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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伯娘

时间:2023-10-09    来源:馨文居    作者:向芳瑾  阅读:

  这里的土著民说话都带有上古音,记载最多的是战国时期,屈原的《楚辞》,一种古老文化的遗存,只有我们老家的话才能读得懂《楚辞》中的意思。所以我们这边对长辈的称谓和别的地方都不同,自带一种韵味,古风古韵。我们这边的伯父的老婆都叫伯娘,伯父叫伯牙,我大伯娘六十多年前嫁给我大伯牙,我大伯牙仕瑜长得一表人才,在国外呆过,省城里教书,接触很多新的思想,为人温文尔雅。小的时候我爷爷经常带大伯牙去黔阳外祖父家里走动。爷爷和大伯娘家的父亲是同窗好友。他们一出生就定了娃娃亲,当大伯娘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八台大轿给抬了过来。大娘出生黔阳的大户人家,算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姐。我大伯娘的父亲按照我们这边的习惯叫外祖父,他姓欧阳,复姓。是当地有名的商人,在外颇有善名,当地人都称其为阳老爷,那时候旧社会,外曾祖父跟所有的有钱人一样,出了正室之外,还娶了四房姨太太。

  大伯娘姓欧阳名婉秋,就是他和四房姨太太所生。

  外祖父为人传统,特别喜欢裹小脚的女人,除了正室不符合“三寸金莲”这个标准,其余的是四个女人都是当地有名的小脚美人。

  当时社会对美女的审美标准是肤白、发黑、脚小。

  裹小脚是唐后主李煜的妃子们发明的,她们裹的小脚在筑起的莲花台上给后主们翩翩起舞,再由后主妙笔生花般用诗一描写,人人觉得三寸金莲是美不胜收的尤物,纷纷效仿。时间长了,裹脚不仅仅是潮流,而且是每个女人必须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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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代,不管女人长得倾国倾城,还是才华非凡,只要不裹脚,她就找不到婆家,还要一辈子受人歧视。所以,就算女孩初次裹脚时脚被裹得骨折,哭得撕心裂肺,也不得不裹小脚。

  说到这里,伯娘还颇有感概,农历八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又被称为小脚姑娘节,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祭祀缠足的日子,她的小脚就是五岁那年八月二十四日裹起来的,还是外祖父把姑姑请来为她缠脚,姑姑就是一个二十多岁裹着小脚步履蹒跚的小脚美女。姑姑为了她有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小脚费尽心思,收罗一些裹小脚所需的五花八门的东西,放在一个大包袱里面,有几条两寸宽、三四尺长的蓝色布条,是用来缠脚的;一堆棉花、一个大花瓷罐、一轴粗针线、一大包药膏,一把锋利的剪刀,还有几双造型各异的小鞋子。那一年,为了一双小脚吃尽苦头。姑姑带来的东西都派上了用场,每一样东西都让伯娘的小脚火燎般的发热,痛得彻夜难眠,让伯娘一辈子都忘不了。一双完好的脚被硬生生地折成畸形,用长长的裹脚布缠住后,为了能让小脚尽快成型,每天必须在碎瓦片上来回踩,直到那双脚溃烂流脓,再慢慢地长成想要的形状,那过程不亚于一场酷刑。将脚弄成弯弯的犹如新月,而且越小越好。一双小脚裹好后,只有一根香烟那么长,再配上弓形底绣花小鞋,就是我们熟知的三寸金莲。

  伯娘婉秋不单长得白净漂亮,走起路来还摇曳生姿。因为缠足后,双脚不能发育了,脚骨接触地面的面积小,使得正常站立都很难,想走好路,就得把腰椎使劲儿向前挺,经过长久的练习,才能练出“莲步”。

  成亲的头一晚,仕瑜把她的鞋和裹脚布褪了下来,伯娘觉得自己的脚脱了鞋很丑,就拼命的将脚往后缩。仕瑜叹了口气,将伯娘按在凳子上坐下,在伯娘面前蹲下,他握着伯娘的脚,皱眉道:“你的脚都变成这样了,当真不痛?”

  原本裹着的脚是不痛的,却不知为何被他小心地握在手里,竟然痛得就像踩在插满尖刀上一样的痛。

  伯娘呼了一声“痛”!

