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馨文居,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生命的山河

时间:2025-02-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杨军民  阅读:

  一

  记忆是一坛酒。

  有些人、有些事,只有酝酿了一段时间,才能感到它的绵甜和醇香。到惠农工业园区去采访的时候,按习惯,我一定会去看那条河!那条河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黄河。细算起来,我已在它的身畔生活了30年。前15年我与它日日相伴,耳鬓厮磨。后15年,我离开它到45公里外的另一个区,与一座山生活。

  到河边去,登临大桥,或在河流的臂弯里静坐。不呼朋,不唤友,任清风拂面,任暖阳包裹,任萦洄激荡的河流奔腾北去,是我生命中最惬意的事情。

  作为中国人,有一条河是流淌在血脉里的,那就是黄河。我永远无法忘记30年前那个夜晚,在老家瓷厂的一间单身宿舍里,张主任跟我讲了他的一次旅行,确切地说不是旅行,是参观。张主任是企管办主任,他随厂里的一个参观团到宁夏石嘴山瓷厂去学习,回来后打了鸡血般亢奋。宿舍很小,进门就能看见里面靠墙放着一张大床,床前右手边放着一张三抽桌子,两边卡着两张椅子,桌子对面是一个书柜,张主任高大肥胖的身体在桌子和书柜中间游走,脑袋微微前伸,一只手掌扣在半边脸上,指缝里夹着香烟。他很亢奋,说那家瓷厂的规模,说那家瓷厂的管理,然后说到了黄河,说厂子坐落在黄河的臂弯里,地理位置很好,前景一片璀璨。

  他说到黄河的时候,我的心动了一下,像有一只手拨动了时间的钟摆,有一只鼓锤锤响了尘封的鼓面,一扇窗被打开了,一抹明丽的阳光照射了进来。从小到大,在课本里,在文学作品里,在新闻里,我曾无数次遭遇过黄河,都没有这一次那么临近。在书桌上那盏晕红的台灯下,张主任的每一句话都挟裹着黄河的气息。作为一名陶校毕业生,那一阵,我正在为自己的前途寻找出路,没多久,我调了进去。张主任自己可能也没想到,那个晕红的夜晚,他充当了我的精神导师,他把一个厂子交给了我,也把一条河交给了我。一直静卧在我的血管里的那条河奔腾了起来。后来,我与张主任千里相隔,只见过一次面,我所在的瓷厂也破产了,但与那条河一直相伴至今。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二

  那时候的交通条件还很差,我坐了一夜汽车到银川,第二日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中巴才到了石嘴山,放下行李,不顾疲惫,就迫不及待地奔向黄河边。我只有23岁,我的人生正在启幕,充满了渴望和未知,总觉得生命应该比拥有的更精彩,我在努力寻找着生活的捷径,我甚至想面对黄河的时候一定会顿悟些什么。沿着城市仅有的那条街道一直向北,猛地就看见高高的桥基像一堵城墙,上面刻满了浮雕,从大禹治水到城市解放,简直就是一部浓缩版的中国简史。浮雕似乎在告诉我,黄河不仅挟裹着泥沙和岁月,也承载着历史,中华文明从这里启航。大桥与街道同向,还没看见黄河,就强烈地感觉到心中的那条河如一个孤儿,苦苦寻觅了多年后,终于找到了母体,汩汩地汇入了地理的河流。我急切地沿着折线般贴在桥基上的水泥台阶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上去。

  黄河!我终于看到了你,终于站在了你的身边!那是一个晴好的天气,我清晰地看见那条河静卧在我的面前,水的来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发出白亮的光晕,水面上菱形光斑由远处铺陈到脚下。水的去处,灰色的云层如一团棉絮,把涓涓流水吸纳了进去。河面上,一些水鸥在滑翔和起落,远处的滩头上,一位渔者正把网撒成一朵朵美丽的喇叭花。这里的黄河,并没有李太白诗中“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奔腾之气,在广阔的宁夏平原上,它娴静如淑女,在河滩上尽量延伸着臂膀,舒缓宁静地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我的脑子有了短暂的空白,只是与它凝视着,凝视着,然后,迈步向桥中央走过去。我走得很轻很慢,生怕惊扰到它。站在大桥中央,就站在了黄河柔软的腰身上,耳边的清风掀动了我的头发和衣角,呼呼作响。那是吹过千年的风啊,挟裹着多少历史烟云和伟人情怀,现在,它正抚摸在我的脸上。我似乎一下变小了,脆弱了,只是那么顺从地亲近它,感受它。我的南边是那座我即将开始生活的小城,我看见亮灿灿的阳光下冒着白烟的高耸的烟囱,滨河大道上一辆接一辆拉着煤炭的车辆走向全国各地。北边是内蒙,目光沿着宽阔的河面扫视过去,攀上河堤就能看见黑黢黢的山脉,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露天煤层,晚上,能看见自燃的火苗四处跃动。

