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试牛刀
2019年过罢春节,我离开家乡,从杭州辗转来到上海。
当时我35岁,从没来过上海。北京、天津都去过几次,也到过其他城市,但上海一直在我的活动范围之外。作为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它对我有一种魔力,远远地吸引着我,我觉得这辈子肯定要跟它发生点什么。
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我与一个刘姓初中同学经常一起吃饭、聊天,他总提到在上海开出租车的经历,之前我曾跑过一段时间网约车,也没少用顺风车捎带过人,遇见了很多有意思的乘客,那么我想,我跟上海的故事,也许可以从开出租车开始。当时,我家经营着一家小店,生意已经没有以往好了,我也需要去做新的尝试。
不认识路怎么办?刘同学说手机导航就可以搞定。网约车已经风生水起,出租车还有那么多活儿吗?刘同学表示我的认知已经落后了,出租车也能注册接单软件。刘同学不会再去上海了,但他有两个伙计还在开出租车,一个是春阳,一个是立广,我到上海便是去“投奔”他们。
我与春阳和立广从未谋面,来之前才匆匆加上微信,冒昧地托他们先帮我物色一个住所。两人都住在浦东高行镇的东沟一带,靠近黄浦江。立广说东沟房源紧张,他前两天到曹路镇的一个村子见老乡,看到有房屋出租的信息。我便没有多想,让他发来位置,亲戚直接开车把我送到那个叫唐家圈的村庄。找了一间月租三百的房间,我安顿了下来。
这实在是个过于匆忙的选择,这个选择的糟糕程度,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暴露无遗。
唐家圈地处外环外侧,被一片水泽包围,较为荒僻,能行车的出村道路只有一条,还要绕过一大片树林,途经另外一个村子,公路上也并没有太多的公交车次。而要想找饭馆吃饭,得穿过那条公路,再往前走五百米——那里一边是厂区,一边是村庄,有四五家小馆子。
东沟毗邻黄浦江,对岸是上海理工大学,唐家圈跟东沟直线距离并不远,八公里左右。第二日我乘公交车辗转到了东沟,来春阳家投石问路。刘同学说春阳的一双儿女寒假从老家过来了,提醒我带些东西,我欣然照做,买了一提牛奶、一大包零食。
两人相见,所谈甚欢,春阳还拿出珍藏的酒与我分享,招呼我在家吃饭,我便也不客气。他比我大半岁,用百分之百老司机的口吻告诫我,上海的出租车可不好开,路况复杂,乘客事多,很有必要先试一试。嫂子做了几个菜,我们边吃边闲聊,春阳说孩子快开学了,过几天得送回老家,不如先替他开几天,看看是否适合做这行。
我就是奔着这个来的,正好有试的机会,马上答应了下来。于是,隔了两天,我大早上过来,坐在方向盘前,春阳在副驾驶位置,教我怎么用计价器,这个不难,费事的是装发票。一卷发票用完后,便要装上新的,没有发票计价器是无法工作的。
这辆车是双班车,24小时换班,人手一把钥匙,每天早上六点前要把车加满油停在对方住处附近。春阳的搭档是老王,也在东沟住,我作为临时工,当然不可能让他把车开到八公里外荒僻到鸟不拉屎的唐家圈去——鸟不拉屎这个说法只表达偏远的程度,并不是事实。其实凌晨我回住处时经过村外的那片树林,有非常多的鸟在欢快地鸣叫,那叫声汇成乐曲,极为动听——那么多的鸟,想必也会拉下非常多的屎。
除了路边扬招乘车的乘客,出租车还依赖接单平台,车载后视镜上有出租车公司的网约系统,但订单很少,车上有一部共用手机,装着“美团出租车”的客户端,春阳手机上有“嘀嗒出租车”订单更多一些的,但他那部肯定不能留下,所以我能用的只有美团平台。
早饭过后,大概八点钟,我把春阳和他的一双儿女送到高行镇的长途大巴乘车点,然后就开始了第一天的工作。
美团出租车客户端操作简单,同我之前用的“滴滴车主”类似,很快便给我派了一单。订单的行程是从某小区门口到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就是被戏称为“启盖器”的上海第二高楼,近五百米高,在全国也能排进前十。在出发点稍作等待,文质彬彬的乘客就出来了。
适逢早高峰,前半程还算通顺,拐入浦东大道后开始堵车,车流时而停滞不前,时而缓慢挪动。男乘客接了两三个电话,开口便是流利的英语。驾车多年,我开得还算从容,进入陆家嘴后,无数的高楼大厦巍巍耸立,直上云霄,冲击着我的视觉,等红灯时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妥妥的乡里人进城的模样。陆家嘴是繁华之地,奇怪的是,将这个男乘客送达后,不管我怎么转悠,愣是很久没遇到乘车的人,美团软件也毫无反应,大概空驶了四十分钟,才载到第二位客人。
上海的路况复杂,高架、隧道,主路、辅路,靠着如今颇为精准的导航,我大致应付得来。我私以为,十多年来大小城市的便捷生活,都是建立在4G网络基础上的,无论是网约车还是外卖,无论是共享单车还是短视频——移动网络的提速使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
凌晨三点,我在金桥的一个出租车、公交车定点加油站把油加满,将车停到东沟,在车里睡到约定的交车时间——凌晨六点。跟老王打了个照面,他四十多岁,中等个子,看上去是一个精明的人,我们并未多攀谈。
吃过早餐后,坐浦东15路公交车到顾高公路志伟路,再抄近路步行两公里,期间走过一座大桥,再顺着河边走几百米,还要穿过一个泥泞的桥涵工地,随后经装有一个窄铁门的桥洞穿过外环,最后是一段郊野小道一样的水泥路,才回到住所。这条路线是我提前规划好的,最节省时间。
跟乘客的相处简单愉快,但这种愉快结束在了第三天。当时,我从火车站附近载到了一个胖小伙子,他带着一把长柄雨伞,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车从虬江路匝道上南北高架,匝道过半后,最左侧的车道以一根长实线跟右侧分割开来。只有左侧这条车道能够直接进入南北高架路,右侧的都通向天目路立交——我当时不知道,可能导航曾经提醒,但被我忽略了。眼看着虚线将尽,胖子急切地大声说:“进去!”