  他放开了手,不敢再碰。

  第二天早上,伯娘向公婆敬早茶,吃完早餐,仕瑜想带伯娘去医生那儿看脚。

  伯娘胆怯的问伯父:“医生是男的吗?”

  “是的。”

  “那我不看。你是我男人可以看我的脚,别的人算怎么回事”伯娘说。

  “你要放足,就要看医生。”

  “可是,那是个男人”

  “现在是新时代了,你说的那些都是就社会压迫女性的糟粕,早就被取消了。”

  伯娘在黔阳的娘家一直当主母培养过,他怎么就不明白,一个女人的脚有多么重要!要她脱鞋给别的男人看,倒不如让她死了,将她休了。这么一想心里觉得委屈万分,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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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又哭了”仕瑜拿出手帕给她擦掉眼泪。

  “别哭了,过段时间我领你去省城。”

  伯娘当时觉得仕瑜的手帕里面有被太阳晒过之后独特的味道,柔软,还香香的,小心的接触在她的脸上特别的温暖干净。

  仕瑜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披肩给她搭上。她的金莲布鞋不让她穿,穿别的鞋她的脚又痛得不行。仕瑜找了双宽大的袜子罩在她脚上,弯腰将她打横了抱起。伯娘怕抱到外面叫人看了岂不羞得要死,就挣扎着要下来。

  “我穿我的鞋可以走的。”

  “你能走得多远,昨日你从大门口走到屋里不知你费了多大劲,别说你以后生小孩了,自己走路都不稳。你不治好脚,就要呆在屋里,你甘心呆在屋里一辈子吗?”

  伯娘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她就想不明白在娘家灌输的思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好人家的姑娘呢。

  过了大半年,仕瑜带着伯娘去了省城,一两天的颠簸,终于到了省城,伯娘新奇的盯着窗外,外面热闹非凡,到处都是抛头露面的女人,有叫卖香烟的男人和报童,一间间商铺,还有铺装彩色玻璃的咖啡屋,里面有洋人在里面喝着咖啡。旁边一排的店铺里面挂有好大的钟表的钟表行,还有贴着巨大海报的电影院,一切都让伯娘感到新鲜,又特别向往。

  仕瑜见识过大洋彼岸的生活,用过刀叉,还学过洋文,会跟洋鬼子叽里呱啦的说洋文。他带着伯娘去见一个洋医生,那位洋鬼子叫约翰,名字奇奇怪怪的,一上来就要啃她的手背,她吓坏了,泪花立马从眼角飞了出来。仕瑜见状用鸟语跟那位洋鬼子交谈了一番后,洋鬼子耸了耸肩,用不标准的汉语跟她说了句:“对不起,太太。”

  她缩在仕瑜身后,俏生生的小脸满是瑟缩。浑身上下不自在,后背沾了薄薄一层汗,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觉得外国人太可怕了,不懂什么礼数,张嘴就要啃人家的手背。她的手指很细,一根一根地揪住仕瑜的衣角。

  仕瑜轻轻的拍了拍伯娘的后背,让她慢慢的放松,然后告诉她,这是洋人的礼节,是他们对待女士的一种亲切的方式。

  伯娘吸溜了一下鼻子,依旧委委屈屈的。

  可仕瑜偏偏想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她不该被困在四方小天地里一辈子。

  她看起来娇小而瘦弱,可是骨子里的倔强还是让仕瑜感到一丝丝触动。也不知道他自己想些什么,突然脱口而出一句:“那我也吻过别的女人的手背,又该如何?”

