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懵懂记事起,就经常听我们河湾村男女老少讲我父亲的事。说我爷爷奶奶无后,父亲是被他们抱养的。反复的讲,不厌其烦的讲,长年累月的讲,讲得我耳朵都听出了茧子,听出了话里话外的奚落、嘲讽、揶揄,甚至不怀好意,或者他们都是亲爹亲娘生的自然高贵。为此我落下了自卑的根子,也非常烦闷,有时忍不住会质问母亲:“爷爷奶奶为啥要抱养父亲?”——尽管这是憋在心里许久,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话,我也不敢带着情绪直接去问父亲,知道不但问不出所以然,搞不好还有可能被暴脾气的父亲揍一顿。再者爷爷奶奶早过世了,这个问题我只能问母亲。
母亲好脾气,在我太小不懂事的时候,总是想办法好言好语安慰劝解我,等我到十几岁上了中学,略通人情世故了,才把她所知的父亲当年被收养的经过和原因一五一十告诉了我。
公元1947年,对四十六岁的爷爷殷朝荣来说,应该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年份。春天黄灿灿的油菜花开得正盛的时候,他的榨油作坊隆重开业了。加上这个门头横挂的招牌上写着“殷记榨油坊”的油坊,爷爷已在河湾村南这条连接豫皖两省交通的马路边开了三家店,另两个分别是“殷记”锅盔店和“殷记”旅店。开业当天,请了三桌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吃席。活跃在当地黑白两道的土匪头子“曾剃头”,亲自带着两个彪肥体壮的喽啰,背着盒子炮过来镇场子。“曾剃头”对来宾抱拳晃一圈,大着嗓门说:“今儿个俺表哥油坊开业大吉,请诸位吃好喝好,以后多多关照!”众人纷纷起身,供手还礼:“那是!那是!”“应该!应该!”“曾剃头”手下几十号人枪,打家劫舍,拉条绑票,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又兼和官府明里暗里勾结,沆瀣一气,方圆百十里的百姓无不忌惮。他是我太奶奶婆家堂侄,算是爷爷表亲。靠了这层不太体面的关系,爷爷的生意做得平安顺遂,风生水起,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但穿衣吃饭,维持排面,还是绰绰有余。这在那个兵荒马乱,饿殍遍野的年月,已算能力过人,赢得村里老少爷们打心眼的尊敬。
可是风光表面的背后,隐藏不住爷爷奶奶的落寞心酸。看看将近知天命的年岁,膝下却无一儿半女。大半辈子积德行善的奶奶,这个离河湾村十多里地童岗村大地主家识文断字的二千金,不知在村东南海观世音娘娘庙里,跪在泥塑彩绘的娘娘面前,磕了多少响头,许了多少重愿,添了多少香油钱;也不知在村北沙颍河对面沙颍镇上那家许诺“要儿生儿,要女生女”的“百善堂”诊所,喝了多少碗那名号称“雷百手”神医的金汤妙药,直喝到舌根子发麻,闻到那股苦兮兮的药味就反胃呕吐,平坦坦的腹部却丝毫不见一点动静。天长日久,爷爷奶奶逐渐心灰意冷,觉得这辈子彻底断了香火。谁料绝望之际,峰回路转,奶奶的远房表妹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送来了。
这婴儿便是我父亲,当时刚三个月大。然而已经历九死一生。
那位长了一脸麻子,心底特别善良的表妹给奶奶说:“姐,你知道吗?我这邻居家的孩子命苦啊!半年前父亲年纪轻轻的就病死了,家里本就穷得揭不开锅,当家的一死,他母亲伤心过头生了一场大病,没钱医治再加生产时营养跟不上毁了元气,这孩子落地一个多月,他母亲连病带饿也去了。幸亏孩子姐姐撑事,虽说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可性子强,带着六岁的二弟,抱着这个小弟,走村串户讨饭喂养。可是稀一口稠一口哪有恁及时?孩子天天饿得哇哇哭,迁就一个多月,眼看孩子哭声越来越细,身子越来越弱,两眼又红又肿,我过去一看,这哪行啊?再耽误下去,恐怕孩子的命就没了。于是我就劝孩子他姐,‘妮啊,别再逞强了,赶紧给你小弟寻个好人家吧,好歹讨个活命,不然就来不及了。’千劝万劝,他姐终于松了口,哭着把孩子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刻也没敢耽搁,就赶紧给你们抱来了。”