我并不知道这个“进去”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于是他用更大的声音吼道:“进去!”
我仍然一头雾水,他以歇斯底里的声音叫道:“让你进去你为什么不进去!你会不会开车?”他这么吼着,我更懵了,后来终于明白是让我进入左侧的车道,可这时虚线早已变成实线,没有机会变道了。
“怎么走?你告诉我怎么走?”他吼得震天响。
上学时脾气再坏的老师,也没在教室里这么吼过,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非常火大,不把他赶下车简直对不起他的这种行为,但一想到我是替春阳开的,自己并没有资质,如果跟他争执必定会给春阳带来麻烦,只能不断说服自己,艰难地把怒火憋回去。
导航重新规划路线,很快就到了天目路立交,从转盘那里上了南北高架路,错过刚才的入口,又从距离很近的这个入口“进去”了,并没有浪费时间,也并没有绕路。
这单结束后,我心情灰暗到极点。这个炸药桶一般的胖子,让我对入行有些退缩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会不会遇到更过分的?如果天天遇到这样的乘客,这车还怎么开?但是,为了这么一个人放弃我的计划,就像在饭店吃到一只苍蝇便永远绝食,那是太不值得的事。
幸好还有高素质的乘客中和这种负面的人。
最后一天,早晨送乘客至浦西后,美团接到一个到青浦的单子,是个“小长途”,后半程走高速,乘客付高速费。送达后我还担心空驶回来,幸运的是,美团马上派了一个新订单,目的地是主城区,我高兴至极,飞快地赶往出发地点,生怕乘客是个性急的人,稍慢一步就把订单取消。
乘车的是一对中年男女,结账时我忘了把15元的高速过路费加进账单里,他们下车几分钟后才想到。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通过软件拨通了乘客的电话,把情况说明,问他:“能不能加上您的微信,然后您把这个钱转给我?”对方通情达理,十分爽快地通过微信补上了过路费。
虽然一来一回马上就中午了,但这两个衔接紧密的订单给这天的业务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再加上随后都比较顺利,使流水额冲到了接近1200元的高位。至此,我代替春阳开五个班,流水额分别是818元、898元、993元、1000元、1178元,可谓芝麻开花节节高,相对于老司机来说也并不逊色,说明这碗饭我吃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刘同学和春阳得知我这几天的情况后,都很意外,尤其是春阳,觉得我在少了一个好用的接单平台的情况下,能取得这样的流水额,着实厉害。我算了算账,这五个班,除去每天300元的租金、一百多的油费,我赚了2500多元。一个月可以开十五或十六个班,那么月收入至少8000元。
事实证明,在后来我的出租车司机生涯里,除了有两个月请了几天假,分别收入6900元和8300元,其他月份都在9000元到10500元之间。
搭 档
既然决定要做,接下来就得寻找合适的搭档了。也有做单班的,但是单班司机每天都要出车,休息时间少,所以大多数从业者都是做双班。搭档的事情也很快有了着落——刘同学本村一个侄子辈的,听说开出租车收入还可以,正好我在寻觅搭档,便想来试试。
说来便来了,是刘同学侄子没错,没想到是一个老侄子,已经年近五十,当然不能让他随我同学的辈分也喊我叔,所以便各称各叫,我称他金钊哥。金钊瘦瘦小小,头发短得近似光头,却是个风流人物,不管年轻时还是现在,不管离婚前还是离婚后,用刘同学的话说,“身边的女人一直没有断过”。这不,来上海就带着女朋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女人。既然金钊是哥,这个比我小的女人,我便叫她嫂子。
金钊让同村好友在唐镇新虹村的刘家宅提前租好房间,来之后直接搬了进去。会面后,他嘀咕着说有些怕出租车不好开,心里没底,但还是跟我一起去交警支队把驾驶证换成上海的——这是从业的第一步。
我们找了一个黄牛,此人之前曾经帮春阳和刘同学入职出租车公司,向每人收取了4000元的中介费,如今不用那么多钱了,2000元即可。我让刘同学试着跟他砍价,砍到了1500元。外地人走正当的入职途径,需要考试,还不一定能进得去,所以花些钱节省精力和时间,其实是划算的。
到了出租车公司,在殷勤的黄牛的奔忙下,手续很快便办好了。每人给公司交15000元的押金,签了租车经营合同,一式两份。没有任何入职培训,我们领了各自的制服、几卷发票,随后拿到车辆。车型跟春阳、立广的一样,都是大众途安。这种MPV车型的出租车,内部空间较大,最早在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投入使用,得到乘客的广泛赞誉后,一年比一年多起来,如今已经占到大半。
双班出租车的月租金8400元左右,每天大概280元。轿车车型的出租车起步费14元,而我们这种途安车型的则是16元,含三公里,一公里单价2.5元,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五点的夜间单价3.3元,超过15公里切换为长途单价3.8元,如果又是夜间又超过15公里则每公里4.9元。
正式的出租车司机生涯开始了,我有五天的临时经验在先,又跑过滴滴,是兴奋而自在的;金钊却有些慌张,觉得自己普通话都说不好,担心跟乘客交流不畅,我跟他讲了计价器的用法、各种注意事项,教他巧妙地使用导航,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鸭子赶到了架上。
