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中国人大约要算是世界上最有道德意识的,“立德”“立功”了还不知足,一定还要“立言”,也就是写下道德文章,“藏之名山,传于万世”。即便是一生孟浪甚至贪赃枉法之辈,也自认负有指导世人、教化后辈的神圣使命和光荣责任。这就越发让人佩服了,正如钱钟书所说:“自己有了道德而来教训他人,那有什么稀奇;没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这才见得本领。”
读不少中国古典小说,明明都是新奇故事有趣人物,但有“本领”的立言家们非得要搭售上他的道德私货不可。既可以逞口舌之快,又可以自抬道德高度,更可以“立言”扬名,这就怪不得历朝历代的文人武人粗人细人都好为人师了。
明人冯梦龙算得上是个热衷此道的高人,单看其编撰作品的书名就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
《警世通言》开篇就讲了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故事,说是庄周(字子休)路遇有新寡女子持扇扇坟,因为其夫遗言需等坟土干了才可另嫁。庄周只数扇就助其扇干了新坟。归而嗟叹,庄妻田氏听闻怒斥该女子为没廉耻。不数日庄周病死,其妻“朝朝忧闷,夜夜悲啼”。到第七日忽然来了一个年少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其自称为楚国王孙,慕名来拜师,没想到庄周先生居然已经去世,遂决意要为先生执百日之丧。每日里与如此少年风流的王孙相见,田氏不由动心,两人眉来眼去,挨到半个月的光景,田氏终于忍不住主动出击,试探王孙的老仆。老仆说王孙未曾婚配,并曾感叹“若得像娘子一般风韵的,他就心满意足了”。田氏大喜,便托老仆去说合。老仆回话说王孙顾忌灵堂上有“凶器”(灵柩),再说也来不及筹齐聘礼。田氏遂安排人将庄周的灵柩搬到后面破屋,自己出资办酒宴,即行合婚。正要宽衣解带,谁知王孙旧病复发,奄奄欲绝。老仆说需得人的脑髓方可治得。田氏便手持利斧前去后屋取庄周的脑髓,两斧下去,棺盖裂开,庄周长叹一身坐了起来。原来王孙和老仆均是庄周用的分身隐形之法,目的是试探田氏到底是否真的忠贞。田氏受此奇辱,悬梁自缢。庄周鼓盆而歌,看破红尘,云游而去。
冯梦龙讲这个故事自然是从男性本位出发的,其预设了一个非常陈旧的道德前提,那就是女子得为某个特定的男人矢志不渝,否则就是“千不贤万不贤”,只配“悬梁自缢呜呼哀哉”。而男人如庄周这般“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也丝毫不影响他的清誉高名,“逍遥无碍是吾师”。
历史上的庄周有没有装死试妻不得其详,但至少这个《警世通言》中的庄周不仅不配称什么高人先贤,就连“逍遥楷模”都莫名其妙——一个无缘无故就猜疑妻子贞洁的人可能逍遥得起来么?在我看来,这个装死试妻的庄生其可恶要远远大于“不守妇道”乃至于要破棺取髓的田氏。先为某种罪恶做好铺垫,诱使目标对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步步深入,进入特定的坠落轨道之中,最后猛然亮出底牌,达到羞辱对方和自证高明的目的。可以说田氏完全是死于庄生的谋杀——从女性本位来说,这一“警世通言”倒提醒了女人不要那么“很傻很天真”地敬爱夫君,他很可能不仅要置你于死地更钉你于道德的耻辱柱上。至于你为他的死而“朝朝忧闷,夜夜悲啼”、“如痴如醉,寝食俱废”,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大笑话,一个反衬你虚伪巧饰的铁证而已。
其实人都是欲望动物,连圣人都感叹“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所以不仅需要身边人的规劝与警醒,更需要制度的制约。设若铺垫好声色和钱财的坦途,99%的人都难保不坠入陷阱。(写“三言”的冯梦龙亦只负责教育世人,自己却是逃不脱也不曾逃青楼妓女的。)所以有句话说“男人正派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女人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看似玩笑之语,却很难说全无道理。古往今来的庄生们深谙其道,凭借权力、财富和“分身隐形之术”,高高在上,遥控一切,推出一个个花样翻新的道德测试版本,玩弄一个个田氏于股掌之间,以他人的尊严和生命为其试验的赌注,而自己永远不必承担诱使犯错的罪名。
我在长篇小说《步步为局》中写了这样一种现象:有的地方领导棋出怪招,将自己所不喜欢的人安排去油水部门,然后等着查他的经济问题,居然屡试不爽。这样的领导其实都是试妻的庄生,最后得到了其想要的结果,不仅张扬道德上的优越更夸耀智力上的自得。不过他们对付的好歹还是仇敌,像庄生这样对朝夕与共的妻子下手,仅仅为了求一个“六根清净道念滋生”的境界,其人性的泯灭则更下一等。可叹的是当初田氏之父居然“重其人品,以女妻之”。没有悲悯作为基础的“人品”和才学,实在只能沦为诛人和诛心的器具和帮凶而已。但这样让人心寒的道德完人又何止一个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