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孩子们去世界各地玩,住在迪斯尼乐园里玩,把一个不爱玩、不会玩,每天以笔和纸为伴的母亲,变成了大玩家。这个幸运的母亲就是我,沾了孩子们的光,无忧无虑地玩了许多地方,孩子长大一个,我们玩的队伍就壮大一点,选择的目的地也就越来越远。
在孩子们快乐的童年里,我也重拾我的童年快乐。美国洛杉矶的迪斯尼,日本东京的迪斯尼,香港的迪斯尼,每次去玩,好像都看见天下的孩子们都集合在乐园里,玩得乐翻了天。当然,迪斯尼不只是孩子的乐园,也是成年人的。许多白发鹤颜的老者也混迹其中,玩得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年龄。童年不是去而不返的岁月,童年是一颗心,只要你招手唤她,她便会回来。
孩子是生来爱的,爱使孩子健康长大。
童年是用来玩的。一个没有玩过的童年,比贫穷和落后更可怕。玩是迪斯尼存在的唯一理由。我们向世界上许多有贡献的、有发现的杰出人士致以崇高的敬意,但迪斯尼乐园的策划者和创建者尤其令人尊敬,这是天下最成功的生意,说他成功,不光是说他们赚到了钱,赢得了财富,而是说因迪斯尼而快乐过的那些童年,那些在此重拾快乐时光的各样的人生,那些欢笑,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旋转,那个缩小了世界,歌舞不休的小小世界……重金难买的欢笑时光,这才是人间的无价之宝。
凯拉在母腹中,就已经被带到了美国迪斯尼乐园的过山车上,那次是陪姐姐去玩,也是我生平第一次那样疯狂,当时我想为了孩子豁出去了。过山车停在一个空洞黑暗的虚拟的太空中,等候最后一次失重跌落的瞬间,惊惧的尖叫藏在胸口,一触即发,我想我已经感觉到腹中那个小豆芽儿一样的生命已准备好来世界狂欢了。
果然,小凯拉是个天生会玩和爱玩儿的孩子,相比之下,姐姐厚道多了。姐姐从小生活在一个没有迪斯尼的国度里,几根火柴,一截绳子都可以让她变换着花样,玩上很久很久。凯拉对吃喝玩乐的事很在行,陌生的国度,新鲜时尚的事物,她扫一眼就可以有一个准确的判断,接着,她的选择干净利落果断,什么是可以玩的,什么她没有兴趣和没有把握,放弃的样子也十分肯定。这个孩子从不忸怩,从不犹豫。我相信这个判断力是天生的。
在她还年幼的时候,许多项目必须由成人陪同才能玩,都是她鼓励我,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牢你,然后开始急切地描述这个东西的好玩程度,生怕你把那个“不”字说出口,最后,她会说:“妈咪,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
叫你无可推诿,只能就范。
碰到她极感兴趣的,她会反复玩好几遍,直到她感到尽兴了为止。她的了不起在于她总是可以让你听她的,而且,在听的过程中,你从来都不会问为什么总是听她的。事后,你才看明白,那乌黑漆亮的眸子里,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你,做着你平常不会做、不会碰的那一切,而且,做得心甘情愿。
就是这一双眼睛,在四个月的时候,就已经懂得呼应了。那真的是奇迹的一幕,好在亲爱的安妮阿婆在场,她可以做见证。
那天要出门,我向凯拉打招呼,我说去做什么,做完就回来,要她在家乖乖听话……那么小的婴儿,她居然听懂我的话,居然点头答应。一切都在她的眼神中,明明白白写出来,我忍不住尖叫起来,紧紧地抱她在胸口。
就是这个凯拉,因为她我玩遍了几个迪斯尼的所有项目,而且是不止一遍地玩。
相形之下,我们都比较喜欢东京的迪斯尼乐园,我们住的酒店就在乐园里,彩色的小火车像梦一样,无声地在窗外滑过,那是周而复始,不曾停歇的乐园之梦。买几天的套票,差不多就可以长在乐园里了,我带着三个孩子,从早到晚,直到焰火之后,为火而燃烧的水冷却了我们才回到房间。
