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隆冬之夜,喂完了猪牛,手持大概一米长的木棒,棒的另一头有两个拳头大小的木疙瘩,用木疙瘩在木盆里擂洗红苕,把大部分泥沙洗去后,倒掉泥浆水,重新舀清水,再用手指掏出虫钻空洞里的泥沙,一个个的淘洗,最后再换清水清洗干净。特别是人吃的,最要确保没有丁点儿泥沙。那年月,没有今天的电灯,只有火苗随风东倒西歪的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其光亮度是十分暗淡的,因此,可要仔细了,所以,必然“延误”工期。那冰冷刺骨的味儿至今深刻着。
我的“卧室”是在正屋右侧边,用竹棍、竹篾夹住稻草作向外倾斜的顶盖,一面靠墙,三面玉米秸秆为壁的“窝棚”。室内就一架木床,四根竹棍撑起床罩,冬天遮风,热天拒蚊。床上横卧一条高约三十公分、宽约八十公分、长约二米,板凳脚刚好搁在床沿上的杀猪板凳。那时,很多农家备有这样宽大的板凳,专为杀年猪准备的。为了杀猪时容易把猪放倒板凳上,所以都很矮。我家的杀猪板凳难得用于杀猪,基本上作了我的“书桌”。做完家务,便急忙急火上床,用开了“花”的被子盖住身体,拿灌满稻草节和高粱壳壳的枕头垫着后背,燃起煤油灯,伏案杀猪板凳,开始读书学习,完成当天作业或者预习明天的课程。
是夜,做完当天作业和预习了次日的课程,便拿起唯一拥有的课外读物——《中学物理自学手册》,根据课堂进度自学。其中一道练习题,无论在床上冥思苦想,还是在室内外辗转反侧,如何绞尽脑汁也不得解答。正准备睡觉时,忽然想起唐老师在课堂上吟诵的“今日事,今日了,勿将今事待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的古诗来。于是,跳下床,拿上书,握根锄把,开门迎寒风,只身破黑夜,赤脚化冰霜,摸索着走过三里多地的田埂、河坎和马路,来到带帽初中灯塔小学(而今更名朝阳寺小学)唐老师寝室门口,伸出去的手久久僵持着难以敲响他的门,觉得这么晚了,担心影响老师休息。犹豫再三,终也鼓起了敲门的勇气。
“哪个”?听得出被敲门声从睡梦中惊醒的怒气。
“问道题”。我有些紧张的答道。
“明天再说”。很有点厌烦的语气。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不想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啊”。我抱怨道:“这可是您教的今日事今日了哈”。
沉默了会儿,灯亮啦,门开了。只见唐老师精瘦的身体看起来比白天的“鸦片鬼”更加单薄了,一套薄睡衣外披着件有些陈旧的棉衣,高高的颧骨在瘦骨伶仃有点骷髅的脸上特别明显,微笑着伸手接过我的书,蹲在床前,用粉笔在水泥地上抄写起题目。本来有些驼背的他,看起来好似坐在地上般。思考了一阵子,他便有些得意似的一步一步的解答起来。当看到第三个解答步骤时,不得不惊叹老师的水平高,我百思不得其法,他却能迎刃而解。通过唐老师的讲解,使我后来的若干年仍记得那道习题的解法。
次日,唐老师本就不太好的身体,连续打着喷嚏,坚持着给我们上课,明显是昨晚被我害的。正在默默惭愧时,他突然叫起我,问:你看黑板上两位同学做的题是否正确?我看了两位同学的习题,说:李同学的错了,陈同学的解答,有百分之七十的正确,百分之三十的错误。他提高嗓门问:为什么?我说:陈同学前面的步骤都对,只是结果错了。他有些愤慨地说:结果错了,就是错了!咋个还有百分之七十的正确了呢?他继续对全班同学说道:同学们,不要以为“三七开”很时髦,其实就是对同学的不负责任,没有是非观念的和稀泥,如果人人皆如此,天下无是非,事业无未来啊。
高中毕业后的秋天,我同父亲为筹集百元学费和路费,在讲治街上卖了些本就不够家人生活的粮食,正准备回家,唐老师忽然来到我面前,问:三年多没见你了,考上大学了么?见到久别的唐老师,本也十分高兴的心情,突然觉得自己只考上了个专科,很有些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尴尬而不敢正视他的答道:考上了。他问:啥大学?我答:畜牧大学。问:啥子专业?答:劁猪专业。答完便头也不回地跟着父亲匆匆离开了。
上大专一年后的暑假,又在讲治街头的邮政所门前偶遇了唐老师,他蹶腰驼背兴冲冲的从对面街边急步过来,对我说:我查了,原以为是新开办的大学呢,结果根本没有畜牧大学一说,是畜牧专业,劁猪只是其中很简单的技术课啊。
大专毕业分配到县城工作时,得知唐老师积劳成疾,终年52岁,至死还是个民办教师时,内心很有些悲凉和惋惜。他耐心询问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安慰我学一行爱一行钻一行,鼓励我行行出状元的谆谆教诲,至今音犹在耳,时常萦绕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