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冬至,我约了几个朋友,拟去惠山国家森林公园转转。沿着玉泉街一直向南,转进北街继续向南,驶行不远,就能看到洋溪河上的钱桥。冬日里,夹道的香樟墨绿,银杏金黄,红枫似火。横跨在洋溪河上的钱桥,像是惊鸿照影,又似彩虹当空,甚是美丽。
八十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到无锡工作,单位在惠钱路上的烈士墓斜对过。那时有人问我,小伙子,你在哪儿上班啊?我总是回答,钱桥。人家就收了笑纹没了下文。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被借调到质检科为电器做冲击电压试验。那个时候咱们国家的技术不行,做这活有点危险性,几万伏的过电压,弄不好就会将电器爆炸。有一次不但电器爆炸了,还将上面的瓷套直接钉在了五米高的天花板上,以至于,每次做试验,我们都躲在不锈钢板后头。上早中班的时候,试验做得累了,我们几个年轻人,就坐到烈士墓的台阶上聊天。有次不知谁说,咱厂离烈士墓这么近,要是哪天做实验光荣了,睡到这里倒挺方便的。老师傅说,你想的美,就你这样的,还是去钱桥睡吧。从此,我明白了,为啥好些年城里都没领导来我们单位。原来,我们这个厂,真是处在一块风水宝地,选址的人也堪称天才。好人死了可进对门的烈士墓,普通人死了去钱桥火葬场也就几分钟的事,就是死刑犯,那个时候也在离我们不远的石门山沟里枪毙。所以,那个时候,说上钱桥,可不是什么好话。
那时的钱桥街道还叫钱桥镇,有时周末,我就到镇上去,因为母亲有个亲戚生了个怪病,有几味中药要到钱桥的药铺去拿,别的地方还买不着。这就有意思了,钱桥离鬼门关不远,可离天堂也不远。我这个人喜欢琢磨事,有时就想,这个钱桥镇,它干嘛叫钱桥啊?
1989年,无锡出了本《无锡词典》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那上面说,钱桥镇位于无锡县西部,跨双河两岸,原名“和桥”,始建于明末。
2007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了《江苏政区通典》,由省民政厅牵头编撰。《江苏政区通典》上说,钱桥镇,在惠山区南部,面积46.4平方千米。户籍人口6万,镇人民政府驻钱桥集镇,东临北塘区山北街道,滨湖区荣巷街道,南与滨湖区荣巷街道交界,西与阳山、洛社两镇接壤,北与洛社镇相邻。钱桥元代属开源乡。1949年为钱桥镇,镇以桥名。
这两部词典说了两件重要的事,一是钱桥曾经也叫“和桥”;二是钱桥镇是1949年成立的,而且镇名来自桥名。
钱桥位于无锡西郊惠泉山北麓之洋溪河上。桥建于元代至元十二年(1275年),由县尹里人钱奎建造。历史上曾经两次重建,一次是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系石质环形拱桥。另一次是民国初年(1912),桥修好后,由本邑著名书法家裘昌年书写了《重修钱桥记》。直至上世纪20年代,它仍为石桥。解放后,1957年被拆除,1958年4月重建。桥两岸均为块石基础桥墩,桥面改用木板铺成。1976年4月,由于无锡县钢铁厂等大型企业运输的需要,过往吨位较大的船舶穿越桥洞有困难,桥被垫高,改建成水泥混凝土双曲拱桥。但桥梁还是多次被撞坏,钱桥变成危桥。2005年7月26日,双曲拱桥拆除,是年11月始建造新桥,于2006年1月底竣工。钱桥又名环龙桥,传说是因为此桥靠近惠泉山,而惠泉山又名九龙山。这是比较官方的说法。
1958年时的钱桥是一座由条石做墩,木板铺成的小桥,只有数米宽,河的两岸都是工棚与平房住户人家。1976年的钱桥是一座现代化的水泥混凝土墩双曲拱桥,桥面宽阔,河水澄澈,岸边有了四层高度的大楼。2006年的钱桥是一座河面无墩的美丽的彩虹式景观大桥,河的两岸,高楼大厦栉次鳞比,扑面而来的是现代化的气息。
