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出现的尾巴
有经验的猎人告诉我,如果远远地就听到嘎嘎重复之声,一定小心,可能遇到响尾蛇。
我外祖母告诉我,一个坏人突然示好,送上微笑或礼物,一定小心,那是他摇晃、迷惑人的尾巴,转过身是他尖利的牙齿。
夔的特殊形式
夔乃传说中一足怪物。之前说过。
朋友前些年帮刻过一枚名章,老刘每送人书,皆盖一下。而今这枚印章一只脚之足迹已随书遍布天下。两只脚之老刘唯有妒嫉。
点
生活是面,读书是线,写诗是点。
——从面上、线上,猛然跳起来一个点。
被石头遮挡的房子
用石头建房子,石头“消失”在房子的整体之中。字词在诗中,也是这样。用力炼字、炼词,我不太赞成,除非以增加房子统一性为目的;否则,会因为突出一块石头而遮挡整座房子。
肺片
贾宝玉及大量读者喜欢林黛玉孱弱的身躯、苍白的脸孔,其实是其肺病所致。《魔山》男主角居然爱上一个女人的X光肺部透视片,不正是林黛玉美学之升华版?为《红楼梦》附一张肺部片子,可否?
词典之外
词典里有“疼痛”一词的具体解释,但要真懂这个词,需要在身体上至少发生一次创伤。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身体是解释词典的词典,它的词条多少由每个人自己添加。
第一串葡萄
珍妮特·文森特说:“人不可能从一瓶葡萄酒中重建一串葡萄。”而其实,每个情场老手都在怀念初恋,恰恰越是喝醉了浓烈的葡萄酒,心里越会清晰认知、建立第一串简单而酸涩的葡萄。
时间的声音
同样的钟表报时之声,有人听,是正计时;有人听,是倒计时。
喜且惧之事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老刘再补充两条:
回家,若妻子突然对你好,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多年不联系之朋友,突然请你吃饭,当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朋友
我扔出去的那块石头,再远,也会有回声。
我扔出那么多的酒和肉,往往没有回声。我主动讨还,才有不到一半的回声。
舌头的接力
世代相传,独属某家族的一支老旧歌谣。
当他唱起,家族中的历代祖先,便化为一只只舌头来到他的嘴中。
流传的肢体
一个诗人遭遇的麻烦往往是,他的句子太精彩,单独流传,而非整首诗。局部的诗拆解了全部的诗。一片叶子代替了森林、一个声部代替了乐曲。并无对错。一个诗人不论部分还是整体,都要回到语言中去。
影子开口讲话
影子当然无舌,但影子连续运动,产生之影像激发外人推理与联想,便可能泄露影子之主人所行之事,或者说,影子在时刻变形地讲述它的主人。谣言间接探索真相。
拨快的钟
老刘为了不迟到,把钟拨快半小时。瓜亚基印第安男孩打了唇孔后便可成家有性伙伴,很多男孩会谎报年龄让唇孔提前到来。老刘随时可以把拨快的钟拨回去,而唇孔则让那些男人悔恨,回不去少年。
体外的器官
结婚以后,结婚戒指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即使你把它摘下来放在盒子里,它也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声音中的乡土