很多人觉得我一个人放着一群羊很不容易,但我真像朋友们祝福的那样——是一个快乐的牧羊人。中国古话讲,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有时候会觉得,一群羊比一只羊更容易管理。群羊在一起可以追逐嬉戏,可以找一只头羊,在前面带路,其他的羊会亦步亦趋跟上去。
每次出发前,我们都有“战前动员大会”,小板凳摆好,很正式,把对每个人的要求都讲清楚,责任到人,有一些关键的时候,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玩的时候,大家尽情地玩,但不允许做“危险动作”。我所指的关键时候,就是登机前,飞机起飞的时候,大人办理酒店手续等类似这样的时候,有看着行李的,大手必须拉着小手,不能离开。有什么事及早报告,出门前问自己是不是要去洗手间……
即使安排得十分周密,也还是有出麻烦的时候。
孩子们都有自己的旅行包,每到一处,都会挑一点点纪念品带着。大家都被告知了,不能买多东西,不能买大东西,妈妈要带大家,还要带大箱子。孩子永远是孩子。有一段时间,他们每天看电影《加勒比海盗》,大儿子鲁卡喜欢那个“风流倜傥”的海盗,因为船常年在海上颠簸,海盗常年生活在船上,那个叫杰克的海盗已不会像我们正常人一样行走。鲁卡每天摇摇摆摆地走路,讲话时,五官都不好好待在该在的位置。许多日子以后,我才知道他因喜欢那个海盗,便在一切事上模仿海盗,而且他非常希望自己有一套海盗的行头。所以,那次去东京迪斯尼,三个孩子经过密谋,集体要求买海盗用品。也巧,他们提过要求不久,我们就进到了一家海盗用品的专卖店。差不多每一样东西上都印着骷髅头上打着叉的标记,那个白森森的头骨是我不喜欢的,我说有那个标记的不可以,其他的可以考虑。于是三个孩子,一人一把海盗专用的枪,虽然是玩具,但和真枪的大小差不多,一人一个包头的布巾,蓝白条的可以,白地绿色的锚的形状的也行,因为这次行动的策划者是大儿子鲁卡,所以,他坚持和凯拉、麦卡不同,要比他们多把剑在手上,正宗海盗的手中怎么能少一把剑呢?还有黑色的遮住一只眼的眼罩。
那天已是黄昏时分,天色转暗,一个神色疲惫的清瘦女人,带着三个迷你海盗,行进在暮色中,等我们坐在小火车上,往酒店去,大儿子鲁卡还好,他比姐姐和弟弟多争取了一把剑,为了那把剑,他必须强打精神,不敢太狼狈,但最小的那个海盗,困得连自己的枪都握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床。“现在是不是关键时候?”小儿子对关键时候领会得不太清楚,他吃不太准,需要确认。
凯拉和鲁卡都提高嗓门,他们的声音中可以反映出关键时候的级别。
“麦卡,快装自己的包,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然飞机就飞走了。”
麦卡是个不紧不慢的孩子,他说:“飞走就飞走吧。”
这是麦卡不一样的地方,如果你再说一句:
“飞机飞走了,你就回不了家了。”
麦卡一定会说:“回不了就回不了吧。”
他会和你对抗到底,直到你妥协。
凯拉和鲁卡帮弟弟装好包,背在背上。
我们顺利赶到机场。大箱子托运了,只有随身的包,安检之后就可以松口气了。
就在这时,安检这边警铃骤响,不知从哪里冲出一群黑衣警察,还带着警犬,那些警察示意我们都留在原地,不要动。他们用夸张的声音喊叫着,围着我家“三个海盗”的包,警察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拉开了背包的拉链,一把枪,二把枪,三把枪,还有一把剑,长剑短枪,放在那里,有一堆,挺吓人的。
警察仔细地察验那三把枪,确认都是玩具以后,笑了。
为了三把枪,一把剑,我们又出去补办托运手续,三个海盗在空中还惦记着他们的行头,不停地问他们的宝贝一定在这架飞机上,不会被装到别的飞机上吗?