刘家宅离唐家圈五六公里,交通又不便,所以我们只好收工后先开到对方村子,在车里睡一觉,到六点交班时被对方送回去。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势必要住到同一处。虽然新虹村也偏僻,但地理位置好过唐家圈,还有一趟始发的公交车。
在唐家圈即将住满一个月的时候,我搬到了刘家宅。新房间距金钊的住处不到两百米,在三楼,是一栋民房新加盖的阁楼。房顶以很大的斜度倾斜向下,檐角的高度差不多与书桌平齐,窗户就更低矮了,往外看很别扭。阁楼这一层一共四间房子,每间350元,都是待租状态,我选了一间阳面的。
房东大叔是个瘦高的泥瓦匠,据说这层阁楼就是他自己设计,跟伙计们一块建造起来的。后来有一天,我看到他在院中新垒起的一堵围墙倒塌了,马上对阁楼的安全产生了深深的担忧,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打量了许久,确定大概率不会有事,才放下心来。
同样是郊野村庄,刘家宅的环境要比唐家圈好不少,道路宽阔一些,也没有那么多杂乱的水泽,一条河从村子中间缓缓流过,跨河有一座水泥桥和一座铁桥,河边的小商店各类商品很齐全,也代收快递,而且不收费。始发站设在村部的公交车发车时间固定,卡着点晃晃悠悠走过去,坐一站,就能到另外一个村庄。那里有一条稍宽些的河,还通小型货船,临河几家小馆子,其中一家店的炒米线、雪菜肉丝面味道不错,年纪和个头都很小的老板娘说话柔声细气。
我和金钊再也不需要在车里等到天亮,每次回来都能睡个好觉了,但金钊开了十几天仍然没找到“感觉”,我只能劝他慢慢适应。工作的烦恼不耽误生活有滋有味,金钊买了厨房用具,要做饭吃,对他们准两口子来说更省钱,当然也能时常鼓捣俩菜下酒。
立广跟金钊也是同一个村子的,虽然刘同学、立广、金钊三个人都不同姓,但前两人都是金钊叔叔辈的。立广来过几次,跟住附近同村的几个人聚餐喝酒,因为金钊休息的时候我在上班,所以刘家宅的聚餐我没参与过。金钊人菜瘾大,不出几天,就跟同村伙伴们一起又喝大了。这次比较严重,上吐下泻,不得已,只好去打了两三天点滴,因而又耽误了一天的出车。点滴是在村里一个黑诊所打的,有意思的是当家医生却姓白。我去诊所看望金钊,白医生鬼鬼祟祟地打开门,又赶紧反锁上,生怕有蚊子跟随我进来一般。在简陋的小诊室里,我瞧见金钊那绵软无力、生无可恋的样子,立刻报以十二分的同情,但是又忍不住想笑。
在后来一次闲聊中,金钊告诉我,嫂子并不是单身状态,只是跟老公有矛盾,欲要离婚但尚未采取果断的行动。原来不是嫂子,而是“嫂子”。我听了之后大跌眼镜,同时对他的敬佩又增加许多。从刘同学那里,听来不少金钊的过往:年轻时到处吃喝玩乐,打牌、喝酒、找女人,家里地里全靠媳妇操劳,后来媳妇就跟他离了婚,如今两人儿子已经工作,女儿还在上大学,但学费、生活费他从来没有操心过。
过了几天,金钊托同村老乡给“嫂子”在张江一个企业园找了份保安的工作,跟我透露“嫂子”想跟他生个孩子,也好让原配那边彻底死心,把婚离了。说这些的时候他神采飞扬,我从他熠熠生辉的眼睛里看到了春天。
两人都有了工作,金钊也总算进入了职业状态,他们的日子看起来欣欣向荣,可是一个月后,金钊却渐渐有些心劲不足了。他大致算了算每天的流水额,减掉租金和油费,确实没剩下多少,又说起这些天两人的吃穿用度,还抱怨“嫂子”上班时除了看监控无事可做,因而买了很多零食消磨时光,本来就那么胖了,还不停地吃,零食的花销一个月至少要花1500元。
我鼓励他:“你得有干劲才行啊,不是还想老来得子么?”
他摇摇头,叹口气。
后来金钊生活费不够用,想找我周转2000元,我借给了他。
开出租车,春阳比金钊要自在得多,媳妇在地铁站上班,他们二人在上海多年,早已习惯了大城市的节奏与打工人的生活。立广则略显生疏一些,毕竟入行不久,而且是在无驾驶经验的情况下仓促上马,刚入行的时候还撞了两次别人的车。
巧的是,我和他们两人都是同一天出车,有时候离得近了,便约在一处吃饭,半夜收工后偶尔一块宵个夜。每次我都是跟他们单方面联系,从刘同学那里我知道两个人不对付。当初春阳介绍立广来开车,帮了不少忙,但有一次约好在一起吃饭时,立广放了春阳的鸽子——应该是载到长途的客人了。所以春阳对立广很不满,一气之下直接拉黑了立广的联系方式,他们友谊的小船自此倾覆。对于这陈年旧案,就由它去吧,我无意做两人的和事佬。
隐秘的日常
有一天,春阳卖关子说有个地方能加到便宜的油,问我想不想试试,在我的追问下,才说是走私的黑油。不管白油黑油,能让发动机稳定转动就是好油,黑诊所都能打点滴,又何必对黑油有太多顾虑?于是,次日凌晨,我和春阳会合,跟在他的车后,驶进一所驾校的训练场,熄了车灯往前开。场地里停着很多车,我们开到一辆面包车旁停下,春阳用微信跟油老大联系。马上,不远处一辆轿车里下来一个胖子,机警地打开面包车的侧门,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一个非常大的白色塑料箱几乎填满了驾驶座后面的空间。油老大启动面包车,带动简易的加油机,分别给两辆车加了油。
有专门服务出租车、公交车的加油站,油价稍微低些,仍不能跟这种黑油相比。油老大只收取现金,可见他的小心程度,他必定深知被查到的后果,只是可观的利润让他甘愿冒此风险。
后来我也加上了油老大的微信,收车后提前问他有没有货,每次依然像特务一般接头。过了两个月,他销声匿迹了,后来又重新出现,直到半年后我们发现同样便宜的加油站,就告别了黑油,不知道这个营生他后来做了多久,是不是依然逍遥法外。
入职后的头一个月,我两次送乘客到浦东机场,见识到蓄车场这样一种独特、便捷又合理的设计。蓄车场是大型机场、火车站、游乐园的配套场地,送站的出租车司机大部分都会进蓄车场排队,也有专门不舍远近赶来的(一般是浦东机场蓄车场)。
蓄车场内设有专门的隔离车道,车道两端都可以上锁,司机按顺序泊车,停留一段时间后在引车员的引导下,排队去接出站的乘客。这里餐厅、超市、洗手间一应俱全,师傅们来这里吃顿饭,休息一会儿,是个很好的选择。虹桥枢纽的三个蓄车场(机场、高铁站南、高铁站北)一般不到两个小时就会放行,快的时候只需半小时甚至一刻钟。浦东机场蓄车场比较大,24小时开放,可以停大几千辆车,颜色各异高矮不等的出租车一排一排伫立,蔚为壮观。但在这里等待的时间就久了,至少也得三个小时,四五个小时都算正常,有时候还会隔夜,如果天气不是太冷或者太热,师傅们能凑合着在车上睡上一觉。
