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流的主要居民是彝族。我们到达不到十分种,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山寨。鲁诺家的木板栅栏后面不时有眼睛在闪烁。在果流,三家普米族与十多家彝族和睦相处,普米也会讲彝族话,彝族也会讲一些普米语。他们的子女都在对面山头上的一个小学读书,学的是汉语。在平常,这两个民族是很难区别的,他们都在大地上,劳动是他们的全部特征,汉文化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都流行汉族服装。但他们相互之间并不彼此影响,普米不会去穿彝人的服饰,彝族也不会去穿普米的服饰。但他们都接受了汉族的服饰。汉族在他们看来,不仅仅是一个族,还是更多的东西,工作队、公社、党、公路、文件、学校、等等。更多的时候,汉族服装都被各民族当作工作服,所以在大地上在劳动中很难区别他们。只有在节日或特殊的时刻,各民族才穿起民族盛装,彝族或普米族,一望而知。彝族人的神在另外的地方,不在斯布炯神山上,不在喇嘛寺里,不在经书上,在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地方。我不知道,鲁诺也不知道,对不可言说的事,就保持沉默。那种所有的人共享一个神的事,在云南是不可思议的。“大地上有三万个神灵”,只有大地是共享的。斯布炯神山的对面是药山,在这座山上,一屁股坐下去都是药,这座山所有的民族都知道。
彝族人的家里没有普米人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没有神龛,没有酥油灯,也没有地毯。泥土舂平的地,中间一个火塘,就这样。但他们坐在火塘边上的样子像是神灵,目光炯炯,若有所思。鲁诺告诫我,不能轻易到他们家里去,他们非常好客,一旦去了,他们就要杀羊招待。我们到果流不过一天,已经有五家人杀了羊,请我们去做客了,我们只好一家人家里去坐一下,象征性地吃一点羊肉。杀羊是不得了的事,对于有些人家来说,一只羊就意味着全部的积蓄。
果流的春天时而下雪时而出太阳时而下雨时而刮风,气候在春夏秋冬之间转换,每种气候不过持续一刻钟,但后来还是春天征服了世界,获得绝对的统治。白色的梨花一丛丛盛开了,在房前屋后的山地上。从鲁诺迪基家窗子外可以看见它们,但从曹文彬办公室的窗子看不见它们。在寨子的木栅栏的缝隙中可以看见它们,在随意之间瞥见的大地上可以更多地看见它们;有的在遥远的山冈上,和牧羊神在一起;有的伸手可及,落英缤纷;有的花蕾刚刚从黑色的枝条上拱出来,像戒指刚刚被戴在新娘手指上。梨花不是一夜之间全部开放的,它们在整个春天开放,任何时刻,一朵一朵,一簇一簇,一树一树,忽然就打开了,在山羊眨眼的一瞬,没有声音,但你仿佛听到声音,就像春节的鞭炮,或零零星星,一响连着一响,或成串爆炸,怒放。梨花使大地热闹起来,灿烂起来,看见它们,我心里的花朵开放着。我永生难忘的一顿午饭是在梨花树下吃的,下了一点雪之后,阳光灿烂,地上的泥土松软,把鞋跟陷了进去,鲁诺的母亲把一张矮木桌支在场子上,米饭亮晶晶的,像是珍珠。它周围有,煮大块羊肉,腊肉、血肠、花生、荞粑粑、蜂蜜、花菜、土豆丝、苦菜汤、琵琶肉、血肠、猪肉、鸡、米花糖、猪灌蹄草、核桃、白菜、丫扎拉菜。我们吃饭的时候,羊和马像看一只羊和一匹马那样歪头看着我,我也像看年轻的女性那样看着它们,那匹马有滚圆丰满的臀部,羊的眼睛是色情的。
在春天环绕的中午我们顺着寨子的外沿走一圈,看寨子外面风景。风景主要是土地,没有庄稼,土地的本色裸裎着,可以看成荒凉。土色一眼看过去,都是灰黄色的,但如果坐下来,慢慢看,就看出在灰黄色的基调中有着丰富的变化,土地其实是在灰白色、灰红色、灰蓝色、灰黑色之间过渡着,它们曾经长过的粮食并不相同,这影响了土地的颜色。偏向黄色的玉米地显而易见,因为有许多老根翻出来,根须还拖着一个个土疙瘩。其它的地就不容易区别了,有的可能是麦地,有的可能种过荞子,有的可能种过土豆。所有的土地都被翻过一遍,在等着。土地的色块具有难以描写的形状,凹的、隆起来的、圆的、长方形、多边形……被各种各样的线条分开,田埂、犁留下的痕迹、沟、小路、篱笆、树林、草……但总的来说,大地给人一种柔软的感觉,会强烈地产生躺下去的欲望,就躺下去了,睡在干脆的土坯上,立即就有虫子爬上来,沿着脖子,攀上了耳朵。有时云彩把一大片阴影带过来,从大地上缓慢地攒过去,象是一床被子。大地小小地睡一觉,又在阳光下灿烂地醒来,无数颗粒在它的身上闪光。我说,我可以在这里坐着看一整天,就看大地。马云说他也是,他说起了住在法国山中的画家巴尔丢斯。但我们没有时间坐下来,这土地不属于我们,我们是云,马上就要飘走。这是只有大地能永远呆下去的地方,连鲁诺都离开了。鲁诺说,果流有两家人富起来,就搬到国家公路那边去了,他弟弟也想搬走。鲁诺的弟弟是个有着古铜色脸膛的小伙子,他没有上过学,但深刻地领会了这时代的方向,比诗人鲁诺迪基领会得更深刻。他已经买了东风牌卡车和北京吉普,已经在公路那边盖了房子,他渴望着在家里的沙发上使用他的摩托罗拉手机,他觉得在马背上使用这东西太可笑,他动员母亲和父亲把家搬下山去,被拒绝了。他说服不了他母亲,那母亲不知道什么是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