赴美后,某甲买一只鹦鹉,教其说家乡话——胶州话,每与鹦鹉对话,如逢同乡;北岛旅居海外,会晤同乡的方式更便捷,“对着镜子说汉语”。
另一个女人的附体
每面镜子都是魔镜。每个女人都会向它询问:镜子啊镜子,谁是最美丽的女人?镜子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尽力帮这个女人打扮成那个女人。
扩大的故乡
只有你离开故乡,你才拥有完整的故乡。在故乡,你只拥有在故乡你拥有的那一部分。而当你离开,甚至遇到一个无关的同乡,都会成为你的亲人。
两面镜子的时差
老迈的父亲很容易在年幼的儿子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而幼小的儿子要在十几年、几十年后才能在老迈的父亲身上看见自己重复的命运的影像。
现身的次序
让魔鬼现身要比让佛陀现身复杂一些,因为魔鬼往往要先装扮成佛陀再现身为魔鬼。
未读过的书
已读过的书当然影响作家,而未读过的书,更会影响真正的作家。他会用尽全力去写一本未被写出的书。未被写出的书是什么样子?他未直接、间接读过和知道的书的样子。一个作家被这本他一生都未读过之书召唤。
局部地区
气象预报每每特别预警:局部地区如何如何。儿时以为这个局部是一个固定地区之名,长大才知这个地区是移动的,特殊天气在哪儿,哪儿就是。诗人,一直居住在局部地区,因为他们总是感受得到人类普遍天气中的“特殊状况”。
自己的形状
欲观风之形状,草木之形状是。
欲观自己之人设,他人对你之态度是。
复数的初恋
蝴蝶爱上蝴蝶,要五秒钟;而蝴蝶的记忆只有六秒。莫悲叹这份爱情只有一秒钟。要知道,每次飞散再见面,它们又开始了初恋。
剑
剑乃一把特质的钥匙:它劈开一把锁打开一个房间,但是为了把自己锁进这个房间,这时它才是一把钥匙。
否则,它只是剑。
琴
家兄乃一地道农民工,却能听懂(准确说是喜欢、痴迷)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
并不违和的知音:奥地利的俞伯牙,中国二级瓦匠钟子期,扛在肩膀上的琴。
诗人的时差
希腊诗人塞菲里斯首部诗集《转折点》只卖了150册,其后三部作品则一册未卖出。塞菲里斯和希腊和他的时代似乎有一个时差,过了几年,这些作品一下子全部售出。好的诗人都应该与现实有一个恰当的时差。
钥匙的统治
同一把锁,谁掌握钥匙,谁便能够把它从自己身上打开而锁到别人身上去。所谓的真理,就是一把钥匙。博尔赫斯说得更直接,“法律条文与公正毫无关系”,看它在谁手中。
黄叶村的现身
曹雪芹著书黄叶村。这个地点我找不到。但是,今天我所住小区里树上,有一片叶子黄了。这个村庄藏不住了。
逐客之法
不喜见之客来,老刘之兄长抱病不出。
而老刘抱药瓶出,令访客见之。
曲子中露出的手指
古怪的曲子,钢琴大师伤了一根手指的演奏。
古怪的曲子,十指健全但初学钢琴者的演奏,仿佛十根手指都受了伤。
说话的椅子
会议室里,几把椅子依次摆开。人们进来,坐下就会被椅子附体,按照椅子的次序、位置与关系说话。
西瓜里的冬瓜
我从不认为宇文所安讲唐诗有多明白,我爱读,是乐于见到唐诗影响西方文艺理论及比较文学最新成果。
我读日本俳句并不欣赏其刻意的精致与做作的姿态,而在意它可能是唐诗海外的遗腹子。
论赝品转化为文物
朋友(假文物贩子)送我茶砖一块。
老刘问:茶?砖?文物?
友答:放久了,就是砖,就是文物,更是茶。看你有耐心否?
