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铁轨很长,在东欧风景平素的野地里伸延,房舍与田地,都显得有点落魄,不太富足,恍若有点国内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村的况味,并没有多少东与西的差异,西欧那些如诗如画的旷野,再也没有出现在东欧的取景框里了。
在列车似曾相识的摇晃里,我在前往华沙的列车上读着这本诗集,深情款款的诗句,诗人的眼泪叹息都渗进了岁月的缝隙里,我读得浮想联翩,这样的诗句能向谁一点二点地展开?就像内心的私密能向谁一点一点地铺陈?
书页翻开/所有的文字四散/只留下一个数字我的座位号码/靠近窗户本次列车的终点是你。
焦虑只剩下一点,像心脏疼痛或者头痛一样,只聚拢一点,却又分明地扩散开去。原来,什么东西都可以潮涨潮退,很多的情绪都可能烟消云散,而唯有终点站或者那个命定的结果,是理性与现实所无能为力的,就突现在时间的尽头,迫使人不得不面对。诗句一句一句沙子一般地硌着眼睛,人生的列车最终要驶向哪里,没有人知道答案,我更不知道终点会有什么等着我,或者,我只是最终和自己相遇,然后孤独地回到出发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会四散,思虑和浮想都会无影无踪,最后,只留下什么呢?
灵魂煎熬,也许是永无止境的精神跋涉,甚至是年复一年都在持续的内心长途,即使万里之遥,能邂逅什么风景、能收获什么正果,并不一定是有答案的。
向一个地方持续地赶赴,向一个向往的对象永远的奔赴,时间的列车或快或慢,带着自己的意愿前行,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可以中途下车吗?谁能预先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够靠站呢?于是,这首诗就变得意蕴无穷,和这一次远行的疑虑相撞,就多出了很多的怅惘。
那时候,还未有缘感知北岛的这首诗,学生时代曾坐过漫长的火车,从广州始发乌鲁木齐的列车,途经兰州,五天四夜的路程,我在火车的等待里已经参透了什么叫前行的茫然,时间把很多的热情与兴奋都绞干了,我只是知道出发,向着愿望中读完万卷书后的万里路与远方出发。
如今,则是在杂乱中挤出一点空隙,往远方走,用陌生的探望,来填满因匆忙而空置的内心,让它变得厚实充盈起来。生命的意义不在因果而在过程,较长的旅途关乎的还是经历,得与失不过是在绝望的临界再进一层,去障归省,信与不信全在己心。如远方,如臆想中的你我,仅是审美的对象而非期待的客体。
于是,很多的记忆就排列在岁月的轮转里。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往时间的深处延伸,往命运不可知的远方延伸,往生命的无常延伸,不知道会把我们带到哪里。我只是感叹,此时与记忆相遇。
小时候扯着母亲的衣袖赶火车。那时的火车只是连通广州城外的乡镇,不是通往远方的。我就是坐着火车去到珠三角的河滩和粤西丘陵上的山村。
那些曾经频繁地来往的或近或远的亲戚如今已经星散了,母亲家族的很多亲人在“文革”时就下放在珠三角的河涌村镇里,嬷嬷的一些亲戚就在火车通达的粤西或粤东的乡下。火车把我捎去了那时的远方,童年的我就见识了那里的乡野,贫瘠、荒芜,却又素朴、坦诚,自由自在,可以在长满野果子的山丘里乱走,可以在稻谷齐腰的田垄里疯跑,泥屋后面的菜地里都是肥硕嫩绿的叶菜,沙地池塘里有的是西瓜番薯莲藕慈菇,有意思的乡野和面善亲近的父老乡亲,并没有一齐来到扩张又扩张着的城里。
少年长成的时候搬了一次大大的家,从老城搬到离铁轨不远的西村,对城市距离的想象就是这样从东面的东站到西面的北站,汽笛鸣叫过后喷出的烟岚,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向往,绿莹莹的信号灯,让我渴望着什么是神秘的远方。
那时候就把走万里路设置成一种理想了。坐火车是一种路上的感觉,从此时间开始转向,朝着一个叫做梦想的地方出发。对远方的解读就是从火车开始的。