一般来说,浦东机场的单子都是小长途,如果再去出租车蓄车场排个队,就能至少休息三个小时,还将会接到小长途的乘客,如此一来,连续半天都比较轻松,还有相对不错的收入。
虹桥的三个蓄车场排队时间短,但接到的乘客几公里、十几公里的短途也不少,虽然也会有小长途,但很容易跑到嘉定、青浦、松江之类的西部远郊。有引导员负责指挥,司机不能拒载,载到近的,有的司机会抱怨,有的给乘客甩脸色,甚至指桑骂槐、出言不逊,我从来不这样,随机给我的,我都接受。
师傅们在蓄车场吃饭、休息,有的还去卫生间洗洗刷刷。一部分司机素质不高,卫生间就在几十米外,也挡不住他们随地小便,有的去绿化带边,有的则下车就尿,实在让我无法理解。本地司机经常聚在一块,用上海话聊天逗乐,外地司机则很少扎堆交流,最多跟四邻攀谈两句。
下了飞机或高铁的乘客,根据指引到出租车上客处,只会看到源源不断驶来的出租车,一般并不会知道这些车辆在蓄车场这样一个场所的停留,暂歇,蓄势待发。许多与出租车行业相关的,都是从业者才知道的事情。
就像渐渐摸清楚蓄车场的情况一样,我对上海的各区道路、几座大桥、十多条隧道也都渐渐熟悉了,有时候不用导航也能把乘客快速准确地送达目的地。后半夜我也不再盲目游荡,而是就近找到可以排队的地方,或是大医院的载客处,或是写字楼下,或是KTV、娱乐会所、海底捞门口——简单来说,遇到一排出租车依次停在路边,你排到后面准没错。
出租车需要时常保持清洁,多久换一次座套,都是有规定的,爱干净的人换得勤快一点,懒人总是往后拖。洗车同样如此,有的司机天天洗,有的则只要看得过去,那就得过且过。一些司机选择在蓄车时接一桶水,把车里车外洗刷洗刷,也活动了身体,也省了一些钱。更多的人选择到深夜洗车点清洗。
深夜洗车点以杨浦和宝山居多,淞南镇一带尤其集中,因为这里住了上海最多的出租车司机,每天晚上路边停放的出租车排成长队,蔚为壮观。之所以说是洗车“点”,是因为它们只在后半夜营业,绝大多数都没有店面,个别的仅有一个窄小的门店。主顾基本上是出租车和网约车,也有少量的私家车。清洗费10元到20元不等,以15元居多,一单起步费的活儿就搞定了。低廉的价格,再加上夜晚黯淡的光线,洗出来的质量自然跟洗车店的有些差距,可对于出租车来说已经够了。生意好的洗车点收入很可观,只是挣的都是辛苦钱。仅我知道的洗车点就有数十个之多,每处至少两三个洗车工,可见,出租车行业额外养活了不少人。
除了深夜洗车点,专门做司机生意的饭店也不少,有的直接叫“司机餐厅”,以快餐为主,比蓄车场餐厅里的饭菜好吃一些。这样的饭店附近一般都有停车位,不至于让司机吃饭的时候“腹背受敌”。
师傅们最怕的是停车,上海道路寸土寸金,抓拍摄像头遍地都是,很多地方不能泊车,一些路段上下客都不行。有的人打车,会看到一辆辆空车犹豫一下再呼啸而去,还在那里纳闷:为什么有生意也不做呢?正因为停车不易,所以一旦发现有方便停车的地方,哪怕是还没到饭点,都会积极地提前把肚子打发一下。
分分合合
在我的业务越来越熟稔的时候,金钊却截然相反,他越来越不敢开车了。在浦东还好,一到浦西,他就晕头转向,心慌意乱,所以,一般都干脆离开那是非之地,回浦东来;即使回浦东,他不去繁华的陆家嘴,也避开人流较多的花木、金杨等街道,而是转移到离住处不远的张江镇;即使在略显偏僻的张江镇,他也不凑近人流密集之处,只是守着地铁二号线广兰路站排队载客。广兰路站排队的师傅不多,乘客大多是短途,比较适合金钊的脾性:路途不远因而开车没有压力,送完乘客再回来还能继续休息。
金钊说:“上海不是那么好混的。”又告诉我,他自觉跟“嫂子”的缘分难以为继,就想趁早放手,可是每谈一次劝她回家的事,“嫂子”总是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哭。看来,家庭有时候也是消磨人的地方,就比如这个女人,宁可跟一个年近五十的人背井离乡,也不愿意回到有两个孩子和年轻丈夫的家。
金钊的退堂鼓打响之后,没多久他便决定辞职,带“嫂子”回老家去,他跟车队长说明了情况,五月底办离职手续。总之,金钊老来得子的梦破灭了,他眼神里生机勃勃的春意消失了。对不能再跟我搭班,他感到抱歉,我知道该走的人留不住,唯一希望的是,趁他辞职之前回老家一趟,请他帮我开三个班,这样掐头去尾,我也能在家里待上五天了。连续开七天对金钊来说压力不小,但搭档一场,他怎能不答应?他表示,这几天每次把份子钱赚够,他就收工,实际上,后来他只替我两天,余下一天的租金,只能我自己承担了。
返回上海后,我们选择月末(5月31日)一起去公司办理手续。车况检修完毕,确定两人共同承担车辆剐蹭、轮胎折旧的费用若干,金钊又被扣掉了4000元的押金——这是事前他咨询过的,可是哪怕损失这么多,仍阻挡不了他离职的决心。
就这样,我变成了单班司机。我觉得这是暂时的事情,一旦有合适的人选,再搭班就行了。因为退回好几千押金,金钊还清了借我的钱。“嫂子”也辞了职,同村的几个人跟他们吃了不止一顿酒食,聊作践行。我开车把两个人送到大巴车上,从他们的表情中,没有看出对上海哪怕一丁点的留恋。
单班每天都要出车,日租金250块左右,这就意味着全年无休,每天一睁眼,就欠下了二百多的债务。一般来说,中午到凌晨一两点这个时间段出车是最划算的,既能充分休息,又在乘客相对多的时候活动。但我出车、收车全凭兴致,顺利了就多忙一会儿,时间尚早但是离住处近些,就可能提前回来,也不必天天加油了,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加。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春阳忽然表示他不想跟老王搭档了,他问:“要不我们两个人搭班?”