经过身体的纸
广场上的钟整点报时,每记钟声间隔两秒,这两秒之用途仅仅是呈现出时间之刻度。更大一些的刻度是日历,每页纸间隔开一天,用纸分隔开一昼夜,这页纸穿过了我生命,我竟毫无察觉。
空中的作者
某小说写的场景:“爸爸”,一个小男孩在看马戏表演时问道,“绳索上的那个人拿着杆子在干什么呢?”——“傻孩子,那是根平衡杆,他靠它稳住自己。”我拿来说明现实在诗歌中的重要性。
猫之外的猫
李家喵咪隔几日就跑出去,数日再回来;孙家叮当也是如此。后来李到孙家串门才发现,这是同一只猫,在两家吃饭。为了让一只猫继续成为两只猫,李并不说破,此猫仿佛诗人作家,俗人之外还用笔名过另一份生活。
故乡不同的部分
故乡,一部分来自实际之地,一部分则来自离乡者之个体回忆与想象。
所以,同为离开一个地区者,老刘与另一人,故乡并不一样:诗人的故乡更大一些。
被猫字遮蔽的猫
老刘某日无聊查《左传》,未记载猫,遂为定论;又一日无聊,见《左传》中提及狸(野猫)。关于一个猫字,老刘忙碌了两日,而老刘身边真实的猫,也被忽略和遗忘了两日。
翅膀的痕迹
打开的书,如一只飞翔的鸟。
合上的书,夹入的书签——
鸟飞过,翅膀在天空中留下的痕迹。
载体上变形的讯息
在快递箱里包腊肉之报纸上,老刘读到了远方过期不知多久,被报社不知修改了多少遍的火灾消息;更多时候,不是靠肉干,而是有朋自远方来,带来被来客不知分析处理加工了多少遍的灾难的消息。
危险的愉悦
恋爱本质上是一方俘获另一方而成为从属关系,或者双方同时从属于对方;而结婚后,爱情离开,从属关系保留下来。
身体上的文体
伤疤,
成功者之传记,
失败者之教训;
母亲小腹上的伤疤,孩子之出生日记。
手上的内斗
练刀术太用功,他的书法变得凌厉、简洁、有力;若是用功于书法,估计他会把刀术改造成太极拳。
一只手的内部,两种技艺仿佛两只手在较量。
爱情无理
同样三碗透明液体,甲尝过第一、二碗,尝第三碗呛到了,她喝到了酒。看起来一样,但爱情试过才知。而奇怪的是,乙尝第一碗就呛到了,于她,第一碗是酒,二、三碗是水。爱情不讲道理。
地图中的部分人生
关于不带地图的游客:虽然他未带地图,但他始终在别人的地图中。
而老刘在卧室不出,用手摸了一下江西或云南,身在辽宁,而手在纸上完成了跨省游。
看不见风景的游客
游客痴迷地在建筑物前阅读导游地图以了解这幢建筑物全貌,以至于妨碍了他去亲身走入其中了解建筑物的细节。人们宁愿相信现成的知识、前人的归纳,导游图常常挡住了风景。
单数的女人
那些叛逆的女人、出走的女人、与众不同的女人,会被看成单数的女人,一个特殊的个体。但她一恋爱,又会成为复数:她又会回归到妻子与母亲。
看不见的女人
保洁女工或老年女人,往往被忽略掉性别。学校里男生并不回避打扫男厕的阿姨。看不见的女人是被遮蔽最严重的女人。
不被称为女人的女人
博尔赫斯认为:“玫瑰就存在于玫瑰的字母之内。”老刘理解博尔赫斯说的是,玫瑰一直在它被界定的文化属性之内、在它的概念与定义之内。因而,真正的女人,必须不在女人这个词之中。
芹菜的礼仪
上古之民便有采摘水芹作祭祀之礼的传统;后世文人及士大夫自谦,又把自己建言献策说成“献芹”,实乃一种自折其身之礼。老刘遇见芹菜,只是包包子,将芹菜上几千年之礼仪与谦卑,统统化为包子上的褶。
人形的蜜蜂
一个治风湿的人,每天放出三十只蜜蜂来蛰自己,他肿起来,也因中毒出现幻觉。若有三十个(三个也行)按时吹捧你的人,你也会膨胀起来,成为另一个充满幻觉的人。哦,无数个人形的蜜蜂!