在我极度耐心地回答他们一定不会有问题达七遍以上时,他们还要问,我只好下命令:“你们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现在是关键时候,闭上眼睛养神一下,你们现在在空中,想空军的事,海军的事,等到了水上再说。”
小儿子麦卡说:“我们不是海军,我们是海盗。”
美好的记忆是需要营造的,平庸的日子如水流逝,没有涟漪,流过便也流过了。但是,慢慢地你会发现,那些有花朵芬芳的日子,有烛光的夜晚,有歌声陪伴的时刻,有一些特别的日子,你曾被一双深情的眼深情地注视过,小时候生病发烧,母亲背着你去打针,她的头发触得你耳根发痒,她背上的温度……这些都是注定要被记忆着的事情。所以,一个有心的人、有爱的人,一定会留意在生活中插一瓶花,点一根蜡烛,因为你爱着、你行动着,这些瞬间就会被点亮,在记忆的长空中,成为最明亮的星辰,照彻人生的漫漫长夜。
对着你的婴孩微笑,那是他们一生的晴空。
让孩子们快乐地度过童年,童年的快乐,是孩子们一生的财富。快乐的人生是从童年开始的。
陪着孩子玩,摸爬滚打,孩子们知道怎样好玩,小时候不尽情地玩耍,人生将会失衡。
有人会说,玩是有条件的,有钱才能好好玩,有时间才能陪孩子玩。其实不然,我们都经历过艰难、困窘的年代,整个国家都是贫穷又落后的,更何况我生长的地方在新疆哈密的天山深处,偏僻又遥远,地图上未曾标记。迪斯尼乐园是梦都梦不见的事情。我的家是依着山势挖出一面墙,屋顶和山坡在一个平面上,有一天,我们围着小方桌吃饭,吃着吃着,只听轰隆一声,牛的一条腿从屋顶上掉下来,凌空舞动着,好在有木头和椽子挡着,不然的话,一整头牛从空中降下来,别说我家那么小的餐桌盛不下,我们全家人都会被牛压成比萨饼的。
我们吃什么呢?一个月的定量,半个月不到就吃完了,没有蔬菜,没有水果,没有油,每天都在半饥饿的状态中。妈妈叹着气去借一些高粱面回来,吃是吃进去了,但拉不出屎来。
我们穿的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许多年后,我才搞懂一件事,布是有正面和反面的。但那时候,我们常是正面穿旧以后,反个面缝起来再穿。
苦不苦?真是苦,毫无疑问。父母十分忧愁。我常常听见母亲半夜在油灯下缝全家的衣裳,一边缝一边叹息。她咬着牙,一天一天熬着。她最常说的话,就是:“明年这时候就好了。”
但是,对于孩子来说,以为生活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已经是新社会,够幸福了。旧社会才苦呢?虽然生活条件艰苦,物资供应缺乏,又身处穷乡僻壤间,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享受童年的快乐时光。虽然没有迪斯尼,但是,我们有乐园,我们可以为她另取一个名字。
我的迪斯尼乐园是真山水。
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要帮助家里做事,哥哥担水、劈柴,到山上去背柴火,要不然冬天无法度过。而我站在板凳上才能够到案板,从那时就开始擀面条。虽然要帮家里做事,但我们总能插空玩耍。我们在捡柴火的时候抓蚂蚱,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玩过家家,去捡蘑菇的时候玩捉迷藏。我们在星空月夜下玩“指星星”,在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滑冰、滑大雪坡、抽陀螺,我们跳房子、跳皮筋,我们可以一边玩着,一边帮着妈妈看着弟弟妹妹。记得有一两年的时间,我是背上背着妹妹在山野疯跑傻玩。那时候,最落寞,最有挫折感的时候,就是夜幕降临,孩子们的母亲像是约好了一样站在门口呼唤自己的孩子,那些拖长了音的完全不同的呼唤声,在山中间有一波一波的回音。那些回音消失很久了,但后来的一些黄昏里,她们又回来过,被我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地方重新听见。这些声音去得很远,我曾在温哥华的海边和安第斯山脉的深处又再度听见。
