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因照顾二姨才走进这间病房的。
一床的老太太,突然头晕呕吐,被儿子领进医院,当得知医生建议住院时,他们有些无奈,家里田畻时逢干旱,出门前,喷灌机还在地里咚咚响着呢。
二床的阿婆,最近手脚发麻,儿女们不放心,带她检查后,决定在医院输液调理。阿婆面色红润,目光有神,几乎看不出身体有恙。
我的二姨是三床。
她颅内出血病情最严重,此刻正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眼睛微闭,头部插有引流管,四周缠着白色绷带,鲜红的血液顺着管子往外流。再加氧气管,心肺血压监护,整个人在密密匝匝的绳管束缚中不便动弹。
三个病号,都是七十来岁的老人。
房间很安静,也很沉闷,天花板、墙壁、床单、输液架,全是一色的雪白,肃穆、瘆人。我拉开帘子,推窗透气,让稀稀疏疏的阳光洒进来一些。不久,似乎听到哒哒的脚步声伴着吱扭的推门声,——是护士,她来给病号换药的,手法娴熟,动作麻利,分分钟完事后,又把吊瓶下的胶管捏几下,看里面的针水匀速下滴,才离开。她身影秀颀,步态轻盈,说话温声细语。优雅、美丽,像个莅临人间的天使。她的出现,让沉闷的空气多了一点活气。
我为之一动, 搬个小椅坐在二姨床前,模仿天使的姿势,形神兼备。
盯着床头的监护仪器,我不敢有半点含糊,重任在身啊。已然想起了母亲在电话里带着哭腔的倾诉,说二姨病倒的时候,只有患腿疾的姨夫在身边,是他拨打了120才得以及时抢救。到医院后很快安排了治疗方案,手术连夜结束。想不到次日凌晨二姨的女儿要脱身离开,说店面生意不能关门。受母亲所托,即刻前来陪护,我这为家族万事补缺的身份,早已习惯。
二姨是重症病人,再加她生性洁癖,几十年来一直很排斥亲戚们留家居住,由此,照顾她我甚感压力,生怕过度关怀让她反感,也怕一不留神出了差错。
许久,二姨睁开眼睛看见了我,嘴唇蠕动几下,没说出话来。天哪,她竟然失语了!这种想表达却又无力出声的样子,深深震撼了我,一种揪心扯肺的痛漫漶全身,双腿不由得打颤发软。
只见她微微抬起了右手,五指合拢,在床沿用力晃了晃,又晃了晃……此番动作,让我的心又一阵发怵,我知道,这是她与病魔抗争后的体弱力竭,也是体弱力竭下的绝望无奈。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慰道:手术很成功,安心休养几天,会好的。二姨哭了,泪水从眼角溢出……
我担心这样的情绪波动,会导致血压再度上升。费力安抚了好一阵,二姨的面容总算平静松弛下来了。
下午复查时,需要把她从病房推到另一栋楼的CT室。由于路程远、斜坡多,再加她绳管加身,医生嘱咐头部处高位,脚在低位,幸好有二床阿婆两个女儿帮忙,费几许周折,终于解了一桩难事。重新回到病房时,我们仨都气喘吁吁,我真诚地向她们表达感激。
我想,这绝非是搭把手,费点力那么简单。而让我,在面对二姨这个孱弱的生命,心恐又心疼时,深切知悟到一对路人所施予的人性之大美。那份真诚、善意,源于对生命本能的敬重与珍爱——从她们帮我挪动病人时的小心翼翼、百般呵护……
我记住了心头的感激,也记住了她们。
二
殊不知,一天的时光居然这么漫长。
恐慌、焦虑、无助、茫然……尤其是帮二姨换尿裤时,真是不知所措,万般为难。每每听到她呜呜哇哇想说话,我就问是否要排便,她攒足气力大声嚷“不,不”。问的次数多了,看得出她因此而烦躁,直到我发现溢出的尿液把她腰身下的床单浸湿,才决定强行给她换掉,任凭她哭着、闹着不允我倒腾……
二姨是个讲究人,有自尊,爱面子,再加我们之间很少亲近,所以她难为情,不配合。我能理解她,但更心疼她。我告诉她,人老还童,当自己是个老小孩儿吧,被家人照顾是理所当然……二姨又哭了。像个无助的孩子,眼神凄迷,嘤嘤咿咿,很是可怜。
夜幕降临,喧嚣隐去,医院也渐渐归于沉静。突然,病房的门被推开,是二姨的女儿叶群。
几年不见,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一身旗袍,是上好的丝绸料子,冰蓝底色,绣着竹叶花纹,显得奢华高贵。脖颈、耳朵、手指、手腕、脚踝处挂满了金银翡翠饰品。这一身珠光宝气,让人瞅见就眼花缭乱。
我本想把医生叮嘱的用药方法及护理细则告诉她,不料她进门时就拿着电话与另一端的人吵吵嚷嚷。许久,才对我说一句“你回去吧”,没等我回应,又与对方吵骂起来,我在二姨一声连一声烦躁的叹息中,在同室病友一个又一个震惊的眼神下,离开了病房……
乘着凉凉的夜风,走在回家的路上,天上星子零落,道旁街灯阑珊,正要掏出手机给母亲汇报照看二姨的点滴,看到叶群打来了电话——
“我进屋时,你发现我项链上的项坠没?”