读书写作的时间久了,神思开始麻木的时候,就会听见有一声汽笛,从愿望的深处深深浅浅地响起,先是在城里打转,想象着从东山港九车站开来的火车,就像一个阅兵的仪仗,把不大的广州检阅完了,才把视线留在西关,就停在西村的北站里。逮着时间,就该走向城外了。火车就是这样把人的视线一直带往远方,甚至把少女时遗落的一段心事重新捡起,从两关到东山,从没想到本次列车还有终点,终点上还可能有你,北岛诗句的抒情只是臆想吧。
从东方到西方,断没想到,我在东欧的东柏林,坐上了开往波兰华沙的火车。赶早的时候,天还蒙蒙亮,城市还没醒来,柏林夏季的清寒让人不知季节的深浅,老式的火车,开进老式的站台。本次列车终点还可能是你吗?二十年沧桑,欧洲不过是你的客栈,你的根又移植回了广州,又枝干茂密盛放在东面了。而此时,西关的书写于我则是过于绵长,是时候该画上一个暂时休止的句号了。
悲情自古伤别离
原本以为是地理的原因,位居欧洲的边缘,又与东亚靠近,在东西风的交汇碰撞中,总是不可避免地承受着来自两面的波动和影响,于是被瓜分被宰割被使唤,竟然成了无法逃脱的命运,又或者历史带来的后遗症?在“二战”两强对峙三足鼎立的缝隙里,左右为难终难幸免,成了一块归属无宗的肥肉,顺手就被易手的霸主切割来分割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国运?然而有一点却让来者异常分明地感受到,命运确实逼使这块土地也相应形成了一种性格——悲情,但是,这却是有力量的悲情,活不下去的年代里也还是活着,活得下去的岁月里就竭力地坚强起来。在我从东柏林乘搭慢悠悠的火车走进的时候,波兰的现状已经好多了,哪怕刚刚送走一场大恸,国家的危殆刚刚修复,时间总是很悲悯地愈合着伤口。想来大限之后,造物的补偿,会让一切慢慢好起来的。
去波兰之前,为了要去看“二战”时举行过重要会议的那片建筑,我在德国的波茨坦迷了路。其实这只是一个在欧洲大陆寻常普通的小镇,战争却让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地方变成了一个重要的符号,变成了一个隆重的代名词,各种势力的较量就是在这里打上了休止符。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烟尘早已止歇,波茨坦已回复成一个宁静的小镇,人口不多,树木葱郁,很舒展,很怡然,有些人家院落里的车厘子树,一串一串殷红的果实就伸出了栅栏外,散发着殷实而宁静的气息,天人合一的状况想必就是这样了。
车道都在树木的簇拥下越走越远,就走到一大片废弃的建筑前,没有人,没有车,只有把静穆放大的鸟叫蝉鸣。在茂密的树木掩映下,这片建筑依然气势堂皇,廊柱森然,房舍空阔,这莫非就是“二战”里著名的波茨坦协议签署的地方?这里的台阶、走廊、房间,曾经走动过那些撬动战争的风云人物吧?然而,现在呢,烟消云;散,不着痕迹,显赫之后的颓败更显苍凉,亦更现落寞。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当初,为什么又会有这样的现在?德国人并没有刻意地修复或者重建这种记忆,而只是让过往存在着,让历史在时间深处静待着,让愿意被惊动的人走近好了,历史只是一种存在,而不应该左右现在。我突然发现,这里面是否有着超凡的处理哲学,谨严得意味无穷。这可是个最富于思辨的哲学大国呀。
相对于这种威严有度、庄稳不改的气度,波兰的悲情则有点漫漶流散了。
这是个被全世界喻之为悲情的国度。已经上了岁数的火车把我捎来这里,停留期间,街景风貌的左顾右盼中,竟然也是不无凄清的。总理府前,有数张大大的图片,正在悼念令这个国度的领导班子全军覆没的空难,摇曳在白天的烛火,刺目的鲜花,行人的肃立,周围的气氛,很是压抑。
活得不容易跟活得坚强洒脱,应该是两回事吧,国家与个体的存在,呈现方式也是大同小异的。上帝面对波兰的时候,是不是眼里该是贮满了泪水,独立富强;自足的年月远去多久了,命运还在考验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竟然也是无从挣脱的。
我从总理府前拖着脚步走到对面的马路上,路边有一座教堂,一个突兀的被十字架穿透的教徒雕塑,倾斜着立在门口、扑向来人。我吓了一跳,雕塑神态逼真,悲情满溢,无奈地受难,呼号着被救赎,上帝在哪儿呢?上帝会搭救这些无助的沦落吗?