世间许多的道理,是在自己成了大人以后才逐渐理解的。就像人们常说,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才能明白父母是多么不容易,这时间才懂得孝顺,等懂得孝顺了,又往往无处无人可以尽孝了。
实在要明白,玩耍是孩子们童年的工作,工作着是美丽的,应当被呵护,尊重和支持的。一个会玩的孩子,将来会好好工作的。
我们常常说孩子爬高上梯,招猫逗狗是淘气,其实那是他们在成长,身体和心理都有相应的需要,那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攀爬、翻越、滑动、跳跃各样的姿态行为,都是成长的必需,靠着这些动作的刺激、训练,他们平衡能力有了,抓握能力有了,判断和协调的能力都具备了,才可以应对高难度的人生竞技。
二〇〇八年夏天到来以前,小麦卡十分渴望回温哥华的家,我们的后院有滑梯,有蹦床,还有秋千。
这些设施在加拿大、美国十分普遍。每所学校,每个公园,每个社区的活动中心、教堂里以及大型的购物商场里都设有专门的儿童游乐场所。
小儿子麦卡四岁不到已经开始怀旧了,他的讲述像长篇小说的开头。他说:那一次,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我去四十五街玩的时候,手上扎了一根毛毛刺,妈妈把它挑出来了。四十五街游乐场扎的那根毛毛刺成了儿子的永远的记忆。那里有一片巨大的草地,麦卡从这头跑到那头,再看时,只有牙签那么长了。草地的西边就是游乐场,拉的、吊的、钻的、登的、攀的、爬的、滑的、摇动的、转的、拽的、荡的、推的,一个人可能做的各种动作都有了,孩子们在这里玩,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快乐了。游乐场的地面,铺着厚厚一层木屑,踩在上面,松软、有弹力。孩子即使跌倒了,也不会受伤。
小麦卡在那里扎了一根毛毛刺,那根毛毛刺和他的快乐记忆搅在一起。说起他的四十五街,他一脸都是想念的表情。
“真想我的四十五街呀!”
回到北京,孩子们可以自由玩耍的地方实在有限,所以,他们会把眼睛放在电视上,将来可能会到电脑上去玩,在那里寻找乐园。不能责备我们的孩子,看看父辈们为他们提供了什么,有没有预备地方给他们玩,让他们在玩中成长。希望我们的开发商们不要再盖那么多洗脚城、按摩院,适当的留一些空间给孩子们。一个秋千架,一个跷跷板,一个滑梯,不用太大的地方就足以给孩子们的童年制造快乐了。
给孩子们做事是功德,我们是由孩子长大成人的,我们或者已有孩子,或者将来会有孩子,我们的孩子还会有孩子,花在孩子身上的每一个铜板都有着千秋万代的回报,这才是人世间最大的一本万利的生意,像迪斯尼,既是孩子们的乐园,又是所有人的。
在带着孩子们游走世界的途中,的确发现了许多好玩的地方,有些地方去了还想再去。阿拉斯加是我爱的地方,我是愿意在那游轮上住着不下来的人,下来也不回家。去一个小小的镇子,画一冬天的画。等春天来了,游轮带着看画的人来了,这些从世界各地的人来看我的画,我再看他们。我也爱西温哥华社区水中心的那架黄河九曲十八弯的大滑梯,坐着滑梯,坐着水,不停不停地滑下来,怀里抱着一年比一年高的儿子,很快儿子就会自己滑了,他不会要我抱着他了,抱着儿子滑是一个借口,我们笑着,尖叫着一次次滑下来,我童年时代那些含着苦涩味道的快乐日子都长出翅膀飞回来,飞回来。就这样,岁月邀请我一年一年老去,但是我的孩子们,我的快乐无比的玩伴们,我们把所在的每一处都变成乐园时间,童年每天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