“没在意,咋了?”
“丢了,丢了,气死我了,肯定是刚才脱落在床上,被护士偷走了……”
我想起了那个换药水的高挑白皙的女孩,想起了她温润如玉的话语和天使般的微笑,很坚定地摇了摇头,告诉叶群“不可能!”而后又提醒她,医生给加药了,在抽屉红盒子里,别忘记睡前服。
次日,我早早起床给二姨做了虾仁鸡蛋羹,再度走进病房时,发现叶群还没离开。原来她在等护士长帮忙调监控寻找丢失的项坠,倒腾很久,竟然看到监控里显示她进医院时那个坠子已不存在。这疑人的荒唐,很打脸的。然而,她既没向人家道歉,也没跟二姨道别,因急着要去打理生意,匆匆离开了。
她的背影,穿过走廊,裙摆轻飘,风韵绰绰,也很美。
二床的阿婆说,昨晚因为寻找项链坠子,叶群脾气很大,还喋喋不休向二姨说了很多难听话——什么生活不能自理了,人却继续自私着,死揣着工资卡存款单,活脱脱是一个守财奴。等等。
我愕然,心痛。血脉的亲情,居然如此脆弱、廉价。
二姨是位退休教师,躬耕教坛,砥砺敦实几十年,桃李满园,德隆望重。近两年她喜欢去旅游,去茶坊,去养生馆,追求各种精致有品位的生活。想不到,熬到颐养天年的光景,病魔缠身。更想不到,她极力维护了大半辈子的清高与自尊,被无情的现实撕扯得这么狼狈和难堪。
我不再去想叶群那些恶毒的话,或许,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转过身,看到一床老太太的儿子正在喂母亲喝粥,耐心又细致,这个衣着破旧满脸沧桑的男人,据说一辈子没讨到老婆,与母亲相依为命,对母亲疼爱有加。二床阿婆的闺女,把苹果削成小小块儿放进滚热的开水中,再端到母亲面前……
这是普通的人之常情,也是人间最纯粹、最动人、最质朴的真情。
我已然动容,打开保温桶,取出鸡蛋羹开始喂我的二姨,一勺、一勺,也像他们一样,演绎着人之为人的耐心和细致……
三
一天,两天,三天……二姨的身体在迅速恢复中。头上的引流管已经拔掉,她起坐自如不再受到约束。病友及家属时不时唠上一段家长里短,病房的气氛,生动活跃起来。
更可喜的是,二姨的食量明显加增。我家本在医院附近,为她煲汤炖菜很是方便。每次吃饭之前,我都习惯性地和她聊上一通,直到她心情舒畅,或是被逗得哈哈大笑,趁机再摆出饭菜,让她很情愿地配合我。她表现得越来越好了。此时的我,有了极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我素来坚信——人间最贵是真情。情,藏在心底,溢于眉眼。它是爱、是暖、是付出、是力量,可给予生命无限的可能。
看得出,二姨早已忘掉了她的洁癖,非常依赖我亲近我。每晚叶群过来与我交班时,她都拉紧我的手不松开,直到我告诉她明早还会再来的,才肯罢休。
然而,开学的日子临近,单位诸多琐事缠身,让我不能全心陪护二姨了。临走那天,我很不舍地与她道别,并承诺周末回来再看她。
……
想不到,意外却发生了!
在我离开后的第三天,二姨听到叶群与在电话中与姨夫争执,情绪激动,血压飙升,脑颅再次出血……
唉!这滋味,心碎的滋味。
终于挨到周末,我再次走进这家医院,穿过一道又一道昏暗的走廊,顶着那些惨白的灯光,再次来到二姨的病房。一床二床的两位老人早已康复出院,偌大的房间,空空落落,只剩下二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
她还在昏睡中,床前的小椅上坐有一个五十上下的陌生女子,我知道,这是护工,她将我手里的两桶奶粉接过来放到床头柜上,并腾出椅子让我坐下。寒暄两句后,便向我讲述二姨的情况,从喂食的种种困难,说到清理大小便时的百般不易。全天二十四小时陪护,也真是难为了她。
我问:叶群可否来过?
她回答:昨天来过一次,但老人家一看见闺女,脾气更大。她来这儿尽是添乱呀……
我动情地称护工一声“大姐”,把二姨康复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看得出,这是一位朴实能干又善解人意的好人。
二姨这回病得更严重了,一天大部分时辰都在昏睡状态。等她醒来后,我趴在她面前喊了一声“姨”。她睁开了眼睛,瞬间又闭上了眼,分明有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我的心像是被扎了一样,嗖嗖地疼。看得出她是认得我的,她能说什么?她又能表达什么?
临别时,我对护工表示了真挚的感激,——她尽心竭力善待了二姨,我要感激!
家人提醒我,给叶群打个电话吧,两桶奶粉几百块呢,别让护工给私藏了。我摆摆手,不必了,能照顾二姨的人,就是他们家主人,东西怎么处置,是她该有的权利。
人间有暖亦有寒凉。唯有爱是力量!
愿酷暑中病倒的二姨,能熬过寒秋,熬过冷冬,迎来生命的又一个暖春。我祈祷着,我期待着……
因为,她是我的亲二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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