石头的处境
词语与诗的关系类似于石头与桥:看上去石头构成了桥,但桥并不是靠石头构成,而是靠一种结构使石头成了坚固的桥。读诗,能够读到这种结构才能读懂诗,每个词不是词,而是它在所处位置、分寸发挥的效果。
第三只鞋
只要有两只鞋是匹配、合脚的,第三只鞋再美,也不会穿上;带着一只鞋子行走的人迟早会放下,因为耽误走路。
身体上的地方性
一到外地,换了外乡的水喝,马上就会坏肚子。我的身体固执地保留着地方性。
房子的无形面积
关于老房子的各种传说(闹鬼之类),是老房子有形建筑面积之外的无形面积。有时会大到几十公里几百公里外。名作家故居,有时会大于它所在的乡村与城市,作家生前享受不到这种宽敞。另一种鬼屋。
石头的处境
一个专家以精准区分宝石的真假、种类、价值为乐。而一个孩子遇到宝石,不论价格多少,都会玩得开心。这让专家为自己的知识羞愧,可他再也回不到无区别单纯的快乐石头中间。某种意义上,非要从诗中读出价值和意义,也是可怜和羞耻的,这让诗处于人的逻辑而非诗的空间。
立在边界上作为界碑的石头有些悲哀:人们只看到它作为边界。石头在边界上消失,边界在石头上显现。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诗人也应该悲哀一些,作为集体边界的他大于作为诗人个体的他。
上帝期待他的神殿以爱搭建,而人类带来的是石块(泰戈尔)。人们认定某人有罪,便会用石块砸死他。石头的命运在神殿的基座与刑罚的工具之间,上帝也无法解救它们。
散步的哲学
邻人遛狗,老刘“遛”康德。
关于“纯粹理性批判”想不通处,老刘散步时一圈圈地想。
孤本
好友得一孤本,自喜曰:“天壤间唯此一本。我使其久存。”老刘曰:“若书要灭,非人力能使其存,留住纸本,内容也是死的;若书要活,几个嬴政也烧不掉它。”议论间,我家猫自我与友之间过,遗其矢于沙盘。
读者的猴子
帕维奇认为,人们朝前驾驭自己之思想,如同用绳牵着猴子漫游,而阅读时又出现一只作者的猴子。老刘要说读者的三种处境:或放开自己的猴子被作者之猴牵引;或同时被两只纠缠打斗的猴牵引;或把两只猴合一。
诗神的飞行路线
诗神看似在世间无规则飞行。不是的,它只在敏感、深情、思考的人头上经过。人群中读诗、写诗的人,你暴露了诗神的足迹。
镜中的战争
公鸡看见镜中也有一只公鸡,为了保护(独占)它的母鸡而扑向镜子,与里面的公鸡斗起来。人类则不,人是看见镜中日益衰老之自我而不厌其烦地美容化妆,通过镜子与镜中真实年龄的自己争斗。
表面的诗人
表面上是诗人在写诗,实际是现实在通过诗人写诗。表面上诗人是诗的作者,实际上那是诗的小计谋,它因为似乎独属于一个人,才激发这个真实的人投入他的一切,从而与现实联系得更紧密。
钟、灯及其他
寺钟所有人都能听到,只有少数人被召唤;教堂的灯也能照在所有人身上,只有教徒得到指引。
诗选择读者类乎此,在词语与知识内,又与词语和知识无关。
三笑逍遥散
金庸写过“三笑逍遥散”,人中其毒后,三笑而亡,若是忍住,仅两笑,会不会亡?被五步蛇咬,行五步而亡,若只行四步就站住,会不会亡?大清朝末期,若慈禧不出现,会不会亡?
