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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个村庄的白夜——“我的沉重的纪念碑”之一

时间:2023-11-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桑麻  阅读:

  决定是在头天上午党委会上做出的。让人没想到的是,一个小时里形成的意见,竟然在第二天把16个村的2万8千口人,推进了喧嚣无眠的长夜。

  作为乡党委书记,我主持了当天的会议。从我坐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数十米长的甬路尽头,如果没有那堵影壁遮挡,就能看到309国道上,但我没有心思注意外面的事情。我的心思全在即将开始的会议上。

  那是一次党政联席会,在三间平房召开。由于地面反潮,屋里常年充斥着一股霉味。老鼠从破败的金纸吊顶上爬过,弄出窸窣的响动。议题敏感而诱人。大家情绪高涨,各抒己见,赶走了满屋的清冷。

  结果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形势变化了。从我和乡长就任的那天起,不到一年时间,对九个村的两委做了调整充实。一切顺利平稳,生机勃显。丰盈的秋天已过。农民卖掉余粮,手里有了钱,像土地一样闲下来。征收超生子女费的时机成熟了。

  全县“清理四术”(“四术”即四种手术:上环、流产、引产、结扎)集中活动拉上了帷幕。那些做了输卵管结扎的妇女,得到了乡上和村里送来的红糖和鸡蛋。个别村还有现金补助。她们的生育使命告一段落,躺在家中,守着身边的孩子,等待刀口愈合和身体复原。她们盘算着,与其躲不过罚款,不如来得早些,那样,可以安心过一个平静的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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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我们决定在全乡征收超生子女费的背景和理由。

  以前全是零打碎敲,对超生对象构不成威慑,也导致征收上的困难。省计划生育条例规定的罚款标准成为趴在纸上的数字,难以实际兑现。强制性规定有演变成讨价还价的危险。法规是不应该被打折扣的。改变势在必行。乡村干部的观念需要改变。他们需要强心剂,需要在疾风骤雨般的行动中经受锻炼和考验。但除了割肉(结扎)疼,就是拿钱疼。对大多数超生对象而言,这次既要割肉,又必须拿钱。毕竟不同于早年了。那时可以在两者之间选择。时过境迁,执行政策的力度加大了,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他们中的许多人要同时面对手术和罚款,要接受或曰忍受。

  正如前面交代的,征收罚款的事不到一个小时就定下来了。天时、地利具备,还需人和。人和不可能,除非有一次蜕皮式的历练。请客吃饭达不到目的,切断村干部的后路成了关键。需要一个缺口,或者支点。届时,所有村干部,特别是十六个村支部书记、村委主任将无法后退,他们只能向前,只能身不由己登台表演。

  前提是必须要一座房屋的屋顶落地。撂倒它。撂倒它!信心和力量在房屋落地时,才会迅速升起。

  我们的目光落在一个小村上。

  村里的一个年轻木匠,生了两个女孩,他的妻子被证明在夏天怀上计划外第三胎,一家人从此悄无声息地从邻居和村人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们家的大门整天关闭,以后又整天锁着。这说明他们开始是深居简出,后来躲出去了。我不怀疑村干部的知情和放任。这样的情况常有。毕竟要在一个村里住一辈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情有可原。这一次,我倒非常希望村干部能将行动的消息透露给他们。如果肯于引产的话,房屋就能保留下来,否则,只能表示遗憾。

  在召开党委会之前,我委派两位同事往木匠家去了一趟。www.xinwenju.com院门依然紧锁,锁头锈死了。透过门缝,他们看到院内芜乱的久无人居的景象。他们猜想主人至少半年没有回来了。他们见了村支书,交代了乡里的打算。支书默认了。为防中途生变,我让他们两人晚饭后又到了村里,一是看看木匠回来没有,或许一切犹可挽回;二是再见村支书一面,让他调动各种关系,找到并做通木匠的工作,把房子留下来。盖一座房子谈何容易!三是若无改变,行动将如期进行,明天百余名乡村干部参加拆房现场会。箭在弦上,势在必发。届时,我们将不再希望他回来,而是希望他不回来。

  我了解村支书的性格。一个有着多年治村经验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行动的后果。他得服从乡党委的决定,这是起码的常识。他没有金盆洗手的打算,所以,与上级党委保持一致尤其重要。木匠的行为令他气恼。他做过他的工作,对方却不买他的账,让他丢了脸面。他不是不清楚,撂倒一座房屋会种下怨恨,但更清楚,此举对他的未来统治将产生决定性的影响。……照此推断,一座房屋的命运其实在更早以前就注定了。我们选择了这位村支书,他也选择了我们。我们的目光在同一座房屋上聚焦并交汇。

