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西北一隅,有着连绵的楼房,车水马龙的公路,逢年节时,这里成为连接城里和乡下的大动脉,大小客车开过,总要扬起浑黄的灰尘,把路边人家新刷的白墙染成灰扑扑的颜色。
父亲说,他年轻时,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那稻田究竟有多大,如今已无从考据,按他的话说,一眼望去,没有任何东西遮挡,夏天降临时,晚风一吹,生机盎然的稻浪一阵一阵地向远方滚去,直至消失在看不见的尽头。
那时的天格外地蓝,那时的云格外地白。父亲说家家户户住的都是低矮的土砖房,吃喝的是地里收割的农作物,口袋里没有半毛钱,然而人们都很快乐。
父亲也总说,你们没有童年。春天里去沟渠里摸泥鳅,夏天在草丛中捉蛐蛐,秋天走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翻荸荠,冬天跑到膝盖厚的大雪中打滚,那才叫童年;大年三十晚上,村里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去各家各户讨喜糖,大叫“恭喜贺喜”,那才叫童年;农忙时节,兄弟姐妹走上几十公里山路,跑到舅老爷家帮忙插秧,再捞上舅老爷塘里的鱼饱餐一顿,那才叫童年。
而你们——父亲说,住在不接地气的楼房里,整天对着电脑、电视,把眼睛都看坏了,多么无趣。
我有时会反驳他:至少我们衣食无忧。父亲叹一口气,是呀,你们这代人有你们这代人的幸福。父亲怅惘地看向远方,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他说过无数遍的故事,天寒地冻的天气,他穿着极单薄的衣裤去上学,坐在教室里瑟瑟发抖,一抬头,雪花正穿过屋顶的豁口飘下来。他并不怕冷,心里打鼓的是学期快结束了,一块五的学费还没交上,班主任总是找他谈话。
父亲的童年我未曾体验,自然无法懂得他的五味杂陈。我翻阅过锁在阁楼里的族谱,知道父亲是小城土生土长的居民,往上数,十几代皆生于斯、长于斯。他对这座生他、养他的小城,是爱是恨呢?爱它给予他的生机勃勃,无忧无虑?抑或恨它给他的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1984年,父亲年满二十岁,经历两次高考落榜,回到村里捡起锄头当农民。后来,我看到《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就会想到当时的他,一个多读了几本书,既走不出去又回不来的年轻人,外面的世界和村里的世界都不属于他。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踌躇、迷茫的,但他正像孙少平,虽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很知道不要什么,一个沉闷的秋日,父亲用打零工的积蓄买下一辆自行车,给家里留下字条,就和好哥们出门闯世界去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离开小城。对于家庭和那座村庄,无疑是离经叛道的,我猜他大概是趁着夜色深重离开的,接连的狗吠响彻屋舍,人们才刚刚在一整天的忙碌中脱身出来,有人在房间里驱赶蚊虫,有人在堂屋里修理农具,没人看到父亲的自行车轮滚过田垄,卷着沉甸甸的稻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曾见过父亲小心珍藏的一份小城日报,那年他在上面发表了一篇文章,讲述离家出走的经过:如何骑车穿州过县,如何在淳朴的农家落脚,经历了怎样的惊险和惊喜。那是父亲的自由宣言,也是他作别小城,初次推开世界的门的尝试。
那些年,父亲走过无数城市,去实践心中行万里路的梦想。我在泛黄的老照片上见过那些场景——他坐在长城的城墙上,倚靠在无边的大漠边,有时划着小船,有时倚楼远望,一张一张皆是踌躇满志的模样。父亲对于自己的离开是满意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他就像一只注定离巢的鸟,展翅飞翔。
数年后,当父亲回到小城时,可以称得上衣锦还乡,似乎当初的离开就是为了更好地归来。他在天南地北的旅途中赚到了第一桶金,回小城做起了生意,据说他开的那家百货商店引起了轰动,人们奔走相告,看着父亲穿一身崭新的西装剪彩,漫天的横幅和彩带,为过去始终不被瞩目的他添上荣光。
小城张开怀抱接纳了回归的游子,父亲的生意如同生产线般快速运转,赚得盆满钵满。小城的居民在茶余饭后,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个农民的儿子,没有考上大学,如何在外面打拼,又如何闯出了一片天地,父亲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意气风发。
然而,正如机遇也有它的命数,父亲借势而起的生意,随着市场的变幻莫测走到尽头,苦苦挣扎依然无法维系,最后只能关门,一切回到原点。我清楚地记得,他再次陷入离开小城的踌躇,常常彻夜不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木讷地看着窗外,仿佛想从深重的夜色里看出一些什么,想让从小哺育他的小城给他一个答案。
父亲背起行囊再次出发,像人海中的浮萍一样,回到风浪之中,想要重现当年的荣光,而这一次,一切没有那么简单。他一次次重振旗鼓,联系过去的朋友,精心钻研学问,而后一次次失败。因为收入不稳定,家里的日子一度过得很艰难,有一年,大概实在没有出路了,父亲回到小城,把当年做生意留下的商品背到街上贱卖,那些做工精良又颇具纪念意义的箱包皮具,曾让他无比自豪,最终只能折本出售,只为得到喘息的机会。
小城啊小城,曾经看着父亲起高楼,而今也见证他落魄地沿街叫卖。路人随手拿起东西询问,父亲带着讨好的表情说出极低的价格,有时对方随手就把东西扔在摊位上。是什么支撑着他呢?是身后指望他的家小,当然,还有那座千年不变、千帆过尽,就那么静静在原地等待他归来的小城。父亲知道,他跋涉得再远,只要回来,一切就还有转机。
后来的许多年间,父亲一直在小城和外面的城市间穿梭,来来回回。知道父亲故事的人,有很多和我一样期待着他东山再起,恢复当年的风光,然而人生不是剧本,现实有时很残酷,几十年间,父亲不过日复一日变得更加苍老,曾经憧憬的世界化成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唯一真切的只有他每每风尘仆仆回归的小城,在小城面前,那些少年的负气终究能被原谅。
父亲辗转各地谋生,总是顽强地出发,又在某些日子里疲惫地归来,小城是他的休息场所、他的港湾,也是他人生的充电站,只要回来待上一段时间,他就又能充满斗志地去闯世界。正如年轻时披着夜色离开,而今的父亲也喜欢披星戴月地回家,他买朝发夕至的火车票,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到达,这样,小城的夜晚就能给予他小憩的机会,让他鼓起勇气面对下一个白天。
年届六十的父亲的事业,大概没有希望了吧?不知他自己作何感想。年轻时的他,曾经热血沸腾地憧憬未知的城市,而厌烦小城的乡土气,最后才明白,小城才是他始终深爱的归宿。
如果说雏鸟的命运是展翅离巢,那故乡的命运,大概就是永久地等待吧?父亲对小城的感情是复杂的,小时他曾无忧无虑地爱它,恣意地在稻田里奔跑;后来长大一些,他不再能忍受它的狭小,叛逆地想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到了垂垂暮年,父亲佝偻了背,脸颊凹陷下去,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乌黑的头发泛出白色,回想这一生,短暂的高光之后,饱尝冷眼和心酸,唯一庆幸的是,仍有小城向他敞开怀抱。
千帆过尽才明白,这世界虽广阔,唯有故乡才是属于自己的城。父亲的小城,见证了他一生的光荣与失落,他曾无畏地推门而去,最终还是回到这里,因为那是他的根。他是小城,小城也是他,他与小城之间,早已模糊了边界,无法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