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走了。他飞向了一团火光。
飞机凌空爆炸时的火焰,映红了天际。夜深人静中的海岛倘若还没有沉睡过去,它们睁着的眼睛一定能看到老曹临走那一刻的悲壮。巨大的火球从高空坠落,释放出的热能把整个夜空烧红,还有老曹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喊,一定会彻底惊醒已枕着波涛进入梦乡的长山群岛。那团不熄的火光,一次次烤灼着我的想象,并把我从梦中一次次烧醒。
二
去庐山疗养,一直是东北飞行员们的一大奢望。
2005年的夏天,我和老曹终于如愿以偿。我们是作为师机关的飞行员与下属某团的飞行员们一同上的庐山。
人们赋予了庐山太多的象征。有人说它是座爱情山,也有人说它是座政治山。
一路上,火车像一根绿色的细针,把几个省、市的彩色版图曲曲弯弯地缝合在了一起。我和老曹的目光行走在地图上,形影不离,像一对飞机在编队飞行。我们不时地在地图册上指指点点,计划着未来这二十来天的行动路线。我们的神色一定颇像是在谋划一场特殊的战斗。二十几年前,我俩在一个车厢里同吃、同住、同幻想的感觉又找了回来,老曹和我像刚刚成为新同学时一样,一路上竟然叽叽喳喳兴奋了几千公里。
火车还没在九江站停稳,庐山已巍峨在了我们眼前。说它巍峨,其实也并不算十分高大,比起我们飞行中越过的众多高山峻岭来说,庐山只不过是一只中等个头的“窝头”而已。飞行中,飞行员俯看大地时,常有“满目群山,一锅窝头”的感觉。这样的比喻虽欠诗意,但也还算准确。
老曹说,上了庐山,第一件事是要看一场电影,就看《庐山恋》,复习一下张瑜和郭凯敏当年谈恋爱的镜头……我逗老曹,你上山后干脆真恋爱一场算了。他镦我一拳,反讥说,你又不是张瑜,人家可没你长得这么黢黑。我们就坏坏地哈哈大笑,再也不用像飞行中那样去控制嗓门开关的流量大小了。
和我们想象的一样,疗养院把我和老曹这两位机关的“老飞”分在了一个房间。哈哈,老曹,咱俩又要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同居”了!老曹不爱笑,没表情地把行李箱往柜子里一扔,“扑通”一声将整个身体平甩在席梦思床上,四肢伸展,在雪白的床单上晾晒出一个牛气十足的“大”字。我顺手抓起一只水杯往他两腿间的重点部位一塞,帮他完成一个“太”字后迅速跑开。
三
机场指挥塔台里已是一片混乱。电话铃声、报告声、命令声、唏嘘声交杂在一起,使嘈杂声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一分钟之前还能听到老曹来自空中的报告声音,而此刻,任凭指挥员怎样大声呼叫他的代号,整个夜空却是一片沉寂。
星光闪烁。谁也无法猜测出深不可测的夜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
一切忙乱似乎已经于事无补。有着三十来年飞行经验的塔台指挥员,此刻心情比铅锤还沉重。他似乎已预感到了那种最悲惨、最沉痛的后果。
长久的沉默,对于空中的飞行员来说,往往就意味着灾难,或是永别。
雷达显示器上已找不到老曹的飞机反射出的电子回波……老曹和他的坐骑正驰骋在万里夜空中,穿行于星群与月光下,向着远方,永不回头地飞去了。
四
庐山的云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云,还是老曹把庐山的云介绍给我的。
老曹有着高质量的睡眠。他像是一尊躺在云朵上的神仙,悠然自得得让人心生妒意。其标志是:躺下三五分钟,只要我不与他搭话,他就会发出起伏跌宕、音阶圆润的呼噜声。若说老曹睡觉时鼾声如雷那是极不准确的,应叫作酣畅淋漓。而我睡觉极轻,且少,有老曹这么一伴奏,自然睡意全无。在庐山的日子里,每晚,我都在床头灯的照射下,手捧一本闲书为老曹的睡梦站岗。听着老曹睡眠中发出的音乐般的鼾声,真有说不出的羡慕。于是,他总是醒得很早,我总是睡得很晚。