奶奶听了,心酸不已,禁不住湿了眼眶,急忙接过破烂不堪的襁褓,放到床上,小心翼翼解开系着襁褓的布条,掀开对折的被角看时,孩子又黑又瘦,像根大块木炭,四肢比麻秸秆粗不了多少,浑身的皮皱巴巴的,肋骨一根根凸露着,胸腔下的肚皮瘪得像只泄尽气的皮球,紧闭的双眼红肿溃烂,只能看到中间一道缝,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虚弱的没有了哭闹的力气。
奶奶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唰”地下来了,赶紧吩咐爷爷:“快点把留着待客用的大米淘些,搁火上炖碗米糊喂孩子。”边说边把孩子包裹严实,紧紧搂在怀里,心疼得又看了片刻,才抬起头,神色郑重地告诉表妹:“妹妹,太谢谢你了!这孩子我们留下了,你回去告诉孩子他姐,让她一百个放心好了,我们一定会当亲生骨肉养的。如果她不放心,什么时候过来看看都可以。”
表妹连连点头:“姐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吗?孩子跟了你,那算掉进福窝了。”说着,告辞就要走,奶奶急忙把她拦下:“妹妹先别慌走,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怎么着也得表示一下。”奶奶一只手把孩子搂在胸前,一只手拉开床头旁桌子抽屉,拿出一沓银元,塞进表妹手里,说道:“这十二块银元,两块给你,权当我和你哥的心意,另外十元你拿回去送给孩子他姐,眼下兵荒马乱的,两孩子没爹没娘怎么活啊?这些钱就让姐弟俩对付着生活,以后再有什么过不去的,就来这说一声。”
表妹开始坚决推辞着不受,可奶奶死活不依,非让她拿着。表妹眼看推脱不掉,只好接过去,装进贴身口袋。
送走表妹,爷爷也把稠嘟嘟的米糊熬好了,用细瓷蓝花的小碗盛了,上面放个同款的汤匙,端进卧室,递给奶奶。
奶奶捏住匙柄,舀了大半汤匙,用嘴吹吹热气,放到嘴边试一下温度,感觉合适了,慢慢放到孩子唇边。孩子小小的身子蠕动一下,像小麻雀一样张开稚嫩的小口,奶奶趁势把米糊倒进孩子嘴里。孩子小嘴一吸,米糊进了肚,很快又大大的张开来。奶奶嘴角漾起慈爱的笑意,一勺接一勺,不一会儿碗见了底。
孩子吃饱喝足,睡着了,喉咙里发出轻微的鼾声。奶奶爱怜不已的又看一阵,才轻手轻脚把他放到床上,用被子把身子盖严实,然后拉起一直在旁边微笑着看她喂饭的爷爷,来到外屋。奶奶先把送钱的事给爷爷说了,爷爷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然后奶奶又嘱咐道:“今天你抓紧时间,在这外屋砌个小炭炉,准备以后随时给孩子熬米糊,炖鸡蛋脑。家里有现成的棉花,我再把几件半旧的衣服拆了,给孩子里外换一身,那个襁褓也破烂的不成样了,也要换个新的。”顿了顿,奶奶接着说,“明天赶早抱着孩子去镇上医院,请最好的医生把孩子的眼瞧瞧,别讲花多少钱,一定给他治好,孩子这辈子长着呢,可不能落下什么毛病。”
爷爷毫不犹豫的满口应允。
几天后,父亲的眼睛消肿了,溃烂的地方也结了痂。又几天,痂斑褪净,一双明亮清澈,活泼灵动的大眼睛呈现在爷爷奶奶面前。
父亲的到来,对爷爷奶奶来说,不啻天赐宝物。多少年郁结在心头的渴盼、忧愁、失落、绝望、愤懑,如今都被一阵轻风吹散,激动、喜悦、希望、责任、满足结结实实填满身体的每一个空间。父亲小时候清脆悦耳的欢笑,稚气天真的话语,让爷爷欣喜若狂的同时,更像一根鞭子一条绳,鞭策着,牵引着他奋力前行,努力为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颜面未来拼搏。可是,时代的洪流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滔滔奔涌向前,毁灭一切,创造一切。
父亲两岁那年,家乡解放了。为肃清旧社会流毒,创造海晏河清的新秩序,新生的共和国在全国范围开展轰轰烈烈的“镇反”运动。曾经欺男霸女,横行乡里,无恶不做的土匪头子“曾剃头”,被解放军逮捕后,经万人大会控诉审判,押到我们河湾村外西南角饮马塘边枪毙了。愤怒的翻身农民犹不解恨,执法队撤走后,蜂涌而上,对着尸体拳打脚踢,辱骂吐唾沫,场面混乱到几近失控。“曾剃头”的妻儿老小原本想去收尸,见这阵势,哪个还敢近前。一连三天,“曾剃头”暴尸野外,逐渐变得肿胀发臭。奶奶于心不忍,喃喃地给爷爷说:“这人都死了,再大的仇怨不也了了吗?唉……”