  说完这句话,仕瑜期待着看着她。

  伯娘抬起眼来,长长的睫毛抖啊抖的,抖碎了星河。

  也抖进了仕瑜的心里。

  他后悔了,后悔告诉她这样的事情。

  大颗大颗晶莹剔透泪珠从她的眼眶里翻涌而出。

  他抬起手来想擦掉那些烦人的泪水。那知她却倔强的转过身去,带着他心疼的眼泪,一步一步走进卧室,她是小脚,走起路来身姿摇曳,像古代所说的弱柳扶风。

  后来的几天,伯娘生着闷气,两个人别别扭扭地,仕瑜给老家的父母亲写了一封信,告诉家里人他想改变婉秋伯娘,以前他一直不接受这样守旧的小脚女子,毕竟自己留过洋见识了不同的世面和新的思想。可是父母的媒夙之言又不得不遵守,毕竟他们小的时候还在一起玩耍过,觉得婉秋是个温婉美丽的姑娘,还是妥协了。即便如今他已经接受了她,可仕瑜的朋友们难免还是要忍不住调侃几句。他想起那天的洋人们像看稀奇的东西指着她的脚。他想给她放足,他并不是要一个因为缠了足就变得乖巧听话,从一而终的女人,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想到还是大户人家将出身的小脚老母亲在信札中告诉他,裹了脚的女人,最忌讳旁人触碰自己的身体,这是千百年来老祖宗给女人定的规矩,你想给她放足?想让她自由自在?正常人的脚趾是舒展排列起来的,可以走,可以跑,可以跳。但是我们裹了脚的女人不行。她们的脚已经变形,四根脚趾窝在了脚掌下面,脚背高高地拱起,像是一道骨头做起来的桥梁。只剩下大拇趾维持着原样,所以才是尖尖形状。

  仕瑜回到房间后,自己尝试着把自己的脚趾别在掌下,还没有等到站起来把手头的重量压下去却痛到哀嚎出声。

  他想起婉秋可能每走一步都是如此的艰难。

  婉秋伯娘不是个尖酸刻薄的性子,最多生几回闷气罢了。继上回洋鬼子事件后,仕瑜有点躲着她。

  伯娘一个人在房中绣花,她觉得自己有点难过,想家了。虽然在娘家说不上几句话,可毕竟是自己的家。即便她想自己回去都不行。因为小脚。

  环顾四周心茫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仕瑜浑身带着酒气回来了。

  重重的脚步声已改往日的温文尔雅。

  她坐在房中都能听到。

  过一会儿,声音逐渐变小了,她松了口气,却又觉得空荡荡的。她苦笑一声后,自己动手把平日里梳理的板板正正的头发打开梳顺,没有梳得几下,她的房门被踢开了。

  仕瑜双眼赤红,胸口的扣子开了,锁骨和胸膛敞露着,一改往日的文质彬彬的样子,把男人血气方刚的一面展露无遗。看着这样的仕瑜她拿梳子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他转过身,闩上了房门,门闩吧嗒一声,她也跟着哆嗦了一下。仕瑜看到了不施粉黛长发披肩的她,瞬间醒了酒。

  那张脸像剥了壳的鸡蛋,细嫩柔滑。那双眼,像一潭碧水,清澈明亮。那张小嘴,又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樱桃,正等着他采摘。

  他看着她咽了咽口水。

  像饿极了的狼,他暴躁地辗压着她的双唇。

  她挣扎着,抗拒着,男性的气息侵蚀着她,她心跳加速,只觉得本来早已熄灭的火焰,似乎正在燃烧她的全身。

  她呜呜地挣扎,却始终抵不过仕瑜,他的唇冰凉,带着酒气,这个吻像钩子一样,钩住了她的心。难得她没有哭,只是瞪大眼睛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第二天,仕瑜拿着很多读书时的课本,他很认真地说要教洋文。她有点慌乱,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我不行的。”

  她摆着手,用各种荒唐的理由去搪塞他。

  可仕瑜犯了牛脾气,一回回地把她从绣架旁揪了过来,强制性地摁在课桌前。

  “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古代封建时代为了桎梏女性的谬论!外国的女王哪个不是德才兼备?学!从今儿起,你就跟我往死里学!”

  仕瑜用恶狠狠的口气说道。

  婉秋伯娘拿起书本来,看着上面弯曲的像个蝌蚪文的洋字码,一个头有两个大。

  她想流眼泪,仕瑜就恐吓她,要把绣架砸了,把她带来的烈女传,女训之类的烧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根子”她只能哭哭啼啼地妥协了。渐渐地,她也学出了滋味。毕竟才十七岁人又聪明,接受能力快,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原来洋字码也不难学,原来的钢笔字也不难用。她跟着仕瑜伯父一起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乐此不疲。两个人偶尔互相对视一眼,满满都是窃喜。

  这样快乐的时光终究破灭了。

  倭国侵略中国,东北三省已经沦陷了。很快,战争就进行到了白热化状态,到处都是沦陷的城市。外面到处是飞机大炮的轰炸声。

  倭国人的残忍与狠毒令人发指,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三十多万人的性命就这么一夕之间烟消云散。