我当然没有异议,谁都想稍微轻松一点。春阳一直对老王颇有微词,觉得他小气、不坦荡,更是三番五次地怀疑他收工后没有把油箱加满。两个人搭班,最重要的是信任,如果信任没有了,相处是非常累的,决裂起来也只是差一根导火索而已。只是没想到,无意间,做单班的我充当了导火索的角色。
春阳跟老王提出此事,先是编了一个理由,但交流时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他便不留情面地讲出实情:只是不想跟你搭班了而已。本想在他们两个人办完手续之后,我再去把车转成双班的,但是春阳着急,说公司离得远,一块办算了。
在公司的楼上楼下,我尽量避开老王,因为我总感觉自己像是第三者插足,破坏了别人原本勉强可以维持的合作。但还是没躲掉,老王办手续的途中看见我了,虽然我们只见过两三面,他还是能认出我的。谁也没有打招呼,我在心里哭笑不得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他们两人都不承认车辆上的刮痕是自己弄的,随后开始争吵,顺带抖搂出多日来各自对对方的不满,声音越来越大,办公区二十几号人纷纷侧目。我远远地观望,感觉他们太不体面,甚至有些可笑。就像有些夫妻离异后便反目成仇,我想他们肯定不知道“好聚好散”四个字怎么写。
老王没有转做单班司机,而是直接辞了职。那些对错纠葛,随着他们关系的结束都已烟消云散,失去意义,我也终于能够拥有更多的休息时间。
办完手续第二天是春阳的班,趁着他出车,我着手解决最迫切的事情。是的,短短三四个月时间,我又要搬家了,跟春阳同一个小区或相邻的小区都可以,我终于要从村里进城了。
通过中介,我租到了春阳隔壁小区的一间房,在22楼,阴面,深四米左右,宽不到两米,面积至多七平方。是那种隔断房,厨房和卫生间几组租客共用,月租金1250元。有价格稍微便宜的,但是更窄,这间的宽度是我心理可以承受的极限了。
当天我回刘家宅整理物品,房东正在院子里打麻将,让我自己去查电表。我一看,只欠了三四块的电费,下楼后,把几个硬币塞到他忙碌的手里,他笑着说:“这么点钱你还给我。”
小区的这个房间小,因而很容易收拾干净、整齐。关键的一点是,房间里有空调,正好不用发愁即将到来的夏天了。住到这边之后,没过多久,我便见识了台风的厉害,这还是人生中第一次。利奇马过境上海,小区入口处的道闸杆早早地被卸掉了,以免被强风刮断,因而这几天可以把车停进小区,停车费全免。狂风暴雨如约而至那天,我歇班在家,在高楼上听风雨嚎叫,雨停后又看云层翻滚而去,是十分新鲜的体验。
转成双班后,休息时间充分,顿觉轻松不少。不当班的晚上,我就在小区里跑上几圈,也算是有了点夜生活。这边饭馆同样不多,四近都是新小区,入住率不到一半,楼下门面只有几个小超市、一个馄饨馆。要想吃得丰富点,就得走远一些,为此我网购了一个滑板,用我不多的运动细胞去驾驭它,省时省力,又锻炼了身体。
后来我接触到一种“隔日断食法”,便拿来试一试。这种减肥方法以48小时为一个周期,前24小时正常饮食,后24小时只喝水,不进食。之所以做这样的尝试,原因有二:第一,我有减肥的需求,长期开车,身体务必得打理好;第二,隔日断食法正好跟我的工作周期相匹配,当班的一天正常进食,保证体力和精力,休息的一天以睡觉为主,也不用跑那么远去吃饭了。
试了大概一个月,基本上坚持下来了,断食日也不必严格禁食,实在饿或者馋的话吃一顿也无妨。重新称了体重,竟然从80公斤降到了75公斤。这种方法谈不上多科学,但也有点意思。
折腾与波折
在开车载客方面,春阳是跟金钊完全不同的人。一个初来上海,过分紧张,总是在逃避,一个久经沙场,已然成了老油条,又难免有些懈怠。
后来,春阳就想办法开始偷懒、钻营。
比如,早上拉上两三单后,嫌短途没劲,就开几十公里到浦东机场蓄车场,排队三四个小时,如果载到的乘客不是非常远,就再杀回去,继续排队——在我看来,这样歇是歇舒服了,可效率实在太低。
再比如,听说有作弊软件(行话称之为“枪”)可以抢长途的单子,他也非常热火,跟我商量,也要花三四百块买一个“枪”装上。我更喜欢踏踏实实地“扫街”,软件有单便接,没单也无所谓,只要勤劳,总会有活的,对吧?但显然我们的利益在成为搭档的那一刻,已经绑定在一起了,于是我转了半数的钱给他。
“枪”买来后,装在了共用的手机上。它是某个接单软件的外挂,可以设定里程,超过这个里程的单子便可能抢到。早上长途单子多,但似乎有“枪”的人更多,所以订单常常一闪即逝,软件叮叮当当地响,大部分订单一出现就被人抢走了。这比没有订单更让人难受。
春阳总是吃完早餐后坐等30公里以上的长单,甚至会耐着性子从6点一直等到8点。我则喜欢把里程设置得短一点,10公里或15公里——哪怕这样,能够在第一时间顺利抢到的也不多,如果有线下的乘客要坐车,无论是远是近、目的地在哪里,我都会关了软件,开张营业。我实在适应不了在焦虑中漫长等待的滋味,放长线,钓大鱼,是需要耐心的,而那种大鱼不断在眼前穿梭但很难抓住的耐心,我显然没有。