入夜,月黑风高,一个黑影拉辆木架子车,拉上“曾剃头”的尸体,拉到河滩一个僻静处偷偷埋了。
那个黑影不知是不是爷爷,反正从此以后,乡亲们看爷爷的眼光就有些异样,慢慢的,店里客户日逐一日减少,爷爷的生意走上了下坡路。
即便如此,父亲依然尽情享受着宠溺。从来没有渴过饿过,瓜果蔬菜,鸡鱼肉蛋,白面馒头、捞面条、水饺,啥时想吃啥时有;从没热着冻着,戴的帽子,穿的衣服,蹬的鞋子,一年四季单是单棉是棉,奶奶早早给他准备齐整。沐浴着温暖幸福的阳光雨露,父亲好似一只无忧无虑,快活自在的小鸟,飞翔着,歌唱着,成长着……
时光飞逝,转眼间父亲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开学那天,父亲衣帽鞋袜穿戴整齐,背着崭新的小书包,由奶奶牵着小手,步行到二里地外的刘井小学报到。快出村口,看到与他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个个衣衫褴褛,打着赤脚,眼巴巴的盯着兴高采烈的父亲看。
“你们怎么不去上学啊?”父亲好奇的问。
“俺大(父亲)说了,家里没钱,不让上……”小伙伴们都有气无力的回答,一下让父亲明亮的眼神黯淡下来,也许小小年纪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贫穷的可怖、卑微与无奈。学校里,父亲学习刻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小学毕业,直到顺利考取镇重点中学。
那一年,是1959年,父亲刚好十二岁。恰恰这一年,家里意外频发,境况陡然直下。
1956年公私合营时,国家政策不再允许个体经营。在村民们强烈抗议与一片吵嚷声中,马路边所有商户房屋全部推倒,生意小的,回村种地,个别大户,置换到镇政府食堂做厨师,拿工资。不用说,一夜之间,爷爷的身份由老板变成了厨师。本来饭店后面是住房,现在推倒了,只能回到村里,申请一片宅基地,起了两间茅草房,又趁主房东面山墙搭了一小间灶屋。爷爷私下给奶奶说:“老少爷们都住这样的房子,咱也凑合着住吧。岁数不饶人,说着说着咱们都老了,看眼下这形势,个人想干买卖行不通了!可孩子还那么小,以后上学,娶媳妇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咱好歹手里留几个,以防后患。”奶奶心事重重的看着爷爷,沉默半天,长长叹了口气。
爷爷在镇政府食堂主要做两样他的拿手绝活:糊辣汤和锅盔。由于这两样都属早餐,需要每天半夜三更起床忙活,为了方便,只好住在职工宿舍。如此一来,家里只剩奶奶和父亲两人。
五十多岁的奶奶每天不但要接送父亲上下学,做三顿饭,还要下地干农活——解放时分的三亩地。自幼娇生惯养,婚后一直忙活生意,从没现在这样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迎着劲烈的野风,干着粗砺的农活,奶奶每天累得汗流浃背,腰酸背痛,原本不太壮实的身子骨,渐渐支撑不住。坚持到一九五八年,政策又变,所有土地全部收归集体,村里成立生产队,大伙集体劳动,集体在村灶上吃饭,私人家的锅灶统统没收。开始时伙食还说得过去还能吃饱,可没多久,吃的不但越来越差,量还越来越少,饥饿渐渐在人群中蔓延。被宠溺惯的父亲哪受得了?有时吃不饱,饿得“哇哇”直哭。奶奶心疼儿子,宁愿自己不吃,也省下少得可怜的食物留给儿子。吃不饱饭,地里的庄稼活又重,加上年龄大,到一九五九年时,终于病倒了:胸部疼痛,剧烈咳嗽,咯血。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有人拿“曾剃头”说事,举报爷爷解放前和土匪勾连,在油坊开业时请土匪吃饭,土匪还带着枪给他镇场子;还有人举报爷爷在“曾剃头”被法办后,偷偷把他尸体埋了,并气愤填膺的怒斥:“他自己家人都不愿做的事,你却去做,由此可见你对新社会有多仇恨!思想有多反动!强烈建议政府法办他!”尽管爷爷一再辩解,强调开业请“曾剃头”吃饭不过是权宜之计,至于埋他的尸体,月黑风高的夜里谁看见了?可当时举报者说的有鼻子有眼,虽然爷爷厨师工作做的很努力,糊辣汤熬的很好喝,锅盔炕得很香,最后虽然没有被法办,还是丢了工作,扛着铺盖卷回了我们河湾村。