  沦陷区宛如人间地狱。

  炮火已经打到了省城。

  仕瑜看着到处都是硝烟和萧索。

  他在讲堂上向他的学生们演讲:“战争是残酷的,在这样压迫之下,必须有人站出来,保护百姓,保护我们的国家。若所有人都退缩,都贪生怕死,以后咱们的一切都会被侵略者无情的掠夺,包括家人与性命。”

  仕瑜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几天也不归家。伯娘只知道他在干一件大事儿。

  一天半夜,他偷偷摸进房里,她吓了一跳,张了张小嘴,发现是自己家的男人,这才没有喊出声来。

  “我要走了。”

  黑夜中,仕瑜的眼睛在闪闪发亮,里面像一团火在燃烧。

  “去哪儿?”

  她紧张地拉住他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还不知道。”

  她哽咽了半天,最终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会有危险吗?”

  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两个人深情地对视着,仿佛灵魂之间在不断的交融着。

  “会。”

  他坚定地看向她,趁着她抽泣的时候,摩挲了一下她那双从不肯让人见过的小脚。

  她颤抖着就要把脚撤回来,却被仕瑜牢牢地握在手里。

  他吻向了她的泪眼。把一份革命军的名单塞进她手中,还悄悄的附在她耳边告诉她这个比生命还要重要,如果他牺牲了,要她把这个名单交给革命军上级领导。

  “我要做的事很伟大,以后我们所有的后代不用在裹脚,我们要走出去,不再受任何侵略、压迫和伤害。”

  “我不要你那么伟大,我只要你活着。”

  她哭倒在他怀里,一遍一遍叮嘱他,她只要他,一辈子都是他的人。

  仕瑜轻拍她的后背,轻声哄着她。

  “好、你是我的人,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为我活着,好好看一看我为你,为了所有的人民而争取来的新时代。”

  那晚半夜他悄悄的走了。

  结束了他们郎有情妾有意美满姻缘生活。

  后来她才知道仕瑜做了党派的联络员,用钱换取药材,收集情报和物资,支援前线。也知道仕瑜为什么不想让她怀上孩子,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小脚,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完成他所说的伟大事业,没有他在身边,怕她照顾不了孩子。

  仕瑜一走伯娘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听说外头革命军打进来了,倭寇开始无差别的杀人,只要有怀疑的都会被枪毙。倭寇到处搜查,她一个弱女子呆在省城不安全,这里已经不能久留,需要连夜离开。仕瑜离开前已安排朋友带她弄好了出城的条子回老家。她看了一眼与仕瑜住了那么久的房间,这里每一处都有仕瑜留下来的影子,想了想,她把那张和仕瑜唯一的合照剪下来藏在了衣裳里面还有一份名单,她隔着衣裳,摸了摸那张照片和名单。

  仕瑜说了要为他活下去,以后哪怕再苦再难,也要努力地活着。带着他的期许与希望。

  因是连夜离开,细软不易带太多,窝在一辆载了残羹剩菜的车上,顶着巨大的臭气,总算逃了出来。原本以为逃出来会另有生机,却不想四处满目疮痍,一片民不聊生的凄惨模样。

  起初,她还好心把带来的干粮分给其他逃难的百姓。后来才发现,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人见她瘦弱又是小脚,便起了坏心,要不是仕瑜朋友手里有枪做震慑,估计她早就被人生吞入腹了。

  一路上她看见二个弱小的孩子无家可归,她又起了恻隐之心,

  避开人群便将那两个孩子带回了仕瑜的老家。

  公婆他们舍弃了在县城被硝烟肆虐的房子,有幸剩下的家人早已拖家带口偷偷的搬到山里躲避战火。

  她是小脚,脚底因为逃难,早就磨烂了,她试着放开,却发现比裹脚还难以忍受。四根脚趾窝在脚底,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了脚底的一部分,勉强放开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她咬牙撑住,裹脚的痛都能忍过来了,还怕爬山吗?