一天早晨,早醒的老曹突然大声叫我,老宁,快来看,这是啥云?我恶狠狠地睁开沉重得有点拉不开缝的眼皮,沮丧着脸看着老曹得意、惊喜的样子,说,见什么鬼了?啥云,庐山云呗!老曹穿个大裤衩子正扒开窗帘不停的大惊小怪地嚷嚷着。我跳下床,倒要看看他这家伙一大早究竟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我们都是飞行了二十几年的老飞行员,几乎天天与天空中的形形色色的云朵、云层、云团打交道,什么奇形怪状的云没见过?还至于像这样一惊一咋地装青春吗?但当我随着老曹的手势向窗外望去时,的确也吃惊不小。这是什么云啊?低低地铺在山头上,山头上的塔尖把云层刺透后,还露出了银亮亮的矛头尖尖。云层很薄、透亮,但又不松散、不飘移,比纯棉还白,像一大匹涌着波浪的白缎子,又像是精心雕刻后的一片巨大的水晶石。反正,这是我们在空中飞行时从没见过的一种云。真是天外有天,云外有云。庐山冷不防送给我们了一个惊喜。此时,我一点也找不到庐山曾被一位伟人形容过的“乱云飞渡”的迷离感觉,窗外的景色静得像一张展平的画。
云,其实不过是弥漫在天空中凝结在一起的水汽,无论它如何变幻莫测,也只是外表形象的变化。但当我们一旦改变了观察它的角度,从另一个层面去审视它时,云便不是往常印象中的形象了。它给我们的视觉乃至思想带来的冲击、惊诧,让人不由得不心生震惊,甚至对以往的经验产生怀疑。
我光着脚、弯着腰站在窗台上,老曹从背后紧紧抓住我的双腿,端着相机左瞄右瞄折腾了半天,终于选中了一个满意的角度,咔嚓咔嚓连拍几张,可算逮着了这张让人得意得直要忘形的照片。我们顾不得洗脸赶快打开电脑,把照片传到电脑里,并置换成了电脑屏幕上的桌面。看着放大后的刚刚捕获来的新作《庐山云》,我和赤背掐腰啧啧称赞的老曹心里有说不出的美妙!
五
老曹轻微晃动了一下身子,用以解除长时间用一种姿势飞行时的腰部疲劳。
今夜星光格外灿烂。星星们投影在茫茫的大海上,在月光的渲染下,海水中的星光便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诡谲气息。星星与星星之间互递着眼神儿,于无声中传递着只有天空与大海才能听懂的悄悄话。海岛上的灯光渐渐稀落,渔民们枕着涌来又退去的涛声早已进入了梦乡。此刻,在七千米的高空,老曹正驾驶着战机,像一位忠于职守的巡夜者,在为翼下的安宁值勤、巡航。这一切是多么的和谐、自然。老曹像往常的每一次飞行一样,全神贯注地操纵着飞机,不断地修正着飞行中的数据偏差。海岛如果长着一双不眠的眼睛,一定会看见飞机航行灯划过夜空时的潇洒身影。但沉睡的海岛此刻一定不会想到,他们头顶上的展翅者,正是一名空军大校,特级飞行员。
老曹的飞行技术是一流的。他对自己的坐骑的秉性也了如指掌。
老曹左手松开油门杆,腾出手来下意识地往上推了推氧气面罩,并用力吸了一口氧气,然后很舒畅地缓缓吐出来。这是飞行员在进入很关键的下一个飞行程序前的习惯性动作,就像跳水运动员站在十米跳台上微闭双眼深吸一口气一样,精彩的凌空一跃转瞬即将亮相。老曹回首望一眼机翼的下方,霓虹闪烁、五彩缤纷的海岸线已渐渐退去,飞机已沿预定航线驶入了深海区域。黑夜里的海是安静的,静得让人心生忐忑,难以揣度出它的深浅。
天空的星星与海里的星星眨着羡慕的眼神儿观望着老曹飞机上的三颗耀眼的航行灯。老曹为了不使翼尖在穿过云层时反光产生光屏,故意把航行灯的灯光亮度调整到60%的位置。他这样“低调”地飞行,仿佛也是为了避免星群投来的嫉妒目光吧。
仪表板上,各种指示灯和仪表指针都在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老曹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信号,而危机已悄悄“摸岗哨”一般潜伏、抵近了他的前沿阵地。
发动机“嘭”地一声巨响,把正在聚精会神操纵飞机的老曹震荡得有点晕头转向。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飞机已失去了控制……
