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是夜,又景物清晰如昼,由于园子里一角白色的花所照耀吗,还是——我留心的倒是面前的女伴凝睇不语,在她远嫁的前夕。是远远的如古代异域的远嫁啊!长长的赤栏桥高跨白水;去处有丛林茂草,蜜蜂闪耀的翅,圆坟丰碑,历历酋长之墓;水从青青的浅草根暗流着寒冷……
谁又在三月的夜晚,曾梦过穿灰翅色衣衫的女子来入梦,知是燕子所化?
这两个梦萦绕我的想象很久,交缠成一个梦了。后来我见到一幅画,《年轻的殉道女》。轻衫与柔波一色,交叠在胸向的两手被带子缠了又缠,丝发象已化作海藻流了。一圈金环照着她垂闭的眼皮,又滑射到蓝波上。这倒似替我画了昔日的辽远的想象,而我自己的文章反而不能写了。
现在我梦里是一片荒林,木叶尽脱。或是在巫峡旅途问,暗色的天,暗色的水,不知往何处去。醒来,一城暮色恰象我梦里的天地。
把钥匙放进锁穴里,旋起一声轻响,我象打开了自己的狱门,迟疑着,无力去摸索一室之黑暗。我甘愿是一个流浪者,不休止地奔波,在半途倒毙。那倒是轻轻一掷,无从有温柔的回顾了。
开了灯看啊,四壁徒立如墓扩。墓中人不是有时还享有一个精致的石室吗?
从前我爱搬家,每当郁郁时遂欲有新的迁移。我渴望有一个帐幕,逐水草而居,黑夜来时在树林里燃起火光。不知何时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厌倦,遂欲苟简了之了。
“Mandelightdnoe;no,norwmaneither”《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原句,意思是:“人不能使我喜欢,不,女也不能。”,哈姆雷特王子,你笑吗?我在学习着爱自己。对自己我们常感到厌恶。对人,爱更是一种学习,一种极艰难极易失败的学习。
也许寂寞使我变坏了。但它教会我如何思索。
我尝窥域、揣测许多热爱世界的人,他们心里也有时感到寒冷吗?历史伸向无穷象根线,其间我们占有的是很小的一点。这看法是悲观的,但也许从之出发然后世上有可为的事吧。因为,以我的解释,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唉,“你不曾带着祝福的心想念我吗?”是谁曾向我吐露过这怨语呢,还是我向谁?是的,当我们只想念自己时,世界遂狭小了。
我常半夜失眠,熟悉了许多夜里的声音,近来更增多一种乌啼。当它的同类都已在巢里梦稳,它却在黑天上飞鸣,有什么不平呢?
我又常恨人一点不会歌啸,象大江之岸的芦苇,空对东去的怒涛。因之遂羡慕天颓。从前有人隔壁听姑妇二人围棋,精绝,次晨叩之,乃口谈而已。这故事引起我一个寂寞的黑夜的感觉。又有一位古代的隐遁者,常独自围棋,两手分运黑白子相攻伐。有时,唉,有时我真欲向自己作一次滔滔的雄辩了,而出语又欲低泣。
春夏之交多风沙日,冥坐室内,想四壁以外都是荒漠。在万念灰灭时偏又远远地有所神往,仿佛天涯地角尚有一个牵系。古人云,“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使我老的倒是这北方岁月,偶有所思,遂愈觉迟暮了。
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一日
用一个热心惊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