春阳一般凌晨两点之前收工,我能熬得久一点,各个排队地点熟悉之后,深夜和凌晨我情愿就近找地方排队,也算作休息。春阳有时候午后离家近了,还会回家休息一两个小时,我则很少这样,我希望拥有一鼓作气的24小时。
一个多月后,作弊软件不好用了,能抢到大单的机会愈来愈少。春阳想要买新的软件,新的软件还需要一个专门型号的手机,于是跟我商量着各出500块,把二手手机以及软件打包买来。
实际上,新“枪”也只是前几天还算可以,渐渐地越来越难用。我估计一方面是它寄生的软件不断升级,反作弊程序起到了作用,另一方面它本身就像当今的一些消耗品,外形设计得花样百出,质量却马马虎虎。总之,我不会迁就春阳第三次买“枪”了,他大约自己也不好意思,后来没有再提。
偶尔走一走捷径倒没什么,长久依赖所谓的捷径,反而会荒废本来的业务。算下来,花那些钱也并没有得到太多回报,反而让春阳坐在车里长久等待,错失了不少手到擒来的小单生意。所以,当我的收入一直比他高这件事难以改变时,以他的脾性,难免有些别的想法了。
夏天将尽的时候,我曾度过了神奇的一天。
那天中午时分,出租车在虹桥枢纽爆胎了,能够停车的地方实在不多,后来终于找到一处空地,我赶忙停下,汗流浃背地换上备胎。随后去蓄车场载到乘客,正好回到我熟悉的金桥,便找了一家修车店。师傅说轮胎基本上报废了,我看了看确实如此,爆胎后开了二百多米,轮胎已经被碾得惨不忍睹。换一条新胎当然不划算,师傅说他这里有规格相同的旧轮胎,80元一条,问我能不能接受,我看品相还不错,再用半年都没问题,当即答应了。
不幸的是,这天晚上,在玉佛禅寺墙外,另外一条轮胎也爆了。我不禁怀疑因为我不信佛,哪怕在佛祖跟前,都不能得到他的保佑。我气急败坏地停车,趁着路灯微弱的光,从后备厢中搬出备胎,再次换上。正好旁边的大厦前有一个喷泉池,我在池子里洗了手。
整个开出租的生涯中,就爆过两次车胎,而且是在同一天,有点不可思议。这么凑巧的经历,我当然会告诉春阳,没想到激起了他防患于未然的心思,第二日,他特意叫上我,花600块买了一对新轮胎,把原车磨损严重的两条旧胎给换掉了。
这样也好,我倾向于实干,春阳喜欢折腾,在他不辞劳苦的搅动下,这披星戴月的日日夜夜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死水。
当然我并不是一味地埋头苦干,这一年我至少与七拨旧同学、老朋友、前同事相会,休息日不止去了昆山,也曾去往南京和杭州交游。朋友来沪,无非是游玩或者中转,我正好有车接送他们到机场、车站以及迪士尼等景点,又能一块吃吃饭叙叙旧,实在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这就是大城市的好处,如果在北上广深之外的城市,还真见不到这么多的朋友。
我最想见的是朋友,最不想见的是交警。应该说,但凡司机都不喜欢跟交警打交道,无论是违章,还是出事故,都是不想的。可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吃罚单是在所难免的,禁停区停车、实线变道、不按导向车道行驶……有的是情急之下慌乱导致的,有的则是侥幸的结果。
而被交警抓包的两次,都是在上海火车站。
第一次是送乘客到站,乘客着急赶车,要求停在入站口的不远处,路边是黄色禁停线,但正好有人要乘车,我就把车靠边,一上一下,心想着赶紧开溜,但还是被交警逮着了。我解释说如果不是乘客着急赶车,肯定不会在这里停,并保证下次一定注意,可交警却铁面无私,还说看到又上客了。我只好不再争辩,静静地看着他开罚单,罚款加扣分。
第二次我来接两个来沪中转、飞往国外的朋友,卡着点到的火车站,联系上之后为了不让朋友多等,我在禁止掉头的地方掉头回来,又不幸被交警抓了现行。我怀疑交警批量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过,个个都是火眼金睛。这时已是两个月之后,才处理过几条违章,驾驶证被扣得仅剩三分,我跟交警商量,告诉他没分了,希望通融这么一次,哪怕多出点罚款我也愿意。不知道这交警是不是上次罚我的那位,他的无情似曾相识,于是又一张罚单到手。幸好,与朋友的会面冲淡了我灰暗的心情。
在同一个河边湿了两次鞋之后,我再也不曾顶风作案,上海站及周边的大路小路,在两张罚单的热情指导下,我都分辨得明明白白,可我即将面对的问题却十分棘手。我问了在上海开商务车的一个朋友,他幸灾乐祸地说,这种现场开具的罚单,也没法拿别人驾驶证扣分,一周的学习应该躲不掉了。
春阳驾驶证的分数也所余不多,在处罚决定书上所规定最后期限的前一天,我特意叫上他跟我一起去处理违章事宜。位于中兴路的交警队违章处理中心人山人海,长长的队伍排到室外,又拐了好几个弯。经过漫长的等待、一系列波折,终于轮到我了,交上证件和处罚决定书后,我忐忑地说明了我的情况。
橱窗后面那位年过半百的警察说:“你这个不用处理,一处理分数就用完了,这不是10月份满一周期嘛,分数回来后你再来。”
我问:“罚单上的时间截止到明天,一个月后处理也行?”