奶奶病倒了,爷爷丢了工作,家里的气氛一下压抑到极点。“咳——咳——咳”,里间奶奶不住声的咳嗽,粗重的喘息声,隔着里外间高粱杆编成的夹墙缝隙传进堂屋父亲的耳朵,像一把锉刀,一下一下狠狠锉着他的心脏,令他痛苦不堪,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爷爷原本阴云密布的脸上,听了父亲的话,更笼上厚厚一层愤怒和失望:“啥?你没考上中学?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不缺你吃不缺你喝供你上学,你却没考上,你脑袋瓜子都干啥用了!——想跟着我下地打牛腿当农民?好!你小子真有出息!你一辈子也别想出人头地!”
父亲哭着央求爷爷:“我不上学了,也不花啥钱了,你一定要下功夫给俺妈治病。”
“还用你小子操心!”爷爷一声断喝,眼珠子暴凸老高。
月亮挂在中天,里间奶奶的咳嗽声总算平息了,爷爷的鼾声一起一伏萦绕到外间父亲耳边。父亲悄悄起床,披衣,拿起门后一把铁锨,捏手捏脚拉开门栓,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月下的槐树,朦朦胧胧,静默无声。在树根旁刨一个小坑,父亲蹲下身,掏出那张通知书,怔怔看一会,手又反复摩挲几遍,终于一咬牙,把通知书丢进坑内,站起身,操起铁锨,飞快铲土盖得严严实实。
不久之后,在河湾村生产队的劳动大军中,多了一个还未完全发育的少年。他和村里所有壮劳力一样,夏天割麦碾场上垛,秋天施肥犁地播种,冬天出河工挖塘泥……如火的骄阳,凛冽的朔风,夹带冰渣的河水,沉苛繁重的农活,粗砺难咽的窝头,父亲咬紧牙关,死扒活做,替年老体衰的爷爷生生扛起半边天。谁又能想到,几个月前,他还因吃不饱饭,饿的哇哇大哭呢!生活啊,总是逼着软弱的人变的坚强。
没了农活牵绊的爷爷,倾其所有,请最好的医生,拿最好的药,医治奶奶的病。饮食上千方百计加以改善。好在村灶不得人心,早就散了,村民可以回家自己做饭吃了,爷爷今天炖只鸡,明天煨条鱼,精心照料奶奶。1969年,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十年的奶奶,最终因为病疴沉重,还是去了。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爷爷和父亲倾尽家财为她治病,生活上尽心照料,她一定深深体会到了亲情的温暖和幸福,她在感激爷爷不离不弃的同时,一定还为收养了父亲这个懂得感恩的儿子而备感欣慰。
又是几年后,年迈的爷爷也离开了人世。那时我刚出生不久,家里穷得叮当响,几乎吃了上顿没下顿。当时村里男女老少都惦着脚尖,看父亲如何操办爷爷的丧事
灵柩旁,身穿重孝的父亲小声和母亲商议,怎样体面操办。
“为给咱大治病,家里花的一毛钱都没有了,粮食茓里就剩那么多玉米,还有一些红薯片,麦子一粒也没剩,你说这个丧事咋办体面?”困难面前,母亲不愿过度铺张,说话忍不住有些冲。
“借钱也要办!不但办,还要办的漂漂亮亮,让全村人都看看,咱大没有白养我这个儿子!”父亲说得崭钉截铁,布满红丝的眼睛闪耀着倔强的火花。
“你净说胡话,上哪儿借啊?亲戚邻居哪家日子红火?生产队也穷的一干二净!”母亲摇着头,毫不迟疑地反驳父亲。
“我听说了,咱姐和咱哥家条件都可以,姐夫是抗美援朝退伍军人,一直担着村支书,思想觉悟特别高,咱姐是村妇女主任,沙颍镇人大代表,咱哥也当大队长好多年,我去找他们,一定能想到解决办法。”父亲信心满满。
“这些年怕咱大忌讳你有叶落归根的想法,和他们两家一直来往不多,能行吗?”母亲不无担忧。
“肯定行!”父亲说着,站起身来,“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第二天,就在全村人七嘴八舌的猜测中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爷爷的丧事风风光光进行了。上好的柏木棺材,铺金盖银的被褥,里三层外三层的寿衣,一应俱全的纸扎、旌楼、响器;在村道上摆了三十多桌,热凉荤素应有尽有,烟酒管够,全村男女老幼不分亲疏 都来坐席。
爷爷的丧事,博得全村人交口称赞,大伙纷纷翘起大拇指:殷朝荣这辈子值了!养了这么好一个儿子!
