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西北的胡忻获得了此生难得的平静时光。
胡忻多次辞官归乡,与东林党的失败有直接关系。
在此之前,他因为多次直言进谏,已经在同僚间受到冷遇。官场的气息是十分微妙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声嗤笑就已经是外向的不满表达了,等到东林党失势之后,胡忻也心灰意冷。庙堂不像庙堂,臣子不像臣子,于是,他一次次辞官,终于回归故里。
在故乡秦州休养生息几年之后,郁结缓和,北宅子也修建完成,他开始着手筹备一件事——将自己在官场多年的奏折整理归纳。
旧时光历历在目。
从少年时期中举后的意气风发,中年得势的胸有成竹到心灰意冷的晚年,这是胡家家族命运的高光时刻,亦是最后的荣光。
奏折整理完毕后,胡忻去世。
他的儿子们粗略地读了一些书,连秀才都没考上,以至于家贫到无力为父亲完成最后的心愿——出版《欲焚草》。当然,家贫也许并非最主要的原因,毕竟在当时,出版败党成员的奏折,一定也承担着巨大的政治风险。
但儿子们都记得这个心愿。
一直到顺治年间,他的后人邀请了著名诗人宋琬作序,想要出版这本来自祖上的书籍。但以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朝廷对于民间“反清复明”绝不容忍的态度,此事只得搁置。一直到了康熙四十二年,其孙胡恒升才继续推进此书的出版,使得这本书终于问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本书也都有自己的命运。直言不讳、大胆上书劝谏皇帝的《欲焚草》是命运多舛的。
乾隆年间,这本书被列为禁书,全部销毁,胡家宅子里留下的版本也在文革期间被销毁。
2012年,经胡氏后人搜集整理,《欲焚草》由西泠印社出版。
2017年,胡伯虎、胡承祖、胡筱岩编著的《“欲焚草”研究》面世,他们都姓胡。
这是一个家族世代传承的精神脉络。
四
我常常觉得家里很黑,点着油灯写作业,我爹不由分说一口吹灭,我气得呜呜大哭,说,都是一个院子的,张小英的家里为啥那么敞亮?
张小英也是一家四口,住在一间大大的堂屋里,门口放个火炉子,丢一张纸,风一吹,炉膛里的柴就点着了。
我家门口是个黑道道,齐平两个人都站不住,冬天下的雪都要铲出去,不然的话堆在门口,要春天完完全全来了才开始融化。
——向军(1962年 五年级)
解放后,南北宅子成了大杂院。
最大的院子被四家瓜分了:小院子里面有的住两三家,有的住一两家,拖家带口,人声鼎沸。
都是抓阄抓来的。
十分公平,没抓到槐荫院、桂馥院这些大堂屋的只怪自己手气臭,抓到的喜笑颜开,并不需要故意掩藏住这种兴奋。这是一种古老的、完全随机的分配方式,所有抓阄者都认同这种分配手段,每个人都有可能出现奇迹,与之相反,这种概率也会同等出现。
但住下后,难免心里不服气,或者说,不是那么美气。虽然名字听起来也像回事,银杏院、凌霄院,但都是一样的胡家院子,人家住的屋子有台阶、有柱子、有房檐、有大院子,甚至还有树,树还会开花。
自家房子一年到头照不到光不说,连窗户都开得高而小,夏天再强烈的阳光照进窗户都要打个折扣,就像被过滤掉热量一样,在地面上有一个橙色的方块,很小,衬得屋子里其他角落更黑了。
住了一两年,才听说屋顶拱起的院子是以前主人住的,这些一坡水的房子,都是丫鬟马夫们的屋子。
住在杂院的几户人家仔细琢磨了这个宅子,愈发觉得当初设计的高明之处:
能修得起大宅子的人家都会格外谨慎,为了避免“露富”而招来横祸,连象征富有的雕刻都只在院子里展现,厢房一侧充当了外墙,基本都非常朴素平淡,外面看起来是普通的白墙、灰瓦,开着狭小的窗户,正是出于这样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