被转移的作家
晨起读谢灵运,读不下去,遂读李白。
李白作品里有被转移、精选、利用得最好的那部分谢灵运。
第六幕
好像契诃夫说过,“若一出戏,第二幕出现一把枪,到第六幕它一定会用到”。老刘说的是,诗人不要认为自己未写进诗的生活都白费了,看似“无用”的生活累积得多,其实给“第六幕”出场的诗搭了舞台。
“大钥匙”
大型库房一般有许多门和锁,一把钥匙打不开库房,要一条繁复的钥匙串才行。进入诗歌现场,没有一种先进理论足以解决全部问题,众多不同理论组成一把随机选用的能“变形”的“巨大”钥匙才行。
自由的木笛
老三的木笛,在周末清晨分别吹出了土耳其小调、俄罗斯民歌、中国流行音乐。
一支木笛,随便跨越国界。
作家的瞳孔
章鱼的瞳孔是水平横向的,不论它们如何变动姿势,瞳孔始终保持水平,写作者如何看世界?并不是靠什么新研究出来的伟大理论,如章鱼永远靠简单的水平原理调节瞳孔,作家要始终依靠常识。
不同的眼睛
在建筑师眼中,佛像是寺庙的一部分;
在信徒眼中,寺庙是佛像的一部分。
在写作中,也是如此:有人眼中,诗作为文体从属于文学;有人眼中,文学从属于诗——文学的本质是诗。
最浅表的迷宫
珠宝,人们买了它,会装饰在身体最表面,为了让别人都能看到。人们痴迷于用珠宝来显示自己而不可自拔。身体最表层,是世上最难以出离的迷宫。
药的纠缠
一个人要克服两件事情:
一件是生病时养不成按时吃药的习惯;
一件是病好后留下了到时不吃药不行的习惯。
弓
弓是箭的学校。箭射多了,箭看上去还和过去一样,不,它已能精准命中。作家的词汇也一样,它们用得久了,虽然仍是过去那些词汇,却更准确、形象和生动。
箭
箭是弓的命运。
若箭始终射不中目标,或箭被子弹替代,那么,弓也要被抛弃了。
大于锁的钥匙
最近全面读了古希腊神话与圣经,之前读的西方文学诸多困惑纷纷开解。古希腊神话与圣经,乃西方文学之源头与背景,这是一把大于锁的钥匙,大钥匙开小锁效果最佳——锁的每个侧面都能被钥匙触及。
手指的作用
“妇人,你文雅的手指,触及我杂乱的东西,井然的秩序,便音乐般产生了。”(泰戈尔)在有眼光的诗人那里,有时一段话分分行,或者加一个标题,便成为诗,也是现成的平常文字被诗人手指触及,产生秩序、获得结构,焕发出了价值。
智慧之笛
智慧女神密涅瓦发现长笛并不适合她,便立即放弃了这件乐器。老刘将这件被弃之笛称为智慧之笛。人们往往认为死死抓住它才能演奏,其实松开部分手指,甚至全部放开它,才显示智慧。
杜撰的苏格拉底之死
他们给苏格拉底三杯酒,说明其中一杯无毒,找到这杯酒并喝下便获自由。苏格拉底将三杯酒(当然包含无毒那杯)倒进一只碗,都喝了。他们不得不遵守约定,放走苏格拉底的尸体和他的学说。
持灯的小偷
小偷与主人都需要灯。夜里小偷需要一盏灯足以寻找财物而又不惊扰主人,而主人需要打开灯看见小偷之所在。诗人写诗如小偷,找到宝贝又不惊扰大众,而大众若“捉住”这个诗人,给他最亮的舞台的灯,他便无法找到财宝了。
神话中的神
于孩童,乃童话中的英雄;
于中年人,乃图腾崇拜;
于老年人,乃政治隐喻,变态的大人物。
身上的丛林
长颈鹿之花斑、斑马之条纹、豹子之斑点,皆是利用丛林背景隐藏自己、逃脱天敌或利于捕食之保护色。它们把背景移到了身上,以至于走出了丛林,身上还带着部分之丛林。诗人也一样,语言中带着自己曾经所在的一部分时代。
同与不同
同一种药的两个不同剂量,可能是两种药。
同一个女人婚前婚后,可能是两个女人。
同一部作品两个读者读,可能是两部作品。
音符的显现
身边一个人买了笛子,又买了一册乐谱,相信过不了多久,乐谱上的音符就会在空气中显现。身边另一个人买了耳塞,他心中有自己的音符,不想被干扰,当他戴上耳塞,他的音符在他神秘微笑的脸上显现。
宇宙的显现