  我不知道我的猜想对不对,但我相信一点,一切后果总是由当家人独自承担。多年之后,在县政府办公楼前,当年一位同事告诉我一个消息:这位村支书在自家门前,被一个壮汉当街捅倒,肠子都流了出来。其下手之狠,必欲置其于死地。我吃惊地瞪大双眼,感觉胸腔憋闷,呼吸困难。行凶者不是那个木匠,是另外一个人。事件背后固然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其性格和行为方式决定了他的在劫难逃。我真心为他祈祷。经过抢救,昏迷数天的他总算侥幸拣回了一条命。

  早晨,百余乡村干部在大院集中起来。乡长在一个平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动员讲话。我没有多说,期望将要发生的事情能圆满画上句号。简短集会后,大家分头赶往三里外的那个小村庄。乡司法所的同志,驾着三轮摩托车在前面开道,随后是粮站的工具车,两厢贴着大字标语,车顶安放高音喇叭,车上横放十几把铁锤和洋镐,粗大发白的木把伸出厢外。八九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穿迷彩服,戴迷彩帽,威严地站在车上。他们背对背,面朝外,手攥锤把和镐把,犹如临阵士兵一样。征天牌吉普车紧随其后。乡长坐在上面,随时通过车载音响发布号令。我们还从外乡借了两辆车。那时候,乡镇之间惺惺相惜,联系紧密,不论借车借人,全都有求必应。我坐在最后面的伏尔加上,难掩激动,也隐隐担忧。没有谁比我心里更紧张。所有人都想尽快看到事件的开始,我却想怎样才能尽快结束。

  我给县里汇报了行动方案。这是必须的。我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县公安局命令派出所的三名同志赶赴现场保驾护航。最令人欣慰和鼓舞的是,行动由乡党委会研究做出,意见空前一致。这是我愿意看到的。在乡里,它的意见就是一切。

  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幢青砖墙体、水泥打顶的房子。就其外观而言,在村里属于上好的一栋。这正是我们选择它的原因。房子无言传递着主人要生第三胎的强烈愿望。曾经凝聚着他的勤劳和心血的房舍,现在被弃之不顾。这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在决定撂倒它之前,我们也许都暗暗算过一笔账:整座房屋的价值,完全能抵顶他的超生罚款,社会效应更无法估量。我看重的是后者。房子一倒,他们将毫无悬念地生下第三胎,且不会再缴纳超生罚款了。这也算是两讫。我们实际上暗暗成全了对方,只是外人意识不到罢了。

  街上早已聚集起围观的村民。他们当中夹杂着许多来自邻村的陌生面孔。孩子们紧抓着大人的手,瞪大眼睛,注视着我们。

  院门被打开,工作人员蜂拥而入。其他人只能隔着院墙猜测里面发生的一切。群情骚动,脸上绽露各种表情。少数村干部可能仍有怀疑:他们真会坏掉一座房子吗?最多捅几个窟窿罢了。

  动手的命令下达了。紧握铁锤、铁镐令手心汗津津的乡干部,没等话音落地,已急不可待动起手来。玻璃碎裂了,门框窗棂毁折了,院里一片稀里哗啦的破碎之声。铁器砸到墙上却只留下一个白点。他们轮番上阵,镐锤之下力过千钧,几下便令他们气喘吁吁。墙壁岿然不动。劳动发明了工具,并使人愈发聪明。有人发现了靠在厨房外面的铁梯子,招呼着把它抬过来,用粗壮的绳索系紧两头,多人提起、架空、悠荡起来,让能量集聚,集聚……然后猛冲墙体释放。再坚固的墙壁也经受不住巨大惯性的冲撞,眨眼之间变成蜂窝。……铁锤并没有停止打击。西窗边出现了缺口,随之变得更大。墙角出现了缺口,随之也变得更大。一阵热烈的声浪。房屋露出摇摇欲坠的败相。所有人被要求退后,只有一个乡干部站在房前,他将扮演终结者角色,改写房屋的历史。他停了不到一分钟,挽紧衣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对搓几下,然后抡圆铁锤。一……二……三……每砸一下,都机械地往后跳开,确认房屋不会马上倒塌,再试探着靠前……四……五……数到第五下的时候,他不数了,最后支撑的砖块被打掉。房顶似乎迟疑了片刻,突然“咔嚓”一声爆出断裂的信号,先是缓慢地而后忽然加快了下落速度,巨大沉重的屋顶势不可当地压下来,瞬间彻底垮塌。所有人的耳朵聋了半分钟。烟尘像巨浪一样席卷了整个院落,迅速扩散到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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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忽然变得静悄悄的。呼吸停止了,空气凝滞了,整个世界沉寂了。人们不想看到又想看到的情景终于还是看到了。在看到的同时,全都被吓傻了。十秒钟过去,人群仿佛缓过气来,发出一阵惊呼。一个老人手中的饭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几个孩子同时发出尖叫,一头扎进大人的怀抱。有狗低狺一声夹起尾巴窜回了胡同……