近年来,无锡地方大兴交通建设,水路、陆路比翼齐飞,不仅有高速铁路、高速公路穿成而过,还修建了一、二、三、四,四条地铁线。其中四号线的一个站点就在钱桥街道的锡陆路上。郁有满先生,是我的恩师,也是无锡知名的地名掌故专家。对钱桥地方的历史沿革,了如指掌。对于钱桥的得名和来历,我曾询问过他,他曾发过一组词条给我,关于钱桥,他是这样说的:钱桥位于无锡西郊,京杭运河南侧,惠山、舜柯山北麓。洋溪河上有古桥名钱桥,由邑人钱奎始建于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当地老百姓寄托着赚钱致富的希望而称该桥为钱桥,镇因桥得名。解放初设钱桥乡,1954年曾划给无锡市郊区。1960年无锡市、县分设时划给无锡县,现属惠山区。2004年,藕塘镇并入钱桥。沪宁、新长铁路和沪宁、锡宜高速公路、312国道构成交通网络。多河网和圩田,洋溪河横贯全境。解放后,成为无锡县的重要工业基地。现有惠山开发区钱桥配套区、商贸物流区。清末科学家徐寿、徐建寅父子是钱桥社冈人,社冈后划归山北街道。曾任中共中央委员的邓鸿勋是钱桥邓巷人。2007年,镇改街道。至2020年,钱桥街道管理15个社区。位于洋溪河畔的钱桥,围绕“靓丽新锡西,崛起科教城”的目标,突出“科教文旅城区”功能定位,使锡西门户换新颜。郁先生曾任职政府史志办,他的话显然具有官方的权威性。
钱桥为啥又曾叫“和桥”呢?无锡乡间有这样一个传说,当年九龙山下,洋溪河畔住着两个大户人家,一户姓金,一户姓戈。两户人家都非善茬,平日里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常常闹出些纠纷,日积月累,小恨成大仇,弄到水火不相容,后来还发生过械斗。不过时间是最好的消解药,几代之后,两户人家的仇恨慢慢消解了,不但和睦相处,还成了儿女亲家。为了纪念这件化干戈为玉帛的美事,金戈两户人家相约共同出资在洋溪河上修一座象征互让互谅、和睦相处的新桥。这桥当时就命名为“和桥”。后来,人们将两户人家的姓氏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钱”字,这桥也就被称为“钱桥”。
不过,关于钱桥名称的来历,还有一种说法。说是当年有位亲民的抚台大人来无锡县下乡巡视,无锡县令一路陪同。当路过洋溪河时,抚台大人见这里的河面宽阔平缓,用手一指,说:此地建座桥便民为好。抚台大人走后,善拍马屁的县令赶紧地召集人工在抚台大人手指处,修理一座石桥。因为抚台大人姓钱,这桥就被命名为钱桥。
官说官话,民说民话。我倒觉得老百姓的野史故事未必就不是真的。
近年来,政府倡导文化自信,申遗之风在小城渐盛。关于钱桥地方的历史沿革、文化因子,在一堆热心发掘的文人们笔下、口中,渐渐明晰起来。
钱桥地方在元朝的时候,属于开源乡。开源乡背面的九龙山后,有座开源寺,时至今日,依旧香火繁盛。不知这乡名与寺名有无关联。早先,钱桥还只是一条小街,街在乌泾桥堍,街边上,有两座古城,一座是春秋时范蠡的斗城,一座是战国时黄歇的黄城。洋溪河从中穿过,河对岸叫做社冈街。两街之间没有桥,河南、河北靠小船摆渡。钱桥修通之后,两街依桥相连,为钱桥南北老街,成为开源乡的中心。
钱桥老街的街道,像是一个“曰”字,镇上的南大门树立一块“车骡门”牌坊,背面刻“迎龙门”,民间称作南巷门。宋末元初,著名文学家顾野王二十五世孙顾得琛,预感天下大乱,于是从苏州避居无锡乡间,成为钱桥地区第一家住户。因来时,推一车,牵一骡,扶老牵幼而来,其所居庄园,称作:“骡门居”。后来,这里的居民渐渐增多,形成一个小镇。为纪念开拓钱桥的顾氏祖先,人们于青石桥北堍树立起“车骡门”牌坊,此地多年以后,一直为进入钱桥镇的正大门。
民国年间,主持百桥会的无锡首富荣德生先生,重建了青石桥,并命名为通津桥,将牌坊重建成青砖牌坊,牌坊及街道仍称作“车骡门桥”和“迎龙桥”。牌坊的东侧原为骡门居旧址,光绪年间改建为“顾氏宗祠”,至今保持完好。顾氏在明清两代一直为锡城名门望族,先后有十一人考中举人、进士,在朝廷为官,另有痒生吏员近百人。
民国以后,钱桥地方的街道形成丁字型,横向的老街多为商铺,竖向的新街多为企业厂家。
钱桥是个小地方,1987年时,人口也只有5200多人。记得新世纪之初,我学习开车,多数时间,是在镇上的街道溜达,上午街上几乎没啥行人,下午人气略旺,也没几个闲人。刚开始时兴居民买房子时,钱桥的房价只有五百元一平,如此便宜,也无人问津。一是因为这里的经济不发达,虽然叫钱桥却没有几个有钱人。二是坊间人们私下嘀咕,离火葬场这么近,怕是大烟囱里飘出的骨灰能落到阳台上。我师兄小高不管这些,他借钱买下一个楼面。等到房价涨到二万元时,人们纷纷夸他天生脑袋里有根发财的筋。