有时,我凭日月星辰运转的位置确定时间。有时,我凭手表指针的位置确定时间。有时阴天,我凭表中指针的位置确定日月星辰运转的位置。
被捆绑的神
契尔金部落印第安人向传教士讨要剪刀作为入会条件,教会以送出多少把剪刀计算入会印第安人数量。老刘从不怀疑印第安人为一把剪刀而去信仰别的神的事实,因为小刘为了得到里面的一张纪念卡宁可买一包方便面。
船扩大了岸
阿多尼斯说:“一些船只,在拖曳着岸。”正是船只之存在,产生了领海之概念与空间,扩大了陆地之势力范围;也正是时时有传统之叛离者,为后世不断减少、缩小了传统的范畴。
影子的推力
曾国荃及湘军诸亲信力劝曾国藩称帝。曾不受。
我的影子也在用力推我走进强光——最大的受益者,不是我,是我的影子,它们会得以显现并扩大自身。我也不受。
魔术师的显现
“只有变戏法的人接球失手时,我才被吸引。”(纪伯伦)变戏法的人不过他精湛表演的一部分,表演失手时,他自己才显现出来。看技术与道具腻了,老刘更喜欢突然露出来的魔术师本人。
邮票的显现
老刘托朋友甲带一封信给朋友乙。甲向老刘要了一包烟。
这封信上,没有邮票。不,这包烟,邮票之另一种形式也。
手中的石头
比赛掷石头,谁手中之石掷得更远,谁便赢得金子,把你牢牢把握最为擅长之物放弃得最远,你便成功。诗人在自己最熟悉最擅长之区域最安全最有优势,但也最远离创造性。取金子与取石头之抉择也。
徒步者的舞姿
徒步远行者总会被蚊虫叮咬。你远远看见路上他手舞足蹈,并在关于他的传记中描绘成享受行旅,你看不见是那些微小之物在操控他的姿势。你永远不知道那些真正走路者姿势的本质。
读者指尖的人物
有一种儿童游戏,一人被选为雕塑家,被他追上并手指触到者,马上停住化成塑像。小说塑造人物反之:凡是与读者有相同经验的,感同身受处,读者手指一点,人物便从僵硬中活过来。作家要塑造读者指尖触得到的人物并通过读者点活他们。
鼻子的显现
外露的坏人并不可怕。说谎的匹诺曹鼻子会变长,如此,匹诺曹反而成了世上唯一不可怕的人,人们可以根据他的鼻子长短决定是否相信他。那些鼻子不变的人,才最可怕。
柏拉图的尴尬处境
柏拉图要把诗人逐出理想国。可首先,他得通过读诗(不仅仅是分行押韵或意象等外在形式)认出谁是诗人。若是他真读懂了诗、认出了诗人,他便无法驱逐诗人了,因为诗人写的每首诗里,都是理想国。
不断佚散的活页文丛
回忆,是一些过去的散页。
写自传,是装订这些散页。
私人谈话
弗兰纳根小说写酒鬼:“一男与电线杆争吵,一女恳求他别出洋相。滚开,男子打断她,这是私人谈话。”写诗其实需要这种酒鬼状态,诗人与废墟谈话往往谈出历史内容,与电线杆可以谈出天地。诗人的私人谈话,或许是公共谈话。
空气中的鸡
鸡鸣,是抽象的鸡,空气中飞翔的鸡,又是直接能感知到的鸡。
有些好诗,虽然抽象,但效果直接、准确,不绕弯子。
水的形式论
泉,是一首诗;
河水是选本;
大海是全集。
老刘喝下的一杯水,是水的一个句子。
缺席者的显现
所请之客未到。小刘在餐桌四周摆满了座位。老刘动手撤掉了一些。老刘不想缺席之人显现出他们的缺席,并“看着”我们吃饭。
过去的错
人犯过错误已成结果,无法修改,如书之已经印出。忏悔,乃书之勘误表,后夹入书中。老刘常于书中见到勘误表,并不会一一核对错处,只是感慨纸片太小,何不做成一枚书签,可以在任何页码处夹入,如同每天之三省吾身。
镜头的显现
“看这儿,照相啦”,摄影师一喊这句,所有人微笑,静止不动,以一种生活中从未有过的优雅姿势进入照片。写诗之最忌,拿起笔的一瞬,如面对照相的镜头,将自己生活未有的、端着的高贵姿态表现出来。
被挪用的塔
所有人都以见到本城延寿寺塔为吉祥之象征。
老刘以在自己家阳台看见延寿寺塔与否,为判断雾霾指数是否达到三级之测量仪。
不存在的货
网店有一种货,买家购买,补充邮资使用,并不真正发货,到收到其他货时要一并确认收货。老刘有时诗题下标注“送给某某”,某某也感动地表示已收下。但诗还是老刘的。但老刘即使其他货,也没发。
