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路在县城外一公里的地方就突然截断。时间的两个边境,这边,人们所谓“现代的”一词所指的种种。那边,落后与过时,土气与贫穷。典型的通向旧世界的道路,路面凸凹不平,红土尘造成的雾旋转起来,当它们稍稍消散,大地立即在道路的两边出现了。历史上司空见惯的那种春天,在云南,是高原上的道路最干燥的时候,道路周围的天空,往往依据不同土壤的颜色成为土黄色或红棕色的。路上见到的人和车子都是土土的,犹如来自一个矿区。道路在红土的山上镶嵌石块铺成。修成之后就一直如此,在无数次的雨水冲刷、轮子碾压之后,路况只比原来更坏。在别处气车早已普及,但在这条道路上看不到一辆,在这里遇见的车子多是中型的卡车、手扶拖拉机、以及少数的吉普车。经常会遇见步行者。对于外面的人来说,通过这条道路抵达某个“美丽的地方”的激情早就消失了,所以除了有利可图,很少有人在这条道路上进行浪漫之旅。因为这一带并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风景点,溶洞啦,瀑布啦……无非是丘陵、灌木丛、土地和外表贫穷的乡村罢了,高原上沉默的大多数。然而正是这一点,才使道路深处过时的旧世界在无意中被保护下来,固执地通向失去的时间。它与格林威治时针的方向背道而驰,不是通向未来,而是通向开始。由于道路,时间变得无比缓慢,一小时不再意味着六十公里,而是三十公里、二十公里、十五里……生活随着道路的延伸和艰难向过去后退着,先是,我看到道路附近涂写在乡村土墙上的七十年代的标语;三小时后,我确信我发现了五十年代的标语:“白天大干抹把汗,晚上披星戴月当白天”,“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以及悬挂在红墙上的木犁。最后,汽车成了累赘,失效。仅仅象征一种笨重而无用的财富。道路现在成为马路,马匹象古代那样谦虚地低垂着头,驼着货物出现了。到最终,道路消失,回到大地上,犹如河流回到了水中。在这里,所见的人步行,肌肉结实而灵活,皮肤在阳光中呈现为褐红色,与大地一致。
道路在云南中部的高原上。一片地势平缓的高原,这是彝族中叫做阿细的部落聚居的地方。道路两边,低缓的丘陵上,是各种灌木、乔木、和用红壤和大树建造的村庄。接近村落的山地上,梨花在开。这些梨树并不成林,而是一棵棵地长在某一块土地、某一山坡或某一片洼地之间,总是相隔一定的距离,犹如一盏盏白色的山灯,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刻被神的火把点亮了。大地上柔软的一切都被风吹朝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蔚蓝色的。如果你驾着一片云在天空中走,肯定会看见一团团形状美丽的阴影,随着梨树散落在红色的山地之间。这些阴影使红色的山冈显得透明、空间开阔。毕沙罗画过许多这样的场面。许多土地尚未播种,新鲜的红土被木犁翻开来,在阳光下晒得膨膨松松。其间,混杂着许多去年秋天留下的根,玉米、薯类或蕨类的根,闪着白光。在较易吞食光谱的土壤上,闪光点被这些干掉的根一一体现出来。松鼠或山鸡踩着它们跑过,发出一片断裂之声,当然这些声响只能属于甲壳虫的耳朵。如果从另一个方向来说的话,它们也可以看作是来自黑暗深处的喉咙。曾经充满水份的管子空掉了,那些用来过滤水份的一层层透明的膜,干了,飞舞到外面去,如果能收集到它们,也许会听到某些在黑暗中只有大地的耳朵能听到的响。
红色的山地并不是无边无际,而是被开着金黄色油菜花的地、开着紫色荞麦花的地、绿色的麦地分割开来,并且高高低低,间或相对地平坦,这样红色泥土才显得鲜明醒目。但仔细看,红色的泥土也并不是都红成一色,有的偏黄,有些又偏深。这和地势有关系,和光线也有关系。和云的移动,风的速度都有关系。在没有云覆盖的时候,红土的颜色比较亮,但云一移上来,土地看上去就是灰色的了。在黎明,由于露水,土地有些潮湿,土的颜色较饱满,呈现着本色。但到了中午,往往颜色就比较平淡,因为各种事物的光都比较均匀,荫影缩回到各自的身上,大地上的各位都界线分明,互不影响。它最灿烂的时刻是黄昏之前,下午四五点钟。红的本色里掺进了一些黄调子,但不夸张。依我看,塞尚可能会喜欢黎明和中午,而高更可能更喜欢接近黄昏的光谱。但到了黄昏,落日之光全打向物体的一面,大地的本色被各种比它高的事物获得的光线造成的荫影所遮蔽。这时候,泥土是阴暗的,灿烂的是花朵、树干、石头等物体朝西的一面。花朵中最灿烂的是梨花,尤其在逆光中,它中间的部分是一片若有若无地朦胧,犹如从阴暗房间中所见的有光的玻璃,而边缘却是一串串钻石般的光芒。我曾在一株这样的梨树下,坐在它的根上,直到日落。但日落后光芒渐暗的时刻,红色土地又会呈现它的朴素的本色,因为令人眼花缭乱的纠缠在地面上光和影都蜕去了。新的光出现了,它不是来自某个居高临下的发光体,而是来自事物自身。我看到,大地不仅内部,它的表面也是黑暗的。黑暗的,我是作为一种新的光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