来带到了婆家,放进了相框里。在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物照中,眉清目秀的母亲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成家后,母亲的脚步开始走向远方。记忆中的母亲应该到过黄州。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母亲坐在青石门槛上,解开手帕,拆开一层包装纸,露出带给我和奶奶的礼物——两颗圆溜溜、油亮亮、金灿灿的"欢喜坨".此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软糯香甜的欢喜坨了,尽管这种普通的小吃如今随处可见。
母亲爱种菜。离家五里外有一矿山生活区,也是一个大菜场。母亲将一篮篮红绿相间的辣椒、紫色茄子、白玉大冬瓜和柿饼样的南瓜挑到那里,非常抢手。那些"工人娘娘"虽然嘴上讨价还价,但手却在精挑细选地往自家篮子里拨弄。卖完菜,母亲蹲在地上整理着一张张毛票和一分两分的零币,随后在豆腐摊前给我买上一碗豆腐脑和一根滚烫的油条,作为对我早起陪伴的奖赏。
深秋,地里的芥菜成熟了。爷爷借来一辆板车在前面拉,母亲在后面推,几千斤芥菜堆积如山,前后两个人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只有车胎碾压在碎石上的吱吱声和沉沉的喘气声。爬坡过坎,赶到30里外的铁山,早市还没开始。1986年,我在黄石读书,有一天爷爷和母亲卖完芥菜,特意过来看我。我带着爷爷和母亲在学校食堂吃了简单的午饭,参观了校园,又逛了一回黄石商场,他们塞给我50元钱就回去了。这是母亲唯一一次到黄石。那时候的母亲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风吹着她的齐耳短发,脸上红扑扑的。
我们姐弟成家后,母亲更忙碌了。她包揽了我们几个家庭的菜蔬,我们的小家成了母亲出行的目的地。特别是我生病后,母亲更是百般宠爱我,只要不在她面前,她就每天打一个电话,生怕我有什么闪失。偏偏受偏爱的孩子总是最不懂事,我有时候嫌母亲太 啰嗦,说不上两三句话就匆匆挂断,全然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要鼓足了勇气,才敢拨通这个号码;也全然不知,我的电话号码是母亲唯一能记住的号码。有时候一大早隐约听到门口有响声,从猫眼一看,母亲正紧贴门板听动静,她怕惊扰了我的睡眠,又怕耽误了回家做饭的时间,那样子既惶恐又着急。每次她都要背三四个大袋子,从玉米红薯到黄豆绿豆,从新鲜蔬菜到各色瓜果,从小鱼小虾到腌鱼腊肉,甚至刚上市的藕带和几十元一斤的"刺橘子"(这是母亲的叫法,她总也记不住那叫榴莲),她都从不吝啬地送来给我。
在我一次又一次地生病后,远方那个陌生的医院成为我保命的地方,也成为母亲的煎熬。去那里,成为母亲抛下一切义无反顾奔赴的地方。
一次,我又住进了医院,等待着第三次手术。谁知,劳碌奔波的母亲在医院里照顾我时,右小腿静脉血栓伴静脉石形成,一时肿痛难忍。76岁的老母亲在扶手电梯前,失去了往日的麻利,好不容易抬起右脚战战兢兢地踏上去,却痛得无法支撑,左脚也忘了跟上,差点摔倒在电梯上。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门诊,母亲回到病房自责不已,默默流泪,觉得给我添了麻烦,想要回家。母亲的这趟远门,终于让我看清了,原来母亲已经腰驼背弓了,原来,母亲这棵大树真的已经老了,再也不能为我挡风遮雨了!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母亲啊,我还有机会俯伏在你面前吗?如果有,我一定为你泡泡脚,为你按摩那些虬曲的静脉,为你煮上一碗软糯的白米粥,为你……我们不要再出远门,我们一起在家中的院子里看看落日,听听鸟鸣,闻闻花香,那里是我们的幸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