  在山上的日子,对这一家子都是挑战,失去下人的侍候,几个人烧水做饭都不会,还好她捡回的两个孩子都是苦出身,爹娘都死在倭国人的手下,大的不过九岁,小的七岁,却懂事的紧,生怕她操劳过度,力所能及的帮着干家务。她似乎也习惯了迈着小脚下山上山,半夜把脚底的新旧血泡挑破,裹上一层药粉。没了矜持与娇贵。

  起初公爹还敢频繁下山去邻近的县城购买吃食,偷偷的储存了不少粮食藏在后山比较隐蔽的一个天然山洞里。后来战事吃紧,公爹不敢贸然出山,结结实实地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这天她背着买回来的东西在半山腰捡到了一个受伤的男人。那个男人虚弱地对她说道:“老乡别怕······我是······革命······军。”那一瞬间,她所有的难过涌了上来。她想哭,想起了仕瑜那天走的时候,给了她一份名单。她把他拖到了一处阴凉的地方,用树叶给他盛了水喂下,然后,避开他,悄悄地从小路爬上了山。

  公爹还在教两个孩子写字,她把半山腰发生的事告诉了公爹,公爹想了想,嘱咐孩子们别乱跑,这才揣起一把匕首,跟着她一起前去查看。

  那确实是个当兵的,受了很重的伤,不知道怎么,竟跑到了半山腰,如果不是她偶然间遇到了,估计会死在那里。

  当兵的昏迷了过去,是公爹把他背了上来的。

  公婆懂药理,教她从山上采了些药草给当兵的外敷内服,过了几天,当兵的就醒了过来。

  一张被战火熏到黑漆漆的脸,一双被映衬着格外明亮的眼睛。

  当兵的很虚弱,他想起身开口说些什么,反被她摁回去。

  “你放心在这里住着,待伤好了再走吧!”

  她背对着他,在忽明忽暗的阴影里手里不停的缝着什么。

  当兵的抬眼一看,发现是自己的衣裳,他觉得有些羞涩。

  还好如今自己的脸黑,看不出什么来。

  他庆幸着。

  那道细细的身影,低眉弯着腰,借着窗外的亮光在给他缝补衣裳。

  当兵的突然觉得有股暖流涌向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过了一个多星期,当兵的伤好后果然走了。

  她本来打算跟公爹公婆他们换个地方住,却一直未能动身,因为公婆自从家逢大变后一直强忍着内心的悲恸,再加上思念一直没有消息的仕瑜,这些年东躲西藏上山下山,早已耗干了身体的能量。

  公婆病了,她一夜一夜地守在病床前,不停地祈祷老天开眼,不要让公婆离开她。

  二个孩子非常乖巧懂事,女孩帮她一起给公婆擦身换洗,大的男孩帮她做一些体力活。倒是减轻了她的负担。

  没过多久公婆就过世了。

  几个人就这样努力地活着。

  又过了几年,公爹身体也不行了,连下地都困难了,她越发的瘦弱,单薄的肩膀上,似乎压着重重的担子。

  二个孩子慢慢的长大了,男孩子抽条般地变成少年的模样,手长腿长,很有力气,粗活都是他负责,她总能在他的身上想起仕瑜的影子。

  女孩子也开始亭亭玉立有了少女的轮廓,比她还勤快,干活儿是把好手。

  她有一种养大孩子的欣慰。

  却因为公爹的身子而感到难过。

  公爹大概回光返照,这天,他精神很好支撑起身子靠在床上,说要吃糕点。

  她已经许久不曾下山了,但是公爹想吃,她还是决定下山一趟。

  她的小脚已经变得粗糙不堪,脚底的茧厚厚一层,暗黄又干枯,即便用刀刮都没有任何感觉。

  那双小脚,支撑起她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她买了糕点,习惯性的东躲西藏,却发现大家似乎喜气洋洋,到处张灯结彩。

  一打听才知道,倭国投降了!

  她高兴坏了,连忙扯几尺红色的布,准备回去给孩子们做身鲜亮的衣裳,以后,他们可以下山来了。终于不用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她哭着,笑着,一路上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本来漫长的一条路,让她走成了脚底生花一般。

  回到山上,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当兵的。

  他带着喜悦,领着一队兵,想要告诉他们,他当团长了,年轻的团长。

  当兵的转过身来,脸上没有笑容,反而是哀戚。

  她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拨开人群,疯狂的冲了进去。

  二个孩子哭倒在床边,公爹双手叠放在胸前,合上双眼,已经驾鹤西去。

  她怀里的糕点掉了出来,扑在床边凄厉地痛哭着。

  当兵的过来拉她,把她护在怀里,忍着悲痛劝着她,让她带着孩子们下山,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她挥舞着手臂不住的捶打在他胸前,还喃喃地喊着:“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当兵的只觉得她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灵魂。

