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儿时的故乡是一个很大的村庄。村庄除了篱笆墙是家家户户的一道风景外,各家各户房前屋后的那些树,也成了植在我心中难以忘却的风景。比如桃花朵朵娇艳的桃树、婀娜多姿的柳树、枝繁叶茂的枣树、隽秀挺拔的合欢树、花香四溢的洋槐树、枝叶秀丽的白杜树、满树花开如雪的杜梨树、通直高大的臭椿树、柿子树等等。村庄因为有了这些树的存在,让整个村庄多了几分灵性。所以我始终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树也是故乡的灵魂。
说到故乡的树,总是少不了儿时校园里挺立的那两棵高高大大的老槐树的影子。离开故乡四十多年,有些记忆或许模糊,唯独对那两棵老槐树依然清晰。虽然不知道何年何月、什么原因,造成的它们树干底部近乎被掏空了一半,但是它们却用极其顽强的生命力,站成校园的一道风景。春来枝丫间先是一点点嫩绿探出头,它们像是长在高处的一双双春天里绿色的小眼睛,在观望村庄的春天。春雨淅淅沥沥而落,轻轻地吻了它们,滋润着它们生长。它们知趣地疯长,接下来满眼的绿,郁郁葱葱。燕子、麻雀飞落在枝间叽叽喳喳,喜鹊在树高处筑巢。一只淘气的小花猫,爬到树上,吓飞了鸟儿们。这一切,是春天该有的样子。夏天,两棵老槐树枝叶扶疏,彼此间的枝丫伸展互融连在一起,宛若两把擎天的大绿伞为你遮阴避雨。孩子们在树下做游戏,追着夏天的梦。夏蝉声声,“吱吱喳喳”总是不知道疲倦地叫着夏天。夏雨也有讨喜的时候,我喜欢站在树下,听雨落在绿叶上,发出来的簌簌声。生命的律动,就像是那些跳跃着的雨滴,滴滴答答充满活力。秋风至,老槐树上的叶子摇曳着,像是随风的舞者。黄叶一片片落下,寒蝉凄切声声秋渐远。抬头仰望天空,辽阔的天空,湛蓝湛蓝的。一群群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形,渐行渐远消失在天的尽头。我喜欢站在老槐树下听风,我希望它们能了解我的心愿,我欲乘风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下雪啦!故乡的雪总是静静地飘落,它们无声地落在干枯的树枝上。老树就像披上了白袍子的长者,静静地守护者校园和村庄的一方安宁。一切都是那么静,可是那一刻,我却总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还有那两棵老槐树的深呼吸。
故乡的树,自从被主人种植在他房前屋后的那一刻起,注定了它们扎下去的根和固有的灵魂,便和主人、庭院、村庄厮守一生。除非主人有不得已的理由将它们砍伐,它们一定会不离不弃地坚守在那里。从此,它们也成了村庄的一分子。它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仅见证了村庄的兴衰与变迁,还会为一个个新生命的诞生而欢欣鼓舞。当它们默默地目送走了一个个逝去的生命,它们也会有默默地悲伤。在它们生命的年轮里,刻下了无数张面孔。我知道,我的面孔一定会刻在它的年轮里去了。就像它们也知道,它们的影子刻在我心里一样。我喜欢故乡的树,我更喜欢抚摸、拥抱故乡的每一棵树。我知道,我们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我更喜欢它们在每个季节里的风韵,如果你想看人世间季节是如何变迁的,那么你就去看一棵树吧。
记得,我曾经留意过楼前的一棵树。那是一棵树高近五层楼那么高的槐树,它的枝头几乎快要探进我窗外的防护栏里。看着它每个季节里的变化,我总是在感叹。感叹什么呢?时光?生命?我清楚,不管我在感叹什么,它依然春来发枝,夏日花香四溢,绿影成荫。而当秋天满树荚果坠在枝头,我分明能听到它朗朗的笑声随风飘散在上空。在一声冬的叹息过后,又会是生机勃勃的春的影子飘来。生命在轮回,时光永远也不会停留在原地。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各家各户房前屋后所种植的树是有别的。大多是依主人的喜好或是用途而为之,我家老宅北院依着北墙附近的那棵老枣树,是我的太奶奶年轻时种植的。南院还有一棵合欢树,是我的四叔在世的时候种下的。老院的这两棵树,承载着太奶奶和四叔他们祖孙二人各自的希望和梦想。与我而言,它们见证了我的童年时光,而我嬉戏树下的那些快乐时光,是留在心中难以忘却的美好记忆。