漆黑的大海张开无底深渊的大网,正用贪婪的大口等待吞噬一只折翅坠落的小鸟。此时,天海之间仿佛到处都布满了狰狞的面孔。
六
剧场里,我和老曹并肩而坐,津津有味地低声议论着正在播放的《庐山恋》。前排座位上的一对青年男女总是没规律地两头相碰,像关闸门一样一次次切断我们的视线。我和老曹也只好与他们同步摆头,只是我俩方向一左一右,与前排的两位正好相反。
在庐山白鹿书院门口不远处,有一条清溪,溪上有一石桥,张瑜正站在桥头上向坐在桥下石头上读书的郭凯敏掷石子儿。这叫投石问路,也叫投石示爱。我用臂肘镦一下老曹,哎,那天你不也坐在这块大石头上呆了半天嘛,我给你照了好几张相,也没见你等来一个掷石子儿的姑娘呀?老曹乜我一眼,似在嗔怪,这还不都怨你!整天电灯泡似的形影不离照耀着我,哪给过我可乘之机啊……啧啧,没良心,你竟敢责骂我这样的“活雷锋”?哪去找讲理的地方啊……但看到老曹故作怅然若失的样子时,我就心花怒放地什么也不多说了。
我遂低头摆弄手机给远方的朋友发短信,老曹撇着嘴角瞟了一眼,给谁发啊,看电影还这么一心二用!我诡谲一笑,往屏幕上一噘嘴,呶,给张瑜发呗!我俩没忘记这是公众场所,就忍住大笑而改用抿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七
飞机在一团火光中急速下坠。
老曹毕竟是在蓝天上与死神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的老飞行员,猝然而至的险情并没有把他的理智一下子击垮。老曹在短暂得不可思议的零点几秒内,做出了弃机跳伞的决定,并迅速果断地完成了跳伞的操纵动作。
命运有时冷酷得简直令人愤怒。而我一向认为,命运是最不讲道理的家伙。纵使你向它百般哀求,也不会换来哪怕是短暂得只有半秒钟的生机。就在老曹完成跳伞操纵动作的同时,飞机凌空爆炸了……
经过各方人员几天不分昼夜地搜寻、打捞,终于在一个海岛的滩涂上,人们找到了老曹。
是冰冷的海水吸光了老曹身体里微弱的热量,使他失去了生命?还是在老曹跳伞的同时,飞机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波强行将老曹的生命在高空夺走了?人们对此不得而知。但老曹的确是创造了一个奇迹:在机毁人亡的飞行事故中,他硬是以完整的形象回到了战友和亲人们的身边。老曹,就凭这个,你就不是孬种!
老曹躺在海水里,面目平静,但牙关紧咬着,仿佛时刻准备着与死神的再一次搏斗。老曹腰间的手枪完好无损,但他竟然没来得及向吞噬他坐骑的大海射出一粒愤怒的子弹。
八
老曹的各种荣誉像花圈一样陈列在战友和亲人们的面前。为老曹送行的那天,凌晨黑暗中的空气比海水还冷,战友们亲眼目送他披挂着荣誉的光环又一次走向了火光之中……也许,只有火光中才是温暖的,也才是老曹的灵魂最终要栖息的地方。
我把在庐山为老曹照的几十张照片都提供给了上级机关的宣传部门。老曹是为祖国的国防事业而献身的革命烈士,上级决定隆重地宣扬他的先进事迹,这对他来说,活着的时候是决不会想到的。老曹一生中听到的赞歌不多,这种补偿式赞美但愿他在遥远的地方也能够听见。
望着老曹的女儿马尾辫上的一团白花一晃一晃离去的身影,我仿佛是在目送自己的女儿踏向未来的征程。那一团渐渐飘远的白雾一样的绢花,令我的鼻尖和心头顿感酸楚不已。我忍住泪水不让它当着孩子的面流出。我再次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给老曹发短信:“老同学,你女儿上军校的事儿上边说已基本落实了……这是你用生命为她换来的上学机会,孩子一定会珍借的……你就放心吧!你自己在那边多保重”当拇指按完发射键的同时,我忍不住转过身去,两眼再也憋不住早已盈满的泪水……
老曹,你这家伙收到我每次发给你的短信了吗?也许,你所在的那个世界太遥远了,信差还没能把我的思念传送到你手里……你若收到了,再不要像从前那样沉默寡言啊。
老同学,我的好兄弟,你的手机号码一直保存在我的手机里,永远也不会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