  上车,乡长说。他的声音不大。上车,大家相互说。声音都不大。

  车辆按照既定路线在村里穿行,车轮声疾,喇叭声咽,一天走遍全乡所有能够通行的街道。乡干部第一次贴近而真切地见识了各村的内部构造。他们兴奋不已,沿途看到了沮丧,也看到了轻松;看到了摇头叹息,也看到了放纵谈笑;看到了有人缩着双肩溜着墙根走路,也看到了有人端坐在村委会对面的高台上冷眼斜睨。对于遵守政策的人来说,即将开始的处罚,是对他们行为的褒奖。他们的呼吸加倍地自由和顺畅。

  村中的大小街道,第一次不是因为节日变得色彩斑斓。标语铺天盖地。街头张贴着乡政府征收超生费的公告,以及相关人员名单。这个名单详细列出了每对夫妻的基本情况,现有子女数,超生胎次和性别,最后一栏是应该交纳的罚款数额。他们当天都接到了盖有乡政府大印的罚款通知书。学校提前一节放学,组织学生上街宣传。父母超生的同学,学校特准了半天假,让他们回去做家长的思想工作。党员被召集开会。在外打工的人回了家。准备外出的,临时取消了出门打算。他们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关注着别人的行动。他们不想带头,也唯恐落后。

  每村领到一盘由县广播电视台录制的磁带,女播音员的声音在全乡上空洪亮而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此起彼落,遥相呼应。只要不停电,只要机器不出故障,就不会停下来。三个村的扩音器烧毁了,两个村的喇叭音圈震坏了。村干部们在深更半夜鬼使神差般地弄来了新配件。许多人整天对着话筒讲话,嗓子哑了,最后发不出声来。

  没有一位村干部在这个节骨眼上撂挑子,连调侃说不干的也没有。那意味着不仅要丢掉小小的官职,连党票也保不住,还意味着耻辱,意味着将永远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个人权势和家族利益可能从此丧失殆尽。

  包村乡干部受到前所未有的礼遇。他们一再被村里挽留。当天的大锅菜,多了厚厚的一层蒙头肉。酒水不再是购自路边店的便宜货,而是村支书十年前放进炕洞深处的珍藏。村干部赔着笑脸求他们在村里多呆一会儿,多开一会儿喇叭。他们深知宣传作用无可估量。越是讲得鲜血淋漓,征收罚款就越不费力。乡干部人人握着话筒喊话,不放过多年不遇的表达声音的机会。原本不善言谈的,学会了逻辑清晰地演说。他们阐释政策,也表达强硬。另一个村打来电话,村干部等不及了。他们在村口站得两腿酸麻,几次被灰尘迷了眼睛,请求宣传车赶紧到村里来。

  各村委会的办公地点(有的在支书家里)灯火通明,前来问询和缴款的人络绎不绝。乡村干部应接不暇。考虑到农民的实际收入与统计数据之间的差距,也为了此次行动的圆满成功,我们适当下调了罚款标准。当天缴纳罚款的,可以享受总额70%的优惠,即外生二胎一次性缴纳2250元,三胎3375元,依次累加。下午开始有人缴款,接着是更多的人,晚上则出现高峰。他们事先置备了验钞机,临时调整了人手,多人同时数钱、开票。为了安全起见,银行派专车来接款。百密难免一疏。银行入库时,还是发现了假钞。