  天高地远,长河激荡,每过去一辆车,桥身都会微微颤抖一阵,我忽然觉得整个时空整个生命都在微微颤抖,内心的忐忑油然而生。我不知道,这么贸然地把自己交给这里,交给一条河,是否正确。此后的15年,是我人生中最关键的15年,我的生活并没如我想象的那样灿烂起来,好在我可以随时去看黄河。那是多么奢侈的一段时光啊!无数个清晨和傍晚,我在大桥或河滩的红柳林中徜徉。黄河是我的,我是黄河的。我唯有黄河,黄河也唯有我。河边旖旎的风光和河面上的清风,见证了我的渴望和萌动,见证了我的青春和爱情。

  三

  我内心珍藏着的很多珍贵镜头都与黄河有关。

  我与妻子相识三个月后的一天,我们一起到黄河边散步。那时我在厂里任一个小中层,厂子却挣扎在破产的边缘,福利差、工资低、前途未卜,厂里的小伙子们都很自卑,我也一样。妻子在声誉极盛的金融部门工作,我尚不知道她的态度。我试探着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避,身子向我依了依。一种甜蜜的感动瞬间弥漫过我的全身,就像第一次看见黄河,我斜倚在大桥的水泥护栏上一样。那是个初春的下午,河道中央流凌滚动,两边参差不齐的残冰为河流镶上了雪白的花边。我把妻子的手攥得再紧一些,就有一些温热的东西爬上我的眼帘,世界变得晶莹起来。黄河作证,从此两个生命将在艰难的人生旅途上相依相伴,并辔而行。一个夏日的午后,在艳丽的阳光下,黄河岸边的红柳婆娑,我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在河边的黄土路上尽情奔跑。他穿着大红色运动服的身影在茂密的红柳丛林中忽隐忽现,急切而踉跄的脚步切割着时光,天籁的银铃般的笑声划破了时空,在河道里回荡。我和妻子紧跟其后,“小心,慢点”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我们一家人就那么欢快地留在了那条河漫长而纷杂的记忆里,我的浓眉与妻子的笑颜与水面的波光一起荡漾……

  著名作家史铁生说,人有一种坏习惯,记得住倒霉,记不住走运。看来我还算得上一个习惯良好的人,因为我记住了走运也记住了倒霉,那次倒霉要比走运刻骨铭心。我曾千里相投的、承载着我的青春的瓷厂破产了,我的心灵是多么脆弱啊,好像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我自卑、羞怯,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开始的几天,我没有告诉妻子,每天继续坚持去“上班”。我沿着去厂子里的路走一段后,就拐到了黄河边上,找一个坎楞或一簇灌木丛把自己挡起来,然后坐着,愣愣怔怔地看着那条河。我心乱如麻,不知道有多少浪花从我面前闪过,不知道有多少阳光洒向了河面,也不知道河道上空飘过了几朵白云。我无数遍真诚地问那条河:伟大的河流,你流淌了千百年,激荡了几万里,见多识广,我该怎么办?大河无语,仍是那么漫不经心地流淌着,好像我的事与它无关。我终于震怒了。枉费了我对你那么信任,你太自私,只顾自己流淌,一点都不关心你的朋友。它依然无语。我愤愤然离开了!

