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在云南山野,岩石上、洞穴里、溪流边、树杈间、密林中、云朵下,拍下彝族人、佤族人、拉祜族人、哈尼族人、傣族人、景颇族人、基诺族人的一幅幅肖像。拍摄地点还包括云南集镇上、寨子里、空地中、栅栏边、火堆旁等等。拍摄场景很多,比如唱歌、跳舞、奔跑、祭祀、眺望、遐想等等。拍摄道具不计其数,诸如作为饰物的牛头骨、孔雀羽毛,狩猎用的弓箭、弩、绳索、网,刀耕火种用的长刀、短刀、直刀、弯刀,甚至粮食、蔬菜、水果、树枝、草叶、野果、野花、野生菌之类。拍摄对象有男性、女性,有老人、孩子,有一个人、两三个人、一大群人。或是露出古铜色的脖颈、手臂、胸膛和健壮的大腿、膝盖、脚踝,或是只能见到头发下的面孔和袖口下的指尖。身上的服装各种样式、各种颜色,佩戴的饰物各种材料、各种工艺。他们各种姿态、各种神色、各种情绪、各种格调、各种倾向、各种审美……
这位女性摄影师是云南彝族人,我偶然看到她微信公众号和视频号上的作品,经共同的彝族朋友引荐而认识她。她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拍摄作品件数却数以万计。基于拍摄地点、场景、道具、对象的综合因素,每件作品拍摄都比较耗时,足见她投入时间精力之多。
熟悉摄影师后,我了解到她有一个习惯:平时穿各种品牌的衣物,比如耐克防晒衣、阿迪运动裤、之禾牛仔裙、北面跑步鞋、无印良品帽子等等;拍摄时一定穿着彝族人服饰,那些服饰似乎有无数件,一件穿一次也穿不完,何况还轮流穿着反复呢?我就想,她这个习惯不可能没有原因,更不可能没有道理。摄影师和我聊起,她拍摄人物肖像,云南少数民族人物肖像,其中最重要的经验有两条。第一条,她总是告诉拍摄对象,对于自身,要建立起一种感觉,我的身体是我的王国。有的拍摄对象不识字,或者文化程度不高,他们理解不了,她会尝试一种又一种能被听懂的方式,来表达这样的意思。当对方听懂、接受、认同了,就会成为一个理想的拍摄对象。第二条,她总是让拍摄对象明白,身体这个王国,其实是依靠服饰来守住或扩展疆域的。第二条比第一条还复杂、艰深,她总是费尽心思,一次又一次打比方、做示范,直到拍摄对象领会为止。身体是王国,而服饰是疆域。我算是理解了吗?倒也未必完全明白。不过,我已经知道摄影师为什么形成这样的穿衣习惯了。
我真正理解摄影师所谓身体是王国而服饰是疆域,是跟随她参加彝族人赛装节,亲眼观察她拍摄之后。
摄影师之所以邀请我与她同往,参加楚雄彝族自治州永仁县直苴村2024年农历正月十五赛装节,其实也有偶然因素。上一年秋天,共同的彝族朋友召集一聚,摄影师就是那次和我聊到她两条摄影经验的。身体是王国,而服饰是疆域,给我很大触动。冬天,我整理作品文档,浏览几年前完成即被废弃的一部长篇小说,发现其中一章的标题竟然是“我的身体是我的王国”。我细读这一章,近三万字,写一位大龄姑娘,曾经在东部城市当过网店服装模特,回到西部县城开美容院,漫无边际的回忆和由此及彼的感受,都指向身体这个王国。我意识到,这次已被自己遗忘的写作,其实是理解摄影师的一个机缘。于是,我在微信上和摄影师提到这部长篇小说,并将其中这一章发过去。因为我写过这样的东西,她可能因此将我视为知音了。
参加赛装节之前,我做了一些功课,了解到永仁县彝族赛装节已经有1300多年历史,被称为“世界最古老的T台秀”,2009年被列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赛装节举办地直苴村,则于2023年被列为中国传统村落。楚雄彝族自治州还有一个地方也举办赛装节,是大姚县三台乡,但时间不同,是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赛装节可以从彝族创世、迁徙史诗,以及多种神话传说之中找到起源。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起源,赛装节上的服饰几乎无一例外地打上了彝族人的烙印。彝族人崇尚黑色,黑色就成为所有服饰永恒不变的主色调。彝族先民迁徙路线,彝族人去世魂路图,这些具象与抽象,成了服饰活的灵魂。彝族原始观念中的事物,比如日照、月光、火焰、电闪、雷鸣、风暴、雨水、山峰、河流等等,则是服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图案。所以,彝族赛装节第一主角还是彝族人,从创世、迁徙史诗和多种神话传说留存下来的群体记忆,第二主角才是服饰本身。至于两位主角之间的关系,还是摄影师已有的说法形象。
置身于2024年农历正月十五的直苴村,从清晨开始,你会感到寂静从这儿退隐,而热闹从四面八方涌来。世界中心不是巴黎、纽约、伦敦,也不是北京、上海、广州,而是直苴村。
