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匹马,一匹西域的烈马。
青藏高原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反射了日光的刺眼,碎金散落,并非它眼眸中的黯淡无光,恰如迷茫。
烈马吗?庸才吗?
它从出生就被囚在了没有边界的牢笼,这牢笼的名字是——“奴役”。沉重的草料压垮了它的脊背,汗水滴落,在黄褐土地上成为斑点印记。
“如果可以,我一定要逃离这方天地,直到生命消磨殆尽,也绝不回这面目可憎的故里!”雪山那雄厚的嗓音:“别痴心妄想了!这原是你的宿命。”它愤愤不平地仰天嘶鸣,回头却瞥见黄河水已然结冰。
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它看不到生命。
它想逃离。
那天晚上它抬头望见苍穹中悬着的一轮圆月。是神明的召唤吗?它突然疯了似的扯开缰绳,沿着黄河冰面所倒映的月光,拼命地朝着日出的方向奔跑。
它从来没有跑得像今天这样快过!它畅快极了,身上的每一处血液都沸腾般翻涌,奔跑的四肢蔓延到了不可预知的远方。
它看见前面有一片光,很亮很亮,它以为自己跑到了太阳。
它欣喜地跑进那光里——
当它再次睁开眼睛,那救赎它的曙光却不见了踪影。
满目昏黑的腐朽。
“这畜牲不老实啊!”那人粗声粗气地吼着,声音里夹杂着愠怒。
那是它的“主人”,它此生最憎恨的人。
那一夜它吃了很多鞭子,黑红色的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在雪色的月光下分外鲜艳。
它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了。
从那天起,它死了。
它活成了一具躯壳,鲜活的生命,它不再拥有了。而它最为宝贵的灵魂,早已被鞭子抽去。它记住了主人那晚说过的话,它是畜牲。从此之后,每天严谨而卑微地践行着一个牲畜应尽的职责:背草料、鞭打、背草料……
灵魂被日子消磨,它逐渐忘记了自己是匹烈马,而非卑鄙的奴隶。
“我以为是我目光短浅,看不到近在咫尺的自由,却未曾想世界本就混沌,你我皆是苍茫间的浮子。”
那光,那梦,那理想,都是幻象。
皆为虚拟。
日出之美,在于它脱胎于最深的黑暗。
这天它遇到了一个知己。这个人和这儿的其他人可不一样——至少从衣着就不一样。他一看见它,双眼一亮,一路小跑来到了它的身旁。
它似乎能够模糊地感受到,他会挽救它的灵魂,会带它离开这水深火热之地。所以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忘记了喘息。
“马儿马儿,能不能跑几步?”
它甚至听懂了他的话,拿出了深埋在骨髓里仅存的一点气力,拼命向前飞奔。
他追上来时,它看见笑容在他的脸上绽出一朵高原最圣洁的雪莲花。
“马儿马儿,能不能带我回你的家?”
它很想告诉他,它没有家。
见到主人的那一刻,他迎了上去:“大伯,这马能不能卖我?”
“卖给你?你觉得畜牲值几个钱?”
“大伯,这价您随便开,但是马我买定了!”
十几分钟后,它听到一声干净利落的“成交!”
他小步跑过来,拍了拍它的头:“马儿,以后你就跟着我走,我叫你‘飞腾’。”说着牵起它的缰绳。
离开的时候,飞腾回头望了一眼,它那贪财的“主人”正忙着数钱呢。
它终于离开了做梦都想离开的故里。
火车上飞腾望着他微笑的双眸,那里面有几粒星火,像多年前的那抹月光一般的明亮。只不过那月光给它带来了伤痛,而星火是它的救赎。
“穿过迷蒙大雾,你说,希望就在黑夜的尽处。”
千里马终究遇到了伯乐,它原本残缺的灵魂在这一刻获得新生,心里有些东西莫名地再次萌发了;原来被烧成灰烬的心脏,也在这一刻莫名被星火点燃了。
它知道那不是莫名。
扭头的时候,飞腾的瞳孔骤然一缩,眼前是真正奔流的黄河,波涛划破了长天气势,如千军万马,从天边奔流到海而永不复回。
“日出未必意味着光明,太阳也无非是一颗晨星而已,只有在我们醒着时,才是真正的破晓。”
日出的东方曙光照落到飞腾的身上时,它眼含热泪,它知道自己终究冲进了多年前那片未曾冲进的光。
眼前是一片崭新的天地。
他带它来到了一片宽阔的草场,告诉它这是它的家。
这里是杭州。
“杭州……多好的名字呀……”飞腾所日思夜想的真正故乡。过去它常常在梦里看见粼粼的波光,默默地以潮汐治愈着它的忧伤。而飞腾将这一点点的江南印象,渲染成天青色的影,极力地留在自己的心上。
但如今,梦中的江南竟真的出现在了眼前。
那真真是书中所言“一晴夏深,水面清圆青山流水,明月风荷;珠玑罗绮,十万人家,趁醉且赏烟霞”。
而它,千里马,变成了真正的烈马,来自西域的烈马。
飞腾从荒芜的高原,跑进了亚运的赛场。
玉骢马青白杂色相间,线条流畅,神气俊朗,骁勇有如此,风入四蹄轻。
熹微的晨光照在一身黑色劲装的少年身上。少年身形颀长矫健,阳光柔和了他刀刻般的侧颜,他神色舒朗从容,策马奔向洒满金光的天边。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在这里,飞腾流转摇曳的身姿成为马术赛场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许多外国人都夸赞道:“飞腾的表演,用中国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风流倜傥’,真正展现了极富感染力的东方神韵。”
“我愿举杯敬明月,曾贻微光照沟渠。”
在领奖台的最高位置,四边的欢呼声震耳欲聋,聚光灯“啪”地打在了它的身上。
这一次,它成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