  后来的几年里,我在多家企业多个岗位工作过,我管理过别人,别人也管理过我;老板炒过我的鱿鱼,我也炒过老板的鱿鱼。多回合的厮杀后,我终于明白,生活也是一条河,碧浪翻滚,险象丛生,获得与失去,成功与失败,荣耀与屈辱,其实都是一纸相隔的邻居。我找到了一家国企,安下身子后,再一次来到了黄河边。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天气,高远开阔的天空上,零星飘荡着几朵白云,白云的边缘散发着白亮的光。在同样开阔的大地上,流淌着那条河,那条我曾经期盼又被我嫌弃的河。我静静地注望着它,面带愧色,我希望它溅起哪怕一朵浪花,斥责我一顿,好让我曾经背叛的心得到宽恕。没有,它只是那么静静地流淌着,甚至比以往更柔顺,更多情。多么宽广的河啊,它没有因为我的震怒而震怒,也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失望,它的怀抱始终是张开的,时刻都在等待着我归来啊!我们像一对老朋友那样,默默凝视着对方。它依然无语,我却分明听见它在说,生命也是一条河,不管前面有多少艰难险阻,只有一往无前!

  四

  调到大武口区生活后,我不能日日再去看黄河了。我遇见了一座山——贺兰山。如果说对黄河是神往,那么,对贺兰山则属于偶遇。上学时从岳飞的《满江红》里读过“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诗句后,这座山就埋藏在了我的心里,但那是囫囵的,只是怀念这位民族英雄的一个意象。

  刚到瓷厂的时候,要到市人事局办手续,人事局在大武口区。大巴车几乎一直沿着山脉行进。“看,贺兰山!”车上有个年轻人忽然喊了一嗓子。他的一句话拨亮了我记忆的烛火,我把脸贴在玻璃上,向外看去。那是一座什么山啊!如果说石嘴山段黄河的宁静曾经出乎我的意料,那贺兰山的峥嵘也出乎了我的意料。青灰的颜色,秩序杂乱的纹理,一座座山峰都像处在叛逆期,高高地倔强地昂着头,如剑如矛,直刺苍穹。后来的多篇文章中,我曾这样比喻:“那座山就像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篮子瓷器,秩序杂乱,到处都泛着瓷茬的白光。”更主要的是盛夏时节,山上的植被少得可怜。年轻人卖弄说:“你知道贺兰山在蒙语里是啥意思?是骏马的意思。”我凝神细看,那座山果然万马奔腾,青鬃飞扬,但那是一匹匹桀骜不逊的马。

  制瓷所用的很多矿石来自山里,看矿采样的时候,我曾数次进山。解放卡车行驶在仅容一辆车过去的碎石铺就的便道上,车轮压上去,碎石就淅沥沥往沟里滑,每次我都神情紧张地双手抓住头顶的拉环,惹得开车的师傅哈哈大笑。在惊恐万状的心态下窥视大山,那座山简直比西岳华山更险峻。我的妻子是个矿工的女儿,订婚和结婚我们都深入了大山,订婚的时候我们先坐绿皮火车,后坐着她表哥的摩托车到家的。结婚的时候,厂长把厂里唯一一辆小车——蓝鸟派给了我。不管是绿皮火车或蓝鸟,我的感受就是车子不断地在山路和更加险峻的大山里颠簸盘旋。矿区给我的印象是灰色的,连太阳都很朦胧,似乎捻手都能从空气中搓出煤末来。

  真正了解大山,是因为我的岳父。他是个干瘦古怪的老头儿。他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支宁过来的,开始是一个人,后来是一家人。他当了一辈子矿工,因腰间盘突出病退的时候还在井下干安检。病退后,他把家从贺兰山深处搬到了黄河岸边的惠农区。也许是在大山里待久了的原因,他脾气暴躁,与儿女合不来不说,对我这个女婿也是吹胡子瞪眼,我们都躲着他。让我对他产生敬意的是他对生命的执着态度。岳父的腰间盘突出很严重,刚来的时候,他拄根棍子,佝偻着腰,走路都费劲,像他这样的差不多都坐轮椅了。他不,绝不放弃,让小舅子背着他到处看。几个孩子中,小舅子是跟他吵得最多也最凶的,他都说他佩服老爷子,按摩师在老人后背上按摩的时候,他疼得满头大汗,却始终不吭一声。岳父尝试过多种偏方,还喝过自己的尿,因为有人说晨起的尿可以治此病。奇迹在一年后发生了,不知道是哪个偏方起了作用,他的腰不疼了。病情缓解后他并没有闲下来,开始寻摸着想干点事。他先是摆自行车摊子,后配钥匙,再后来居然开起了一家开锁店。他佝偻着腰,两鬓斑白,骑着摩托车开过几个保险柜后就声名鹊起了,惠农区甚至有人喊他“锁王”。很多时候我在想,他那么瘦弱的身体怎么会那么坚韧?是什么给了他那么大的力量?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五

