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翻着藏在记忆深处的一本画册。那里面保存着我农村生活的许多画面:有的是一个村庄,有的是一弯河水,有的是果树下的缠绵情意,有的是茅屋里的一盏读书油灯……每一幅画面,都会抽出我千丝万缕的眷恋,其中最心爱的一页,画的就是凿冰窟捞鱼的情景。
数九隆冬,北大荒的河汊泡泽都冻得像一面面各种形状的镜子,在日光的照耀下闪耀着蓝光;又像一块块晶莹的蓝宝石,镶嵌在漫漫的雪海里。别看天寒地冻,此时正是凿冰窟捞鱼的好机会。带上冰镩、铁锹、水捞子,拉着绑着麻袋的爬犁,三五成群的凿冰人都往河里、泡子里奔。老远,就见那镜子般的水面上散堆着凿冰窟泛出来的冰屑,簇簇拥拥纵横交错,宛若一件件精工雕制的玉雕,闪烁着晶莹的光彩。走在晶莹的冰面上,仔细观瞧,晶莹透明的冰层闪着蓝色的光泽,就像一叠圆圆的玻璃球堆积在一起那样蓝。可又不是一般的蓝色,而是蓝中透绿,但又不是碧绿,只是在那蓝色之中带有几分绿的娇艳。薄冰下的物体可以一目了然:一脉水流,一截枯草,一片黄叶,一粒石子,全都一清二楚。有的黄灿灿,像一颗颗琥珀;有的蓝莹莹,像悬着一颗颗绒球;有的绿茵茵,像撑起一把把小伞。那白里透红的,活像是石榴粒儿;那白里隐黑的,活像瞪大的眼珠子。光怪陆离的图案,仿佛是神工妙手刚刚描绘上去似的。鱼儿在其间摇头摆尾,真是静中有动,比观赏玻璃缸里的金鱼戏水有趣多了。
凿冰窟是很有学问的。凿冰人就像长透视眼一样,隔着一米厚的冰厚,就知道哪儿有鱼,哪儿没鱼。若是冰窖凿在水深的地方,鱼儿四处逃散,眼看着有鱼就是捞不上来,和捞鱼人捉迷藏,那才叫人眼馋呢!若是冰窟凿在冻干了的河底里,枉费了半天的力气,结果是得不偿失,也会叫人垂头丧气呢!冰窟最好凿在四处冻断流的锅底坑里,鱼儿无处逃,无处躲,与其说是捞鱼,还不如说是舀鱼,只见水捞子上下翻飞,哪捞子都有二、三十斤,眨眼工夫就捞百八十斤!
凿冰窟也是蛮有情趣的。观看凿冰窟,就像欣赏一曲交响乐。那“咔咔”的凿冰声像起伏的音韵,像流畅的旋律;那四处飞贱的冰屑,那晶莹似玉的冰凌,恰似变动着丰富多彩的音符,而凿冰人的体内奔泻着的就是饱满的音量;那甜甜地、充满胜利信心的微笑,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凿冰动作,把优美抒情的旋律推向高潮。凿冰人的心也随着冰镩的一起一落而悬动着。冰窟凿的越深,凿冰人的心提得越紧。啊,冰窟要凿透了,那如金似鱼银的鱼儿就要随着泉涌般的水冒上来了,那狂喜的心跳,那激动的颤音,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出来呢?但越是到此时越要冷静,越是到此时越要细心,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就像交响乐推向高潮前的短暂的沉默,就像激战前的一瞬寂寞,凿冰人此时的激动心情是多么难以控制啊!有经验的凿冰人是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就像善于控制乐曲主旋律的演奏家一样。此时,他们的动作是那么轻,凿得是那么细,每一下只凿下三两星冰屑。真有耐性啊,没有大姑娘绣花般的耐性就不是称职的凿冰人!待到冰层凿得像纸一样薄,只见凿冰人胸有成竹地把冰镩倒过来,双手握住镩头,用粗而平的镩柄对准冰窟猛凿,只听“啪啪”两响,薄冰迸裂了,冰层下的水冒上来了。哪里是水呀,分明是挨挨挤挤的鱼儿往上蹿,往出冒呀!它们耐不住冰层的寂寞呀要跑出来饱览银装素裹的玻璃世界呢!此时无声胜有声,就像母亲降生婴儿一样,就像一场大戏刚刚落幕一样,凿冰人的心有一种独特的陶醉,有一种愉快的享受,从心里往外感到满足、感到舒畅啊!这时凿冰人叉开双腿拉开架势,忽地一个半蹲,一瞬间,笔挺的水捞子杆儿,渐渐地压成了一牙弯月儿,就干净利索地把鱼舀上来!或一蹦多高的鲫鱼,或摇头晃尾的鲶鱼,或一弓一伸的蛤蟆,或弯弯曲曲的泥鳅,或银光闪闪的细鳞鱼,下下不空。那条条泥鳅同擀面杖一般粗,一样长,翻身打滚乱钻乱挤,那细鳞鱼小巧玲珑青额白肚,在冰面上纷纷跳起,又纷纷跌下,此起彼伏亮花花银闪闪的,那耀动的光斑,刺得人眼睛都是一晃一晃地。