他说:“没关系的,回去安心开车吧,注意着点。”
我一个劲儿地向他道谢,看来警察并不总是铁面无私,也多多少少是讲人情的。于是,像是士兵找到了丢失的枪,船夫寻回了他的桨,我如同被赦放还的李白一样,重新汇入车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惬意,心中歌声停不住,轻车已过万条路。
一个月后,十二分回来了,我再次前往中兴路没有上次的忧心忡忡了,只有无限的轻松。
戛然而止
我充满了干劲,但是这种喜悦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又过两个月,春阳说他想去强生出租车公司租单班的车辆——也就是不再跟我搭班了。他给出的理由是他心脏动过手术,熬不了夜,所以开双班车吃亏,而强生公司的单班车租金要少一些,适合他的身体条件。
听到他这样的打算,我挺失落。假使我挣得没有他多,或者跟他差不多,可能他就不会再想着另起炉灶了。再做回单班司机,对我来说颇为不爽,正好家里有些事,我决定跟他一块把车退了。这比我的计划提前了一些,但凡事都有契机——假使当时我不退车,一个多月后汹涌而来的疫情,也会结束掉我的司机生涯。
春阳对我离职的行为感到不解,他觉得我比他更适合开出租车,以为我在赌气,但实际上我并没有把这份工作看得特别重,我必定是上海的过客,两千里外的那个小城镇,才有我的家人,我的生活。
公司显然不希望我们退车,车队长问离职的原因,春阳说父母年纪大了,要回去照顾,我直接回答开烦了。队长劝我们说:“伺候父母也不急在这一时,还有你,烦什么烦,上班哪有不烦的?我都每天烦得要死。公司也没那么较真,现在退车,你要扣掉1000元的押金,你呢,要扣掉2000元,按照合同来的话,扣得更多哦!不如你们做到春节再退,你的押金如数退还,你只用扣1000元,怎么样?考虑考虑,我这也是为你们好。”
春阳有他的盘算,我也有我的主意,看我们执意要退车,队长只好办理离职手续。除了扣掉的押金,每人还须暂押5000元,三个月后查明车辆没有违章,再退给我们。当初金钊的违章押金,就是离职三个月后我帮他取出来的。
离职后,我回家了几天,又回到上海。春阳对我继续留下的行为更加不解,我却有自己的打算。三百天以来,我都是从车里观察这座城市,虽然也曾陪朋友游览过一些地标和景点,可更多的地方我想仔细去看看,更多的建筑我想走进它的内部,这样不至于对上海隔着一层纱,不至于“走车观花”。
这期间,我陪着春阳去强生公司办理入职手续,他拥有了新的车辆,但我预感到他开不长久。我保持着上班时的节奏,隔天出行,乘坐地铁去各种感兴趣的地方逛逛。不出门时就整理平日不断记录下来的乘客们的故事。
依然记得那天,我先是拜谒了徐光启墓,在纪念馆里进一步了解到他的生平,接着去港汇恒隆广场、太平洋百货逛了一圈。徐家汇跟五角场很相似,都是五条路的交汇之处,早已发展成兴旺热闹的商圈,多个商业体通过地下世界紧密相连,一如迷宫,区别之处是徐家汇多了一座过街天桥。
最后我在徐家汇公园歇脚,小湖里几只黑天鹅吸引了不少人,但让我驻足更久的,是一位清瘦矍铄的老人。老人入神地拉着二胡,时而闭目颔首,时而摇头晃脑,从他那面带微笑、十分陶醉的神情里,很容易看出他对音乐的无限喜爱。不知道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只能以如泣如诉来形容,那曲子在我听来悠扬婉转,一如天籁。
本以为老人是个退休的演奏家,待他一曲奏毕,我上前攀谈,才得知音乐仅是他的爱好。老人为我又拉了一曲欢快的《赛马》,随后收拾东西离开,我心里充满幸福,觉得幸运至极。
尽管如此幸运,在告别上海之前,我依然有想去而没来得及去的地方,比如上海图书馆,比如佘山,比如滴水湖。
我曾写过一段话:不知道你信不信,我从来没去过海边。我不止一次到过海滨城市,但从来没见过海;我见过海一样浩瀚海一样辽阔的湖,但真真切切从没见过海;我见过海一样神秘海一样莫测的女人,但的的确确从没见过海;很多次离海甚至不到一公里,可我不曾一睹它的芳容;我不到十岁的女儿都去过海边可我没有。地球上百分之七十都被海水覆盖,我有没有可能永远与大海擦肩而过?既然如此,接下来,如何避开海,成了一件大事情。有人约我去海边玩我该如何拒绝?儿子还念叨着让我带他去金沙滩呢!乘飞机的时候总不能一眼不往窗外看吧,不小心瞥见了算数吗?如果此生完美地避开了海,那么等我死了,化成了灰,我的墓志铭可以这么写:一个一辈子也没见过海的现代人。
是的,尽管多次去过海边的浦东机场,可是海的踪影我却从未目睹过。而滴水湖,又有圆形的湖泊,又离海近在咫尺,是值得我一去的。这个遗憾留着也行,就当跟海的会晤是个有趣的游戏吧。
我提前跟房东联系,说了大致搬离的时间。没住够一年,1250元的押金是不退的,这一点我没有任何异议。我带着两个大箱子,一个背包,离开了上海。冬天来的上海,冬天再回去,来的时候满心欢喜,走的时候也轻松愉快,使我觉得这是一次循环往复又波澜不惊的旅程。