  处在生意上升期的岳父忽然遭遇了胃癌,在医院打开腹腔后又合上了——癌细胞已经扩散。病魔把他折磨得很虚弱,他一直在坚持做生意,直到第二次进医院的前一周,他把锁店的门关上了。他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要到大武口区的我们的房子住几天。妻子的工作还在惠农区,我自己带着孩子在这边。妻子打来电话说老人都这样了,让我多忍让,多照顾。“其实也不用做什么,一天给他熬一碗小米粥就行了!”妻子在电话里拧了把鼻子。照顾老人果然很简单,有时候他一天连一碗粥和一个荷包蛋都吃不完。他也不上床,一直蜷缩在沙发上,给他条毛巾被就够了。老人的面相变得平顺了,紧皱的眉头、犀利的眼神和倔巴巴的口气都没有了。他总是找机会和我的儿子攀谈,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儿子跟外公以前是最亲的。老人患癌症的事情除了瞒着他本人,全家人都知道。儿子正在上初中,显然,他被生命的无常震撼了,他表现得很懂事,想尽办法照顾着他,表情却又极不自然。孩子上学,我上班,我们都忙得跟打仗似的。我不知道,在我们不在家的那一段时间,岳父到底在家里做了些什么。至少有两次,因为取东西,我中途回家,见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房子离贺兰山很近,从客厅的窗户或厨房的窗户望出去,在楼宇间空白的天空里可以看见几座山峰。晴好的天气,它们如一把把泛着锋芒的利刃;下雨天,它们就是一幅水墨山水;即便是在沙尘天气里,也能隐约看见它起伏的曲线。当然,最好看的是冬季,一场雪后,山顶就戴上了白帽子,耀眼而白亮,看一眼就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凉寒。

  我轻轻坐在他身边,尽量不去打扰他。正值盛夏,窗户外的槐树和垂柳掩映着,摇晃着,偏斜的阳光把树叶的影子打在窗玻璃上,如一粒粒黑珍珠在四处游走。在树木的枝叶后面,在阳光下,在楼宇的顶端和间隙里,贺兰山的几座山峰那么清晰地印在蔚蓝的天幕上,宁静、高拔、清晰、锋利。岳父那么专注地盯着它们,我进来他都不知道,他的眼球被浅浅的水雾包裹着。我的心骤然一痛,忽然明白了,他并不完全是来看我和儿子的,他是来看那座山的,他是来向那座山告别的!对自己的病他其实是洞若观火啊!岳父刚来宁夏的时候,应该和我到这里时的年纪差不多。他也一定迷茫过彷徨过,他也经历了青春和爱情,当然他的生活和我有很大的区别,他的生命有一半是在幽深的矿井里度过的。当他在井下完成了工作,升井洗漱后买了肉食蔬菜,买了铅笔本子,奔向妻子、奔向孩子、奔向家的时候,他的情感和爱一定比我要强烈百倍。作为一名矿工,每一次下井都可能是离别。他灿烂的笑容和轻快的脚步一定洒满了回家的每一条路径。在时光深处,我似乎看见了我的岳母正站在红砖平房的门口,腰上系着围裙,手搭凉棚望着归人。她的前面是一对绒球般滚动的奔向父亲的儿女;她的后面,是一排排整齐的列兵般排列的房子,房顶的陶瓷烟囱里正冒着青烟;再后面是黢黑的矸石山和绵延的贺兰山。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临回去的一大早,岳父不见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小区大门口的街道边上,身上穿着妻子买给他的那身笔挺的毛料西装。知道父亲的病后妻子哭了,她说父亲一辈子当工人,当锁匠,从来就没穿过西装,她给他买了一套,是当时街道上最贵的。从空阔的街道看过去,视野要开阔得多。岳父倒背着手,看向前方,瘦弱的身子挺得笔直,雄伟的贺兰山悬挂在街道尽头的天空里,临近而清晰,像是一位巧手的匠人镌刻在天空的一座浮雕,每一个纹理都散发着刀斧的光芒。那座山很乖巧地钻进了岳父的瞳孔里,包裹着岳父眼球的水雾更浓烈了。一座山和一个人就那么对峙着,用一生所有的力量对峙着。临上车前,岳父忽然在地上使劲跺了跺脚,“诶——”地长叹了一声。那时刮起了一阵风,树枝摇曳着,似乎大山也在摇曳。他是在恨命不争,他舍不得那座山啊!