我坐在教堂里面的告解席上,只是被不由自主涌上来的悲悯弄得很累很累,突然就觉得此行的路途太漫长了,身心都有点负荷不起了。不经意抬头,却看到肖邦心脏存放处的碑刻,就在对面的墙壁上。这个伟大的波兰人,不仅让他的音乐回家,亦要让他的心脏魂归故里,让他的钢琴曲、让他的心,向这个悲情的国度最后致礼吧。肉身消逝后,能做的能成全的,恐怕亦只有这些了。
在漫长的旅途后走向你
书写也许让人自大,自说自话情不自禁的,而唯有行走也许永远让人谦卑,个人的脚步是永远也无法丈量完远方的,远方有多远喔。并且,那些意外的收获,突如其来的惊喜,不期而遇的发现,心神共振的契合,跨越时空的美丽呈现,简直就把你完完全全地镇住了,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幸运地出现在那里,被恩准亲临其境,然后被感动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能来一趟,能在最终迷恋的地方出现,看上好几眼,那是多么幸运啊。
每年每年,我都在等待出发、远行。走了很多的路,得得失失走到这一步,值与不值都目视前方吧。很多没有答案的生存之谜,让人期待着明天的来临,或者是新的开始。即使是重锤一般的经历撞击,依然改不了这种侥幸,除非心如死水,彻底放弃,就会彻底忘记,也不在乎记忆什么了。
理悟,或者参透,也就是说有那么些通达吧,这该是漫长旅途的走向了,就像世事人生兜兜转转之后,也只剩下终点,最终也只能走向你,走向你这个臆想中的结局,有点不着边际的虚无,却是心愿念念不已的落实了。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具象的,空幻的美好,更能引领我们的神思。
自然的神性与缘分的秘密,把空幻创造出来,并拓印在记忆中。花开花落,日月星辰,很多事情过去了,但故事远远没有完,虽说这是一个多变的世界,也不是一个轻易就能把握住点什么的世界,然而,它一定存放在记忆里,或者是复活在描述中。
也许,经验不到之处,自有启示之光将思考带入澄明。
帕斯捷尔纳克的芦苇与人的一体性,脆弱的生物性与尊贵的精神性,每一样都那么真实,那么直抵内心,就像茨维塔耶娃所表白的,心灵毅勇才是真正的活,哪怕精神活动无法适应现实的所谓判断价值,做人大可“凭何是其所是并如其所思”。火车在山川野地穿越,神思在时间缝隙去来,毁灭不过一击,而要孕育则要日月星辰的滋养,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不珍惜。
所以,守着初衷,守着承诺,这是多么天真无邪而又坚持到底的信守啊,也只有这样子,人生一趟,或者活一辈子,才显出了那么点意思和可爱,为精神的价值与尊严做出了最忠诚的诠释——为了愿望和所爱消耗,是珍爱和享用生命的另一种方式。
这大概就是一颗完全裸露的内心,没有功利,没有政治的外衣,甚至没有索求与回报的想法,只是因为诺言与信守的愿意,甘愿——有时候是不讲道理也不必符合常规逻辑的,既然有征服自己内心的神奇力量,那就随之而去吧。或许我们要正面一个长久回避的问题:如何对待唯一的这条生命,才能真正体现内心的尊严与价值,才是真正的无怨无悔。
写潜藏着天性的文字,写不是为了追名逐利,或者巧舌如簧的文字,走没有效益的路,探索没有功利的远方,所有的理由,就是为了衷肠不改,或者向美投奔。
“人间情热,究竟能操弄人并使之到达怎样的地方呢?”从年轻时起,这就一直成为我最为关切的心结了。对美的渴望究竟强大到什么程度,才能隐去个人的痛苦得失,并在折腾磨砺之后,有足够的资格,可以把自己领到“最终为之迷恋的地方”,并且祈望“本次列车终点是你”,这,该是最大的被赐予了。
在自己能跨越的音域里从最低音唱到最高音,在自己能达到的空间里从最南端走到最北端,在自己能接触的事物里从最卑微读到最高贵,在自己能感知的情绪里从最彷徨渡到最快乐。
走进博物馆、走进历史、走进思考与精神隧道的漫游,这一切的祝福与兑现,就实实在在地降临到我的怀里了。
开始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落地窗外的阳台上,铺满了初夏的阳光,透明而又纯净,又在咫尺之遥的河水和树冠上流连,让人感受到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息,一种纯粹的水洗无尘的心境。
如今,秋天已起,秋露已至,我仍在思考。漫长的旅途后我走向思考,走向回味,走向追忆,走向独悟,走向你,你变得异常真实地突显在我跟前,这就是我的收获。秋天的广州燥热还在,我却已晤遇到内心的清凉。喧闹中有些许的解脱,夫复何求,已经是被造物垂顾,甚至是被搭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