旁边的声音
每个人的呼告或求救声,你在旁边听不到,只有到他正面听,才能听到。听的角度是听到声音与否的关键。一个孩子的哭声,你只有站在他遗落的玩具或丧失的糖果的角度,才能听到。诗人的声音,你要进入他的痛苦与愤怒,才能听到。
译作与原作三种关系
双胞胎关系,将原作在另一种语言里完全对称译出;父子关系,译作既有作者部分基因,也有译者部分基因,是原作的嫡子;器官移植关系,译者只把作品核心移植过来,其他部分不要了。
间接的镜子
我借助第二面镜子在第一面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最大程度的侧面。
我从朋友的朋友口中听到了自己并不为自己所知的那一部分自己——他并不会因为顾及与我的关系而刻意隐藏。
让蒙面人说话
蒙面人看不见脸,不知他是谁。要想方设法让他说话。一个人的嗓音、语调,甚至词语选择习惯,都是他特有标志,说话也等于脸的露出:他是熟人,你可以听出;他是生人,你可以记住他。
过去的显现
巴列霍说:“我认识一个男人,他总是枕着胳膊睡觉,一天有人把他截肢,从此他就永远醒着。”老刘认识一个女人,自从离婚后,反而更深地陷入了那段婚姻,至今出不来。过去是截不掉的肢体,强行截去,只会惊醒它。
有言无言之间
智者说,从言辞认出学者,从无言处认出智者,从言辞之中的无言处认出诗人。这个智者是酒后的我。
母牛的显现
王说:“谁的箭射中最远那株垂杨柳,这头值十两银子的母牛就归谁。”所以,不要看箭射中了什么,不要看子弹击中了什么。要看他最后得到了什么。
镜屋
于一个集体办公室待上三年,这个办公室就成了装满镜子的房间。每个同事了解你甚至超过你自己。你在他们身上映射:即使你此刻不在办公室,他们也大致不差说得出你在干什么,或你穿了什么款式的衣服。
第四根指针
钟表只有三根指针,若再多一根则会干扰时间,本质不是干扰时间,而是干扰视觉,影响人们辨认时间。多一根指针目的可能是使时间更精确,但实际使之更错乱。诗歌中少一个字能表达意思就不要多一个字。
帕斯卡尔的显现
图书馆馆员帕斯卡尔没来。当人们找不到帕斯卡尔,当人们借不了书也还不了书,才想起从未在意的图书馆馆员帕斯卡尔。
当帕斯卡尔不在,帕斯卡尔才显现。
失去远方的人
大陆上的人们向海洋抛出瓶子,其内装有求救信:他们在陆地上等待大洋深处孤岛上的一个人捞起漂流瓶并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安妮·卡森的提示
安妮·卡森有三张不同书桌,一张搞学术、一张写诗、一张画画,但有时她故意混用一下,以提示自己所谓门类并无区别。老刘有一只大杯子,盛酒泡茶冲咖啡,怎么用都行。老刘只是想告诉安妮·卡森,怎么舒服怎么来,提示自己也不要提示。
足迹的转正
上古一女,走路遇见一个巨人之足迹,一踩这个足迹便受孕生了儿子。这个儿子很出息,后来制定婚娶之规矩。也就是说,他规范化了“足迹”,不使之存于野地,而是进入了合法程序。
狼的显现
当你看见山顶或林边孤零零有一只狼。那不是一只狼。那是一只狼在放哨,狼群就在山谷或林中。当你看见一个诗人无比孤独与痛苦,其实是一个思考、反省的群体即将出现。他是放哨之狼。
人类的心脏
每个人身上,都生长着一颗人类的心脏、集体的心脏——看见别人的伤口,自己的心也会疼一下。
公园的消失
住在公园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即使下班时间)也从未有过到公园里游玩的人的兴奋与快乐。他们把在公园里生活当成了工作。公园在他们眼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