最有趣的是那皎黄的鲶鱼,眯着朦胧的双眼,宽大的扁嘴一张一合一个个互相依偎着,拥挤着,还地梦幻般的酣睡呢。看到这场景,凿冰人那激动的心海更会掀起狂波巨澜。别看三九严寒,不消多久,凿冰人就累得满头大汗,像蒸笼似地呼呼冒热气。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吧,从冰窟往出蹿的鱼儿好像才醒过腔来似的,纷纷逃散了,躲到冰层深处。但这不要紧,凿冰人总是有办法叫鱼就范的。他们把水捞子伸进水里,立刻旋风般地搅动起来,搅到左边,右腿在前,左腿在后;搅到右边,左腿在前,右腿在后,灵活而有节奏的动作,仿佛是优美的舞姿。冰窖里的水随着捞子的搅动哗啦哗啦地形成一个大漩涡,鱼被搅得顺流而行。这时把水捞子对准水流,鱼儿便一条接一条地钻进水捞子里,稀里糊涂地当了俘虏。
凿冰窟非但有情趣,而且有时出乎意料之外呢。一次,我去凿冰窟时竟碰到这样的怪事:第一水捞子下去,搅上来一捞子水蝼蛄,第二水捞子下去,又是青一色的水蝼咕,一个鱼也没见着!我纳闷了,今天怎么碰上了水蝼蛄窝?一打听凿冰窖的行家才知道,有水蝼蛄就别想捞到鱼。啊,水蝼蛄竟也横行霸道呢!可它一出水面,就失去了张牙舞爪的气势,凸着一对黑黑的小眼睛,在冰面上惊惶失措地乱爬,用手在它那尾巴上轻轻一触,就“嗤溜、嗤溜”地叫着,不停地用尾巴拍打着冰面。比画上画的对虾要活泼有趣多了。虽然我没凿到鱼,却高兴极了。因为凿到水蝼蛄也实在是幸运呢,清蒸蝼蛄或油炸蝼蛄,其味美无比,若用它做配料下火锅或者吊汤,更是难得的好调料,不比海物逊色呢!
直到大地上覆上一层灰色的面纱,凿冰人才在暮霭中跳上岸来。虽然鞋裤被冷水溅成银色的盔甲,一层覆一层,透明铮亮,走趋避睡来叮咣作响;虽然浸湿汗水的衣服贴在身上透心地凉,肚子饿得咕咕叫,心里却是无限地欢乐。累点不要紧,饿了也不怕,捡些枯枝,掳把茅草,用火柴一点,火苗便腾胖地蹿起来。靠近火堆取取暖,顺便拾几个大泥鳅、水蝼蛄扔进火堆里,顷刻间便被烧熟。此时的泥鳅肠肚皆白,毫无杂屎,刺儿篦梳一般,但细而柔,不用担心咔着喉咙。肉更是白嫩白嫩的,还吱吱啦啦地溢出油来,香着哪!烧熟的水蝼蛄更是俊俏,丰满的腰身是红的,灵巧的尾巴是红的,嘴巴上的两根胡须也是火红火红的。凡饱餐一顿的人,都举不出第二样食物可比,一辈子忘不了喽!那股美劲,恐怕只有亲身凿冰窟的人才能享受的到。
吃饱了,歇够了,凿冰人才心满意足地拉着爬犁往家奔。北大荒的冬天黑的早,不觉多长时间已是繁星满天了。这时的西北风像个醉汉在大草原上游荡着,时而放开喉咙,狂怒地咆哮;时而压低嗓音,喘着粗气。寒风扑到脸上,像刀刮一样地疼;扑到身上,脊梁骨也像被塞进了冰块,一下子凉冰冰的。尽管路再远,尽管天再冷,可凿冰人却嘻嘻哈哈,全不在意。脚底板也像安了弹簧似的,蹦着跳着拉着爬犁像孩童似的。轻盈的脚步,弹拨的是美的妙曲,伴奏的是身后爬犁碾压积雪的“嘎吱”、“嘎吱”的协音。走着,走着,禁不住从他们的嘴里迸出欢乐的歌声:
人家的男人爱穿戴,
我家的有钱偏不买;
捞了两袋泥鳅鱼,
问我媳妇爱不爱……
这是他们自己填写的歌词吧?尽管唱得油腔滑调,但是却豪放粗犷。他们是不讲究歌曲的韵调的,只不过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狂喜的心情而已,想什么就唱什么。是的,一天的劳累和丰收的喜悦,拨动了他们感受的心弦对生活充满了乐趣和向往啊!这自编自演、充满野味儿的歌儿早已悠悠地飞向亮着灯光的各家各户了吧?飞进他们妻子的耳朵里了吧。或许他们的妻子早已做好了饭菜,满满地热上了一壶水酒,在等待着男人的归来吧?当他们看到男人喜滋滋地把一袋袋的鱼儿摆在面前时也一定会欣喜若狂吧?若是瞧着男人有滋有味地吃着酒菜,有声有色地讲诉着冰窟的情景,也实在是最美的爱情享受呢!
告别乡村已经十几年了,再也没有遇上凿冰窟的机会。可这个缤纷的画面却完好地藏在我心的深处。我常常觉得应把北大荒寒冬凿冰窟的情趣记下来,献给家乡的父老。可写着,写着,却又思念起家乡来:现在的家又有怎样的变化呢?河里的鱼还是那样多吗?父老乡亲还是一日三餐有鱼虾吗?当年活裤裆的小淘气们如今有没有凿冰窟的嗜好?或许比他们的父兄有着更美更高的梦想?
离开的越久,我想知道的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