  六

  也许是掺杂了岳父情感的原因,贺兰山在我的眼里温软了起来。几乎每个傍晚,我都要走出小区,沿着朝阳大街一直向西,到森林公园去散步。公园的最里边就是贺兰山,兴致高、时间充裕的时候,我会登临附近的山顶,看群山雄峻,看逐渐变高的城市的容颜。更多的时候,贺兰山是我的界限,走到山根,又开始往回返。我每日下班的路线也是向着贺兰山的,从车子里看见大山纤毫毕现地峭立在眼前,离家就近了。我就那么一次次走近大山,又一次次离开大山,盘盘旋旋,走了15年。

  我曾驾车去过内蒙的阿拉善左旗,那里和宁夏只隔着一座贺兰山。在左旗看山,是另一种模样,那边的山势平缓一些,随处可见的骆驼,明显更大的风沙,完全是一派大漠风光。那一趟行程来回都要穿越贺兰山,在山垭口,我看见大山如一个昂首匍匐的巨人,它面向宁夏平原,后背上驮着腾格里沙漠的漫漫黄沙,驮着西伯利亚的阵阵寒流,驮着千百年来经久不息的少数民族的明月弯刀和战马嘶鸣。它的血管隆起成了山脉的纹理,它的脊梁上,一峰峰骆驼迎着夕阳缓缓而行,悠扬的驼铃与高原的风相吟相贺。把头扬高一些,再高一些,目光慈祥地注望着宁夏大地,把宽阔的怀抱张开,任黄河在它面前轻盈地流淌,任一块块土地变得湿润肥沃,任草木和庄稼把那一片平坦的大地装扮成广阔富饶的平原。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宁夏人把贺兰山称为父亲山了!

  贺兰山再一次惊诧到我,是煤矿退出、大山的修复即将开始的那个节点上,我登临了附近最高的山顶。那天有轻微的雾霾,阳光像透过描红纸照过来的一样,惨白无力。耳边的风“哗啦啦、哗啦啦”忽强忽弱地流动,像有一个巨人在空中扯动着丝绸。整个大山显得很安静,可当我的目光射向西边大山深处的时候,我的血液沸腾了。我看到的山峰沟壑都是灰黑色的,不是煤末就是矸石。它们如在一个巨大的锅里翻炒着,又如一波波浪花,层层叠叠向着大山的更深处绵延过去,简直是一片一望无垠的黑色大海。我知道那不是大山的本色,那是因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采掘过。在那些艰难而漫长的时光里,如我岳父一般的成千上万的矿工们,把青春留在了这里,把对妻儿的思念留在了这里,有的甚至把生命留在了这里。他们开采出的煤炭沿着铁路线运往祖国各地,照亮了多少黑暗,温暖了多少严冬,驱动了多少科技的发展。在那个特别的年代,这些煤炭是我们这块伟大的土地上的黑色血脉啊!

  我面前是一座大山,更是一位经过千年孕育,又承受了几十年分娩阵痛的疲惫的母亲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面前的那些灰黑色变成了一张张亲切的矿工的脸,岳父也在其中。他瘦小的身躯在矿井中穿行,头顶的矿灯在时光深处一闪一闪的。他回头一笑,雪白的牙齿和眼白闪烁着青春的光彩。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坚强了。长期的井下作业,他已经成了那座山的一部分了,他的脸和它一样黢黑,他的脾气和它一样暴躁,他的脊梁和它一样挺直坚硬。

  我把头转向大山的另一边,想让我的思绪平复一些。那边是另一个世界,在宽阔的平原上,平畴万顷,绿色如烟。恰在此时,太阳从云层后面探出了脑袋,云线的阴影徐徐推移过去,如揭开一层面纱,大地瞬间明亮了起来。远处,一条白色的光带,如一把磨得雪亮的镰刀,又如一条银色的丝绸,明晃晃、亮闪闪,忽远忽近地簇拥着大山。

  黄河!我不禁喊出声来。原来那条河离我一直都不远!在这一方土地上,大山与黄河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如果说大山是父亲,黄河就是母亲;如果说大山是弓,黄河就是弦。这一块土地之所以温热,就是因为一条河与一座山的坚贞厮守啊!