  他不想让她继续难过下去,一声令下,手底下的人训练有素,很快将公爹的后事处理好了。

  一夕之间,倭国投降了,她却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人。

  她带着二个孩子下了山。

  当兵的知道,那是她捡回来的二个孩子。

  他忙前忙后,安顿着他们几人。

  她却像个木乃伊一样,不会笑,也不会哭,双眼没了往日的神采,一张小脸快速地消瘦了下去,仿佛一颗干瘪枯黄的杏。

  她拿着那张唯一的合照,怔怔地看了三天。

  这三天任谁来都无法劝动她。

  有人去省城打听一下仕瑜的去向,却一无所获,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第四天的时候,她把照片收了起来,迈着细碎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当兵的听说她出来了,很是开心,他跑了一头的汗,太阳一照亮晶晶的。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兵,所以,我要把这份名单拿出来,这是·······我丈夫跟我见过最后一面拿给我的东西,为着它牺牲了很多人的性命,可能也包括了我的丈夫。”

  她的语气显得是那么的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不重要的事。

  她仰起头来,似乎,许久,没有见过这么明媚的阳光了。

  当兵的神色凝重,他没敢接过来,而是快速地吩咐下去,让人汇报给上头。

  很快上面来了人。

  他们很激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颤抖着翻阅着里面所有记录下来的资料。

  有人在跟她说着什么,她听不进去了。

  她觉得,着世间的一切都了结了,再也没有能让她牵挂的东西了。

  她病了。

  整整昏睡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一直是当兵的忙前忙后照顾她,她捡回来的两个孩子也守在医院里,片刻也不敢离开。

  她做了好多梦,梦里全是她与仕瑜跟她的点点滴滴,可是为什么,她却看不清他的脸了?

  她哭着,喊着,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是当兵的一次一次地握住她的手,给了她安抚。

  后来她醒了过来。

  二个孩子哭得一抽一抽的,他们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她挨个摸着孩子们的头顶,捡他们回来的时候,最大的因为营养不良,个头才到她的腰,现在都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她抬手,老大还得把头低下来才能让她摸到。

  她突然笑了。

  当兵的端着鸡汤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就是她这样难得的笑颜。

  他傻了,楞了,好像有什么走进了他的心坎里似的。

  拿着鸡汤的手都要不稳了。

  他找了个借口,让孩子们喂她喝下,自己则匆忙离开了病房。

  有了孩子们做牵挂,她大概也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

  上面的人为了表彰她一直保护着这份名单,也就是间接地保护了这份名单上的英雄,为此,还举办了一个表彰大会。

  她不想去,可是当兵的却希望她参加。

  “好让咱们的同志看一看,一个妇女是如何撑起一个家,是如何带给人的希望和生机的。”

  她看着当兵的满脸鼓励,又想起了她的仕瑜。

  仕瑜,似乎也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她抹了一把眼角,点了点头。

  那幢中西结合的二层小楼,如今被改成了子弟学校。

  原先每一寸熟悉的地方,都有了孩子们的读书声。

  因她会英文,便求着做了这里的英文老师。

  孩子们都是当地人和官兵后代,在艰苦颠簸的年代也没有学到什么文化,现在好了,有了学堂,有了老师,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学习知识了。

  只是有人对她的小脚感到不满。

  孩子们取笑她,给她取难听的外号。上她的课也不老实,她倒也不生气。

  背着身子,在黑板上写完了,这才转过身子来,缓缓的讲起了故事。

  她说,你们坐的地方,原先是这府上会客的客厅。

  孩子们嬉笑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有胆子大的质疑她怎么会知道?

  她扬起了一抹微笑:“因为,这里原是我家!”