这种感觉不是凭空产生的。赛装节第一主角,那么多彝族人,那么多女性,女孩、少女、妇女、母亲甚至祖母,我的身体是我的王国,无数个王国出现在历史上的这一天,直苴村当然比全世界还要大。赛装节第二主角,那么多衣物,帽子、围巾、上衣、下衣、褂子、裙子、腰带、围腰、绑腿、袜子、靴子、鞋子,以及衣物上的帽饰、领饰、胸饰、背饰、袖饰,还有头发、耳朵、脖颈、手腕、脚踝上的饰物,簪子、坠子、项圈、镯子、链子,服饰是疆域,身体王国的疆域无比辽阔,趋于无限。毕竟有舞台、T台,而且是由山野和山野的气息搭建起来的。她们出现在舞台、T台上,就是出现在山野里,犹如群星出现在天幕上,每一颗星星都是中心。
彝族赛装节整体氛围符合摄影师两条经验,她不必也不可能去要求对方成为理想的拍摄对象,她们和服饰天然具备“王国”“疆域”属性。这一天,观察她拍摄久了,我忍不住去猜测,摄影师可能曾经多次拍摄过彝族赛装节,从中发现人物肖像拍摄两条经验,然后推广到其他拍摄当中。我没有向她求证这一猜测,并且有一点儿后悔让她知道我曾经写过类似体验,本来,保持神秘或许更好一些。不过,想到我为什么会被邀请,又觉得与摄影师感同身受,并向她坦承,还是有好处的。
彝族赛装节上的服饰打上彝族人的烙印,还包括这些因素:女性衣物,从纺线、织布、染色,到设计、剪裁、缝制,再配以刺绣等等,几乎都是彝族女性自身完成的。再到赛装节这一天,穿上它们的,也是彝族女性自己。只有年纪特别小的女孩,以及年纪特别大的母亲、祖母,家庭其他女性成员代为完成,或者协助完成。至于饰物,特别是银制饰物,彝族人制作工艺传统相当久远,能工巧匠多。而之前说到的彝族刺绣,则是服饰最出彩的地方。通过刺绣,彝族人将群体记忆活的灵魂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图案,落实到服饰上。从这个角度看,这样的服饰一件,就是彝族创世、迁徙史诗一页。刺绣还永久收留了地方风物,比如绣上马缨花图案等等。
彝族赛装节上的服饰,有的特别繁复,需要一年甚至几年才能完成。这种服饰穿在身上,已经不是单纯的服饰,而是一个王国的疆域。彝族赛装节上一小部分服饰,与巴黎、纽约、伦敦T台模特身上的服装有相同之处,它们充满想象、极尽夸张、偏执甚至极端,只为审美探索而完成。而绝大部分服饰,可以作为其他节日的盛装来穿戴,日常生活中也可以穿出来。
以前,每位赛装女性只有一次出场机会。这让她们十分犯难,那么多套衣服,究竟选择哪一套呢?折中的办法,就是层层叠叠、尽可能多穿。农历正月十五,时间处在冬春之交,直苴村海拔较高,山野T台,那样穿着,气温身体倒是受得了,但服饰宽松度和展示效果还是受影响。这些年与国际接轨了,彝族女性在直苴村山野T台,也像服装模特在巴黎、纽约、伦敦一样,穿上一套服饰走秀完毕,再换上一套。换装地点却只能因地制宜,山野间搭个帐篷,或者几位女性站在一个地方那么一围就行了。
直苴村彝族赛装节与巴黎、纽约、伦敦T台服装模特表演不同,走秀只是一个必须保留节目,其他还有唱歌跳舞狂欢。服饰是身体这个王国的疆域,在每个人的疆域里,她们都是自由的。自由是通向美的必经之路。享有这种自由,她们都是美的。
摄影师想到这一点了吗?我也没有向她求证。在赛装节上,我对她的理解和认识又加深了。我相信,摄影师想到的一定比我更多。
我发现,在前往直苴村途中,也就是我和摄影师单独相处时,她身体、服饰特征十分鲜明。身材高大,身高至少175厘米,体重60至65公斤。一身彝族服饰,衣物的黑色,饰物的银色,以及衣物的宽松,饰物的紧凑,与平时判若两人。手腕和脚踝与我这个男性相近,手掌可能比我还稍微大一点。摄影师到了赛装节上,一位彝族女性消失在无数彝族女性当中,我只能通过她手里的相机,以及她专业、敬业的拍摄姿势,将她辨识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呢?摄影师停止拍摄的时候,我问过她。她回答得很有意思:一个人是所有人,所有人也是一个人,而这正是服饰的魔力。
赛装节上,彝族男性也穿戴彝族服饰出现,但他们是来唱歌跳舞,观看女性赛装的。
彝族赛装节不设置评委会,不评比出冠军亚军季军。绝大多数彝族女性赛装,其实是赛给时间、赛给地点、赛给生活的。她们一生的时间,都会交给身体这一王国和服饰这一疆域。她们视直苴村为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打下一个王国一片疆域。她们热爱生活,展示生活的骄傲,也表达对生活的向往。另外一部分彝族女性赛装,还赛给爱情、婚姻,她们会被青睐、被选中,进而被追求、被迎娶,最终成为恋人,成为新娘和母亲。或许这也是服饰的魔力,另一种魔力,它能将一个人从所有人中区别出来,从而被爱上。
直苴村彝族赛装节结束后,我和摄影师回到各自的生活中,我继续写作小说,她继续拍摄肖像。机缘到了,我就有机会见到摄影师镜头下的直苴村彝族赛装节。是否给她看这些文字呢?对此,我还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