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家公路那边,曹文彬是县政府的一名干部,说着从学校里和报纸上学来的话,他母亲听不懂的话,为此他获得了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她母亲永远不明白获奖的意思,种粮食一类的事情,为什么要获奖呢?在果流,乡亲管曹文彬叫鲁诺迪基,这是他母亲用普米话给他取的名字,以前他在大地上干活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因此只有与土地有关系的人知道他的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几乎成了曹文彬的一个秘密。这个鲁诺与曹文彬是否是同一个人?进入寨子以后,他的话渐渐少下来,越来越少,越来越慢,几乎沉默,他回到了不需要多话,不消解释的地方。我发现以前我只认识曹文彬,而不认识鲁诺。他讲汉语的时候讲的极快,对不能表达的担心加快了他的语速,他不停地表白、介绍、解释。在果流,他的说话语调慢下来,他随便哼一声,果流就知道是什么意思,羊就进圈去了,狗就安静了。他的语速有一种催眠的效果,他真的昏昏欲睡,她母亲就在旁边。他越来越少的话我也越来越不能直接听懂了,但我需要更多的话,我需要解释一切,这一切在我的语文里是空白的,我们谈话的时候,一只羊的脸探过来,望着我们,这是什么意思?把羚羊的头钉在柱子上,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只有山的地方,一只白色的刻了花纹的海螺?起先,我还每事问,但发现经常是答非所问。很多事是无法回答的。斯布炯神山为什么会在此地?这是可以回答的么?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反对释义。鲁诺的母亲在黄昏中出现了,象一位山寨女王,身材高大,脸膛黑红,眼睛犹如宝石炯炯有神。那光辉是西部民族所特有的,来自混沌中的光芒,看定你,诚实,善良、坚定,心无旁骛,微笑,露出了牙齿。我的心马上安静了,没有一点在陌生人面前的紧张,这是一位天生的母亲,她不仅仅是鲁诺的母亲,她给世界带来安全感,给牛、马和羊以及鸡群带来安全感,给土地、树木和山带来安全感,我相信果流的草会在她经过的时候像家犬那样伏下去。她穿着宽大的黑色裙子,头上缠着一圈圈布带,腰上捆着朱红色的带子,裙子边拖在地上,她像一座山那样缓缓地移动,她的粗布裙子底下,似乎藏着蜂蜜、腊肉、母鸡、茶、柴火、玉米、乔麦和酥油灯……她提着一只木桶走过来,正在要去喂马,我看见两个马头从马厩里探出头来,朝她亲热地表达着什么。我就这样见到了她,在落日中,永远难忘。
我们进入她的家中。这个家的中间是土舂成的场,一群周身洒着微光的山羊正在场子的中间抢食什么。场院的周边有三栋房子,都是用圆木搭成的。院子空出的一边是大门和马厩。有一面墙上挂着铜马镫、毡帽、缰绳、牛头等等。靠西的房子是一栋平房,鲁诺带着我钻进去看看,里面有两间大屋,外面的一间火光熊熊,屋中间支着一口大锅,翻滚着白汤的锅里煮着一只羊,羊头被扔在灶台边上,在一堆骨头中圆睁着双目。里面一间是粮仓,靠墙支着一排大木柜,鲁诺抬起一个盖子,满满一柜子玉米露出来;再抬起一个盖子,满满一柜子白米露出来;再抬起一个盖子,满满一柜子核桃露出来,梁上吊着一串串腊肉,还有三架琵琶肉叠放在另一些柜子上。琵琶肉是腊肉的一种,是用整只的猪劈成两半腌制的,看上去像一架架琵琶。靠西一栋房是两层楼,睡觉的地方,我们晚上住在这里,月光从木头的缝里漏进来,还有一些小风在缝隙间微微响着,一群田鼠的耳朵贴在地板下面,聆听我们的鼾声,以为来了新的食物。她家的主屋朝南,这是起居室,火塘、神位、茶、家长都在这里。门槛高及膝盖。我抬高腿跨进去,这一跨令我难忘,它暗示出一个很不容易的过程,从大地上,从劳动中跨进食物、妻子、盐巴、酥油灯和火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门坎唤起了感激之心,唤起了对生活之意义的记忆。一个酥油灯照亮的世界,朦朦胧胧,若有若无,一些脸在火光明晃的时候露出来,我渐渐知道了那是父亲的脸、歌手的脸、儿子和女儿们的脸,女婿和嫂子的脸、娃娃的脸、邻居的脸,不时还有狗的脸探进来,又变成尾巴,有许多脸在阴影中晃了一下就不见了。大多数脸始终沉默着,火光在上面忽明忽暗,那沉默象是从大地的沉默感染来的,种满了庄稼。这个家不是为公众建筑的,它的一切只是为了使住在这里的人感到舒适。没有我们通常的那种盼望着得到赞美的客厅,火塘边就是客厅,也是厨房,也是卧室,但并没有摆设或布置。进去,就是进到别人的家里,没有什么是故意装饰了来暗示面子、文化、教养、趣味的东西。一切都是有用的、舒适的,为生命服务的。这家的栖居就像大地一样,服从着四季,服从着地势的起伏,服从着土壤和植物,服从着溪流和雨。没有丝毫造作,气味、坐法、光线、布、茶杯(在用宾馆的“干净”作为标准打量世界的客人看来,它们全是肮脏的。)黑乎乎的床、被烟子熏得黢黑的房梁,挂在其间的古老的被遗忘了的物件,在角落闪亮着眼睛的鼠、随便往人的腿里拱的狗……一切都令客人很不舒服,很不习惯。但一个所有人都感到很卫生、气味标准的地方,那不是宾馆吗?这里没有丝毫公共场合的痕迹,它是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