丧事结束当天,出席葬礼的姑姑和伯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坐在我家堂屋,与我父母商量如何安排以后的生活。
“老二,你养老送终的责任都尽到了,是不是该考虑叶落归根了?”姑姑试探着询问父亲。
伯父也用热切的目光望向父亲。
父亲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凝重的回答:“姐,哥,你们的心意我明白,我知道都是为我好。二位老人虽然都已下世,好像我的责任已经尽到,其实他们还有更重要的想法,就是希望我把这个家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我要完成他们的遗愿,才算对得起他们的养育恩情,才能让他们九泉下安心。”
姑姑仰头望望我家那两间被风雨摧残得七漏八淌的草屋,又环视一圈破烂陈旧的家当,脸上溢满忧戚的神色:“不是我劝你,这么苦的日子你怎么坚持啊!通过这两天事上我发现,村里人表面上看起来对你客客气气,其实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你在这儿势单力孤,我是担心呐!”
“是啊,兄弟,回去吧,咱那边光一个爷的堂兄弟就十几,我在村里好歹也能说上话,谁敢欺负?再说人多好办事,一有机会咱家业就起来了。”一旁的伯父赶紧补充道。
然而父亲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坚持己见:“只要我坐的正,行的端,我谁都不怕!至于咋想办法把生活过好,我和他妈年轻,能吃苦能受累,就不信没有盼头!”
姑姑和大伯对视一眼,都禁不住地摇了摇头。姑姑失望至极,气冲冲地说:“老二,你让我说你啥好呢!”
母亲讲完这些满是风霜的陈年往事,意味深长地跟我说:“儿啊,我觉得你大说得对,人常说只要影子正,不怕鬼上门,亲生的也好,收养的也罢,都是一样的人,没啥好自卑好怕的。”母亲的话,起初我深以为然。可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那么丑陋不堪。在我上学住校期间,我家发生几起被同村同族的“恶鬼们”欺负上门的事件。然而父母都选择了息事宁人,且从不讲搬迁的事。
直到后来我中学毕业进了城,工作安家,一帆风顺;几年后,小我六岁的弟弟也进城经商,不久买房又娶了城里的姑娘,父母在村里才算有了一些地位。
当一切稳定之后,我打算把父母接到城里生活,觉得父母吃了一辈子苦,呕心沥血把我哥俩养大不容易,并且年岁渐老,,也该好好歇歇,享受享受天伦之乐,过个幸福祥和的晚年。可是不出意外,父母拒绝了。父亲只给我送来一本家谱,还谆谆叮嘱:“你是家里的长子,一定要好好保管。”我打开仔细翻看,发现爷爷和奶奶名字下面,赫然写着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再下面整整齐齐排着我和妻子,儿子女儿,弟弟、弟媳、侄子、侄女的名字。
父母最终没来城里和我们团聚,由于村里的大片耕地被上几任村委以建设新农村的名义,变相转让给了房地产开发公司,父母和所有村民一起,成了“下岗”农民,无奈之下,父亲带着母亲,拖着七十多岁的残躯病体,来到离家三百多里远的一个城市收废品。即使这样,除了春节回家,逢到清明,中元,中国传统祭祖的两个节气,生意再忙,父亲也会骑上大功率电动三轮车,载上母亲,耗费两天时间,回到村里给爷爷奶奶上坟。每次三跪九叩,规规矩矩;烧纸供品,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