据我的母亲讲,自她嫁给我的父亲那天起,就看到太奶奶与那个老枣树是何等亲昵。那个时候的太奶奶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可是她对那棵树的呵护不曾减少一分。 太奶奶不仅是一位勤俭持家的老人,还有一双巧手。那棵她亲手种下的老枣树,都是她亲手打理、修枝,别人干的活入不了她的眼。被太奶奶呵护的老枣树,到了花开时节,“金盏满树,香染满枝”,一朵朵绽放的细碎的五角星花瓣,仿佛是天上的小星星散落在枝叶间,眨着温情的眼睛,令老宅煜煜生辉。每到秋天,枝头挂满红枣,宛若一颗颗红玛瑙,惹人爱,勾人馋虫。 没有一人不会逝去,就如没有一棵树不会老去一样。在太奶奶85岁那年,走完了她的一生。去世前,她还在牵挂着她的那棵老枣树。
“孙媳妇,你扶我去看看那棵老枣树吧。”当年母亲讲起太奶奶的故事,眼里总是噙满泪水。
那个枣树花开的时节,母亲扶着太奶奶坐在老枣树下,她静静地看着满树花开。有风吹来,枣花簌簌而落,花香萦绕在太奶奶周围。当风借势把一朵朵黄灿灿的小枣花,吹落在太奶奶的头上、怀里时,它们又宛若一只只可爱的小精灵,在阳光照耀下,灵动可爱。母亲说,那天太奶奶看到枣花随风飘落,很是激动。她起身伸出她那双粗糙的手,颤抖着接住随风飘落的小枣花,将它们捧在手心里。然后她低下头,先闭上眼闻了闻它们的花香,又轻轻地亲吻了它们。接着她又起身,步履蹒跚着走向老枣树,附身在老枣树的根部挖了一个小坑,将她手中的那些枣花埋了进去。当时母亲想去帮忙,被她摆手拒绝了。之后她又起身,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老枣树喃喃自语:“老枣树,我老了,你也老了。”母亲回忆说,当时太奶奶的眼神里,有明显的不舍。后来,它成了太奶奶与老枣树最后的告别。没过几日,太奶奶安详地离开她眷恋的家人和老枣树。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母亲受太奶奶的临终嘱托,学着她的样子呵护老枣树的生长。母亲像呵护自己孩子一样呵护着老枣树,老枣树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我看着它一天天变老。它不仅见证了我家的人丁兴旺,如太奶奶的希望。也见证了我的成长历程,老枣树下有我快乐的童年。枣树花开时节,我喜欢站在老枣树下,闭上眼睛听花开的声音。它们或有窃窃私语,或有叽叽喳喳。我用小手用力摇着枝条,想摇出一场花瓣雨。
“丫头,别扯断枣树的枝条啊。若是你太奶奶在世,一定心疼的不得了。”其实,心疼老枣树的还有母亲。 “枣花没有谎花,你每摇落一朵枣花,就失去一个生命,等于少结一颗红枣呢。”母亲牢记太奶奶的嘱托,又将它传授与我。
自那以后,看到有人摇落枣花,我定会上前阻止并与之理论一番。 夏天的风,尽管是有温度的、热的,可是一颗颗小青枣也是喜欢的。有了适应的温度,才会有助于它们由小变大、由绿变红直至成熟。白天,我喜欢坐在老枣树下乘凉,听树上鸟儿们啾啾声和夏蝉的嘶噪。兴致来了,我也会学几声鸟叫和蝉嘶。夜幕降临,吃罢晚饭后爬到树上乘凉、看夜色是极其惬意和有趣的事了。我会看到树上那一朵朵盛开的枣花,与浩瀚夜空中眨着眼的那些星星对望,相映成趣。秋天真的是个好季节,天空是湛蓝湛蓝的。田野里的庄稼要收割了、村庄各家各户房前屋后的树也结了果,热热闹闹的场景遍布田野、村庄。我家老宅的那棵老枣树,枝头挂满红枣,在风中摇曳着。它们的脆甜,又像是长出的一只只勾人味蕾的馋虫,诱着你去摘,快到嘴里来。一年又一年,老枣树花开、花谢、结果,我闻着枣花香快乐地度过童年,吃着甜甜的红枣长大,直至离开故乡。
再后来,因为村庄地震后重新规划,所以老宅的那棵老枣树,以被砍伐的方式结束了它的一生。它的枝枝丫丫一定是燃成灶膛里的火焰了,那粗壮的树干呢?据说枣木最适合做擀面杖、面板、拐杖,是否被人一节节分割,做成了他们的所需呢?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我没有机会与它告别,它就那样消失在这个世界。再回故乡,我特意去寻当年老枣树挺立的地方。站在老枣树曾经生长的地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一步一回头。回眸间,仿佛看到一棵满树枣花盛开的枣树挺立在那里。树下若隐若现站着两个身影,她们在向我挥手。我的泪眼模糊,我知道,一定是太奶奶和母亲也在牵挂着那棵老枣树呢。
而今,行走在故乡村庄的巷子里,却很难看到当年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种植各种各样树的情景。村庄,因为少了它们的影子,所以变得更加冷清了。风来,少了树影婆娑。雨来,听不到雨落在树叶上发出来的簌簌声。记得有次秋天回故乡,偶然看到一家院子里挺立着的一棵柿子树,树上挂满黄灿灿的柿子,秋阳之下泛着耀眼。那一眼,算是对我的一种慰籍吧。但是,植在我心中的故乡的那些树,却没有一刻停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