  七

  结束了采访,驾车向黄河驶去,那条路我走了15年。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去一趟,向一条河诉说一座山的故事。黄河似乎离我远了,但它在我的脑海里酝酿得更加香醇。那条路,也是一座山奔向一条河的路。绵延挺拔的贺兰山在坚毅地呵护着宁夏大地的同时,也在默默地向那条河靠近。

  越是靠近河道,那座山就越显谦逊,最后它沉潜而行,行进了好长一段距离后,忽然就在岸边抬起了头,形成了一个鳄鱼嘴般的沧桑突兀的石嘴,那一刻起,一座山与一条河热烈拥抱了。石嘴不高,但它足以宣示这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唯美的山水之恋;石嘴不高,却让这一方水土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和坐标;石嘴不高,却足以让黄河上飘荡的白帆和旅人找到归途!石嘴山,一个朴素的名字诞生了。原来,我们有着和《西游记》里孙悟空一样的身世,都是因石而生的大山的儿女。

  远远的,在视线的尽头,那条河如一条土黄色的带子,沉稳地在宽阔的河滩上漫步。我终于明白那条河在这里为什么那么柔顺了,因为它正在经历着与一座山的爱情。河流是我的航线,我溯源而上。大桥出现了,桥拱如一连串小括号,轻巧地搭在河面上,也搭在了我的记忆里。又一次站在了那条生命之河的上方,我把双臂张开,微微闭上眼睛,任河风吹拂着脸庞、身体和每一个毛孔,很快我的身体和思维就汇入了初春凛冽的风和河道闪亮的白光中去了。

  从大桥下来,我在黄河公园坐了很久。北方的春天永远比日历来得迟,小渠沟里还能看见亮闪闪的冰碴子,远远看过去,树木的枝头若隐若现地飘忽着嫩黄色的带子。我的目光越过亭台楼阁、曲径游廊,落在了舒缓的河面上,与它轻轻交谈。

  老朋友,我又来看你了。你一定想知道那座山的消息吧?它很好,封山后那里的生态恢复很快,多年坚持种植的树木林草已经让沟壑间荡起了绿色烟岚。你怎么样?听说在你流经的地方又多了几处湿地保护区,河道上空飞鸟成群,连骄傲的天鹅都来了!一阵风过去,树木发出了轻微的涛声,迎着风,河面掀起朵朵浪花,似一只只手掌在轻轻地拍着。它们为一座山的励精图治鼓掌,也在为一条河的不息奔腾而鼓掌。

  稍远处,几位老人在河边撒网。他们的个头有高有矮,身材有胖有瘦,精神状态也各不相同,有的头发花白,有的歇顶了。他们穿着款式和颜色各不同的雨裤,腰带上挂着不大的鱼篓子。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渔网在他们手里次第开放。老人们很熟稔的样子,叫着彼此的外号,一时调侃,一时发烟。渔网呲啦啦入水,像在落一场持续的过山雨。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老人们,通过他们浅褐色的脸膛、粗放的动作和说话的腔调,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们是从南方支宁来到这里的,他们的青春和汗水一定洒满了矿山,现在正在享受着悠闲的老年时光。

  我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看河时的那个撒网人,有些恍惚,似乎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正将渔网高高扬起,让它开放成一朵朵美丽的喇叭花。

  “爷爷,爷爷!”有一个穿着一身红色运动服的小男孩,火一样跑到我身边,摇晃着我的手臂:“爷爷,老师让我写一篇作文,你说我是写黄河好呢,还是写贺兰山好呢?”我看着孩子,一时愣怔。我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在我们这个地方,如果说贺兰山是父亲,那黄河就是母亲;如果说贺兰山是一张弓,那黄河就是弦……”孩子眼睛眨巴了几下:“那我就一起写!”

  他跑远了。

  在我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人喊了我“爷爷”,这个称呼让我的心变得柔软,也让我惊叹。天哪!我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30年。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不过是从一条河走向了一座山而已。原来,生命的本真就是一次次面向山河的奔赴啊!

生命 山河

伤感日志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爱情散文  名家散文  散文诗  诗歌流云  日志大全  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