  这里是她头一回提起自己的过去,当兵的躲在窗户后面,竖起耳朵准备听个仔细,却不想,她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继续叙述下去的欲望。

  闹腾的教室变做了安静,她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在黑板上书写着洋字码。

  当兵的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她申请在学校里住宿,这里原来就是她住的地方,学校方面也不想为难她,干脆把原来的房间拨给了她,反正学校里的孩子也少。

  她捡回来的二孩子偶尔也会跟着读书,只是老大已经成了少年,干脆参了军,女孩则一直跟着她。

  孩子们从未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他们感叹着,一夜都睡不踏实。

  她把跟仕瑜的合照摆放在床头柜上。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却有人打破了这样的平静。

  当兵的跟她求婚了。

  她傻了,整个人都楞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反应过来后,她拒绝了他。

  “我比你大三岁,而且,我已经嫁人了,我与我丈夫情深义重,此生不渝。”

  她对当兵的这般说道。

  当兵的很是受伤,垂头丧气地走了。

  后来他接受了上面的安排,娶了一名年轻的文艺女兵。

  文艺女兵对她很有意见,总是阻拦当兵的帮她。

  当兵的生了几回气,说他们之间是纯粹的革命同志关系。

  文艺女兵不服,去学校闹了几回,她便逐渐跟当兵的拉开了距离。

  几年的动荡,再加上天灾人祸,到处都是吃不上饭的百姓。

  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公婆家底厚在山里囤了不少粮食,一直囤在山洞里。

  只不过,这一回,她救的是他们的儿子和她自己的二个孩子。

  当兵的跟文艺女兵生了个儿子,差一点被饿死。

  文艺女兵抱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哭着跪倒在她面前。

  这个时候,是她主动站出来把山上的粮食捐了出来。

  山上的粮食,虽然已经发霉了,但好歹能吃,因地形复杂,为了让大家不再饿死,她迫不得已,又跟着上了山。

  当兵的沉默着跟在她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她靠着这双小脚,踏平了这条路的一草一木。

  他觉的想哭,却找不到原因。

  公公选的这个地方,是个天然的储存环境,干燥又低温,人一进去都要冷到打个哆嗦。

  看着一袋又一袋粮食被运了下去,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又能救下多少条人命。

  当兵的心里五味杂陈,他说不出来表扬的话来,因为这些粮食,本该是她的东西。

  可是为了救他的儿子,为了救这里的百姓,她还是选择全数捐献了出来。

  他握了握拳头,只觉得心里有一股子说不清的难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就这么不经意间流逝了过去。

  仕瑜的去向始终是个谜,即便当兵的后来官至高位,都没能查出来。

  她早就放弃了。

  二层小楼已经变成了她私人财产,她用娘家的嫁妆,再加上当兵的里外周旋,终于将它买了回来。

  她按照脑海里的记忆,把房子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在她心里,仕瑜永远都是那个鲜活的、阳光的、心怀天下的男人。

  他没有嫌弃她是个小脚女人,却教会她爱和希望。

  他也给了她爱和勇气。

  她捡回来的二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大的男孩当兵后派去了外省,后来也当了官儿,却忙得没有时间回来看她,只能不停地写信,因为不好好学习,还有错别字需要她纠正。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大故意写错字,就是为了哄她多给自己写几封信。

  小的老二是女孩儿,结果嫁给了一个法官,两个人和和睦睦,只是天天闹腾着要把她接过去养老。

  当兵的空了也会过来找她坐坐,两个人有时候也不说什么,她忙她的,他看他的。

  她有时会绣花,给小一辈的孩子们绣衣裳和围嘴。

  也尝试着翻译几本英文书,因为有着浓厚的古典文学基础,她的文字优美而独特,一时之间倒是获得了不少的赞誉。

  只是,她太老了,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孩子们的孩子也长大了,反而都把她当成了小孩,只有她才是那个被管的。

  还好,有跟着仕瑜在一起的点滴能让她回忆。

  伯娘的一生虽然活得精彩,却始终是孤独的。

  她是一个驻留原地静默而固执的女子,用尽一生只等爱人的归来。在生命的尽头,一场无法如愿的爱己经在道别,即使在深切的热爱过后,在等待中一直未曾相见。两个人的灵魂依然是无尽的漂泊。

  那一晚,她仿佛看见了年少模样的仕瑜,,从远方逆着光走到她身边,伸手拭去滑落到腮边的眼泪……

  她在这个深夜与世长辞。

  孩子们哭到不能自已,完全不敢相信她撇下这一大家子人,就这么走了。

  他们按照她的遗愿,把她葬在了她公婆和仕瑜的衣冠冢的旁边。

  保留着她真正向往的精神和希望。

  这样的爱情,含蓄到无法言语,却坚忍到百折不挠。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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