这段经历收获颇多,它是我生命中与众不同、可供时常回眸的一年;这座城市古朴又洋气,干净又包容,承载着我的点滴记忆。每当回忆起上海,我都感觉很奇妙,那些高架路、桥梁、隧道,依然记忆犹新,那些大街小巷的景致,总是会不时地跳进脑海,我曾在这条路载过乘客,我曾在那条路来回行驶,我曾在这个小区被人逃了单,我曾在那个写字楼下排过队……
尾 声
后来,众所周知,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影响了整个人类社会。
春阳果然很快便结束了他的出租车生涯,随后疫情平缓时,他回老家待了两三个月,将驾驶证升级为B2,准备开大货车赚钱。后来我与他联系,得知他在上海的每日优鲜上班,做终端送货员,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各个小区。显然这只是他的过渡职业,他想等B2照满两年后,再找驾校升级为A2照,那样半挂车也能开了,择业范围更大一点。
立广辞职得更早。2020年5月,我们竟然神奇地在我家正在装修的房子里相遇了,他跟着老师傅学做水电。后来我又跟他联系时,他在浙江北部的工地做焊工。
至于金钊,说起来让人有些惊愕。
回老家后,他把“嫂子”打发走了,贷款买了一辆轿车,买车的时候首付不够,还曾向我借钱,我没答应。当年秋天我从上海回到家,在小镇的路口碰见他,攀谈了几句。那个路口时常停着两三辆车,都是没运营资质的黑车,专门做到南阳市区的生意,要价还不低,总能见到司机懒散地躺在放倒的座椅上等客,当时他便是这些司机里的一员。我只见过金钊这一次,毕竟生意不多,后来他就没有在这里出没了。
2021年初夏的一天,我因事经过金钊的村子,村后的水泥路上晾晒着一层厚厚的豌豆秧,我的车底盘低,过了一半实在过不去了,就往后退。这时一个开三轮车的人经过,帮忙指挥倒车,以便避开豌豆秧较厚的地方。这个人跟金钊非常非常像,被我误认作是他,于是我下车攀谈,但眼前这人完全不认识我,令我感到非常奇怪。
在此事前后,我并没听闻金钊的消息,直到后来跟刘同学一块吃饭,意外得知金钊已于一个多月之前的一个凌晨离世了。仅仅五十岁,也并没有慢性病,难以想象那日凌晨他经历了什么。据说去世前曾给前妻发了一条信息,具体内容不得而知。
我感到有点蹊跷,但刘同学不愿多说,只说金钊回来不久,又找了一个离异的女人,新女友在县城开塔吊,赚钱不少,出资给他买了几十只羊,并建起羊圈。到这时总算有了个正经的营生,没想到在债务开始减少、日子欣欣向荣之时,竟突然早逝了。
前妻毕竟有多年的情分在,也回来送他,但并没有落泪;儿子只负责处理后事,不收礼金不摆酒席。新女友倒是哭得很伤心,至今仍然守在他那空落落的家。
当晚跟刘同学一帮人吃饭喝酒,其中有一位也是他们村的,说起金钊的死痛心疾首,但原因是金钊还欠着他一些钱。想起那次碾压豌豆秧的事情,在席间我打听金钊有没有兄弟,刘同学说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哥哥,那么,年龄跟帮我忙的人不符。我不禁纳闷:我见到的那个酷似金钊的人,究竟是谁?
隔天我联系立广,才知道了金钊真正的死因,并没有多蹊跷,就是酒喝多了,平时他就经常酩酊大醉,只是这次永远地醉了过去。刘同学这个莽货,以前酒驾被抓,驾驶证暂扣期间还差点二次落网,这次酒后又开车载着几个人扬长而去,难怪席间他对金钊离世的情况闪烁其辞,大概是觉得不吉利。
金钊的去世让我想到我们村一个叔叔辈的人,此人爱好钓鱼,更喜欢喝酒,但酒品差,每次喝多后都不消停,挨家挨户地拍门讨酒,在别人家仗气使酒,毫无形状,直到喝倒为止。以致于个别深受其害的人一听说他喝醉了,就赶紧关起门来假装不在家。村里人说他迟早要喝死,后来确实算喝死了——醉后致使厨房失火,最终葬身于火海之中。只是可怜了他被烧成重伤的儿子。
以早逝的金钊作为此文的完结,多多少少有些落寞。忽然想起我的出租车生涯中最轻松的一单,就放在收尾处吧。
出发地点是万源路,这里对出租车司机来说实属风水宝地:左边是营业很晚的特色饭店和大排档,右边是一家大型娱乐会所,排队的车辆不多,走得也快。零点前后,很快我便挪到第二的位置。一个小伙子从娱乐会所那边过来,问前边的师傅是否愿意把车开到大厅门口接个人,那师傅回绝了;问到我,我说不挑客的,立即载着他欣然前往。他甩手便给我两张红色票子,交代让我送他朋友回酒店,我表示没问题,不禁对排在我前面的师傅表示十二分的惋惜。
乘客应该是小伙子很重要的客户,只见他恭恭敬敬地请那人上车,嘱咐我平安送到。这位重量级人物喝得不多也不少,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我语音输入导航,发现竟然只有两三公里的路程。送他到酒店门口,我说:“你朋友已经付过车费了,下车当心一点。”
乘客下车后,我再去看那百元大钞时,发现不是两张,而是三张——意思就是,我以三块钱的油费、加排队至多二十分钟的时间,赚了近300块。这种感觉别提多好了,简直像捡到了钱,于是,我更加快乐地飞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像是第一次触摸这个美妙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