钱桥地方虽小,却是个山水秀丽,才贤钟聚之地。引得一众文人骚客,游山玩水之际,也留下不少词章墨迹。宋代大诗人杨万里有诗曰:
惠山分明龙朴活,玉脊琼腰百千折。
锡泉泉止叶一珠,簸弄太湖波底月。
苍石为角松为须,须里黄金古佛珠。
请君更向潘葑看,龙尾激到珠南畔。
明代顾恒写有一首《抗举诗》,诗曰:
八千科举尽无魁,君亦随行挨进来。
苦恼文章逐气答,囫囵文章无头绪。
号房缺瓦常防漏,蜡烛灯签不住歪。
我第三官真造化,宗师竟不取异才。
看得出,杨万里那是山水玩得兴高采烈,很尽兴。顾恒却是屡试不第,满腹牢骚。据说,这次他又没有考上。气得他也不考了,将一腔怨气,写在了考场的墙上。
在钱桥地面上,要说记忆最深的要数九十年代的那个春天。大街小巷的喇叭里,到处传唱《春天的故事》。女歌星唱得投入,唱得激情,唱得让人心如潮涌。这一年,我被组织上送去党校,回来后担任了单位的工会负责人。晋升带来的喜悦还不到三个月,我就跑去局工会要求辞职,我对工会主席说:我在部队是个兵,到了厂里是个模具钳工,就是根直肠子,干不了这个弯弯绕的事。这官俺干不了,干得郁闷。
主席让我说具体点,我告诉他:我上任两个月,就去了三次火葬场。第一次是位军嫂,刚出厂门五米不到,就给直行的卡车撞死了;这个刚处理了,厂里清早出去钓鱼的一位离休老干部又掉河塘里淹死了;这个人的追悼会刚开过两星期,厂里的一位劳模、建厂功臣又在岗位上病死了。我这两个月不到,去主持了三场追悼会,吃了三次豆腐饭,流了三趟同情泪,郁闷的要崩溃。咱单位离火葬场近,也不能这样图方便吧?
这中间,我们单位的一款大型远程输变电用电器,在供电局做运行试验,不知道怎么在一个密闭空间里就爆炸了,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流,沿着过道形成冲击波,硬是把供电局的一位领导冲出八米多远,他两腿不着地砸在了自家的小汽车上,断了三根肋骨,脑袋缠满纱布,肿得像猪头,那个样子,真是惨不忍睹。我代表全厂职工去慰问领导,被领导夫人骂了个天晕地转。委屈的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上还得一叠声地赔不是。我才三十岁出头啊,整天处理婆媳骂架、夫妻离婚,厂子里百分之七十是女工,这些丫头片子,经常争风吃醋,你长我短,屁大一点事,就闹上工会,还非要主席立马给个说法。我一个大小伙子,实在腻歪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局工会主席听了我的诉说,将我拉到了组织处。他与组织处长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连哄带骗,又让我郁闷了两年。等摘去了工会主席那顶乌纱帽的时候,我真想一整天都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改革开放后,惠钱路和钱桥地方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厂和小天鹅、客车制配厂、县钢等几家知名企业都撤离了这里,我离开企业也二十多年了,前些日子到老厂去看了看,这里早已成了高楼林立的居民小区。原来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闭着眼都走不错道的那条坑坑洼洼的小破路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马路。原来路边靠山的小破矮房子也都不见了,隐隐林地里,看的见有粉墙红顶的小别墅。
逝水流年,日月穿梭。钱桥已经在岁月风雨中,度过了700多个春秋,钱桥早已面目全非,钱桥镇也早改成了街道。老街上的老住户也都四散而去,镇上,姓金与姓戈的人家,已是凤毛麟角,现在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外来人。但钱桥的故事和传说还在,无锡人的善良还在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