  我跟乡长马不停蹄地往来各村巡视。我们约定,只问村干部吃饭没有,喝水没有,身体是否吃得消,孩子来找没有,老婆来叫没有,不问进度和效果,只通报外村进展情况。要轻松,不要严肃。通报进度可以适度夸张。某村征收3万元,可以告诉他超过了5万元。有三个村临近扫尾,可以说成五个村已经完成了任务,他们已经预订了餐厅,将不醉不归……

  我第三次转到一个大村。其征收进度不令人满意。这个村将近三千口人,许多人家以屠宰为业。走到村南头,发现一户超生对象的院门关得死死的,院里漆黑一片。村干部说他一分钱未缴。难道无动于衷,旁若无事地睡下了?要不就是备好了利刃,随时迎候上门催促的乡村干部。这是可能的。单是近几年,这个村就发生过多起事件,最后都由一把或几把杀猪刀出面了断。不得不防,但又绝对不能容忍。两个乡干部快步上前,站上台阶用力拍打门环。这一拍果然拍出了动静,不是家里的动静,是门外的动静。他们把墙根蹲着的一个人拍醒了,而此前谁都没有发现。他呼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不要拍,不要拍,我在这儿!他是这家的主人。他既没有猫腰过来,也没有亮出杀猪刀,而是战战兢兢地给我们解释。他说他老婆去娘家借钱,走了一天还没有回来。他两顿饭没吃,一直在家里等着,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天黑了,他在家里呆不住,干脆锁了门在外面等,竟然蹲在墙根睡着了。

  我跟乡长一前一后回到了乡政府,时针指向凌晨两点。有位副乡长刚回屋睡下。我们觉得不可理解。乡长没好气地敲打他的窗户,硬把他从被窝里抠出来,撵回了村里。

  我跟乡长确认再没有人回乡睡觉时,裹紧大衣上了车,又一同去了村里。

  再见到那位副乡长时,天已大亮。他脸色青灰,无精打采,却不忘讲一桩轶事给我们。一个老党员的儿子生了三胎,没钱,也借不上来,看到一拨拨人来缴钱,压力很大。他对村干部说,把我捆起来游街示众,或者打我一顿吧!没人理他。副乡长说,现在不兴捆人,也不兴打人了。他说,你们不捆,我让家里人捆。你们不打,我自己打。我得起模范带头作用……说罢,劈里啪啦打起自己耳光来。我说,特殊情况要特殊对待,像他这种情况就要照顾,不过不是现在。我们不能捆人,可以让他在大门口站着,给没缴钱的人做个“榜样”。

  我们乡处在四县交界,征收行动波及面广,影响很大。第二天,县领导电话询问,我简明扼要地做了汇报。领导很高兴,除了肯定成绩,还鼓励了一番。最后说,外县领导跟我通了电话,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你们一夜没睡。他们的觉都让你们搅了!

  征收行动一直持续了三天。当天征收数额超过了应征金额的85%,接下来两天扫清了尾欠。涉及近300户,入账57万。虽然离省计划生育条例规定有差距,但已相当令人满意。以往五年征收的总和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即使在眼下看,也令人瞠目。在行政手段日渐失去约束力的今天,每一桩征收都需要法院介入,否则难有进展。一个30多万人口的中等县,每年数百例外生对象,大多需要法院强制执行。有一个外生对象第二次被送进看守所前,对他妻子说,半个月我就回来了。他想一赖到底。

  罚款入账后,我们返给各村30%,同意村干部从中列支多年欠下的工资。

  55%留乡。我们为那些工作多年,没有正式手续,每月只有一二百块钱的乡干部调了工资。其中包括抡铁锤和洋镐的。为各村支书和村委主任交纳了养老保险。

  还不情愿地上缴市县两级15%。

  始建于六七十年代的办公用房,低矮简陋,屋顶裂缝,门窗腐朽。一到雨季,房屋漏雨接都接不及。蛇从门窗缝隙钻进来,在抽屉、被单中休憩。老鼠留恋床铺,于上面追逐、撒尿、传宗接代……拆掉平房,在50多米长的原址上改建二层办公楼的意见,由乡干部先后提了出来。

  第二年秋天,乡里再次集中征收了一次超生子女费,收入27万元。建楼提上了具体日程。市规划设计院的专家为我们设计了图纸。让人颇感突兀和不解的是,省里一位主要领导提出了“合乡并镇”。一夜之间,乡镇合并,区划改变。我和乡长同时调离,走时留下50多万。

  再给一年时间,二层办公楼将取代那排平房,而眼下只能望“楼”兴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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