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梨花早就远远地躲开了城市,它们至少在昭通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但当我在黎明时打开窗子时,意想不到地竟看见了它。大地的一半在雾气里,另一半在黑暗中,其间散布着朦朦胧胧的梨花、树林、溪流和村庄。亮起来以后,我发现不大的昭通城几乎就是被梨花包围着。中间是坚硬的水泥,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花。这个城市还与大地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些农民挑着蔬菜从小路上走进城里,到了水泥路的边缘,他们一个个停下来,把鞋底支在公路边的台阶上,把底上的泥巴刮去。一个还看得见大地的城市,这使我对昭通有了非常的好感。后来我们出了城,不过出去两三公里,我们已经进入大地深处。这边的梨树多是老梨树,历尽沧桑,枝干黝黑,弯曲成中国画中的样子,许多梨树是集中在坟地上。那些梨树和我在其他土地上见到的不同,不是那种活泼的、燃烧的,年轻的,而是沉着、顽强、老态龙钟。那花朵似乎对它一年复一年地到来的白色花瓣有些无奈,它们已经洞透了沧桑,不再炫耀任何东西,只是保持着基本的品质。梨花安静无声,但我强烈地感到它们在“喧嚣”,下面的树干是苍老而沉默着的,但上面的花却声音灿烂,我甚至觉得在那耀眼的花朵下,有一种震耳欲聋的感觉。我们奔向一处处的梨花去,许多土地只是翻过,还没有播种,所以可以在土地上朝任何方向走。土地里面有许多人在干活,他们默默地看看我们,吐口水在锄头把上,又继续举起来。那土地平坦辽阔,很远地方的人都可以看见,像是一粒粒的种子。这土地缺水,人们用车把水一车一车拉来,浇地。细细想想,这活计是多么地艰苦,浇地的水是从三四公里外的地方拉来的。但在他们似乎从来意识不到艰苦一词,干活的人有青年、老人、妇女和儿童,他们一边说话、笑、一边干活,拄着锄头说一阵,又挖上几下,梨花就在他们四周,时时有白色的花瓣掉下来,飘到他们的头上、肩膀上、新翻开的土疙瘩上,他们就这样在一个巨大的花园里劳动,浑然不觉。像白色的花朵忍受着沉默的梨树那样,这些劳动者顺从着大地,顺从着它的肥沃或贫瘠、顺从着它的缺水或灾害,也顺从着它的奉献、丰收,他们是另一类的梨花。
和十年前相比,昭通变化并不大,十年,无数事物毁灭了(包括昔日被叫做诗人的那些),无数新的东西暴长出来。许多在十年前离开故乡的人,再也无法回到故乡。而昭通却是例外,像它盛产的土豆那样,在许多方面依然如故。无数的事物被前进所吞灭,昭通却像洪水过后露出来的一角,令我们回忆起洪水之前的世界。在二十一世纪开始的时候,昭通依然古老,依然没有彻底焕然一新。那些在云南世界已经消失殆尽的生活形式,依然在这里缓慢而顽强地活着。这是时代列车旁边的一只蜗牛,它没有因为“落后”而被抛进时代自以为是的死亡中,而是被抛到了大地上,因为在时间中,它坚持的是一种大地的速度。
在一个变化的时代里,不变未必不是一种福音,这是大地启示于我的真理,但除了梨花,没有人相信这种不值钱的真理。昭通其实自卑的得很,这个城市的精英纷纷离去。十年前,我应这个城市的诗人邀请前来交流,那时昭通有上百的诗人。我在一条老街上路过,居然有人停下单车来大喊一声,于坚,上来,我带着你走!激情、青春、活力、伟大的梦想、野心勃勃。我记得在一个飘雪的中午,我和一群诗人钻进一个小酒店,在0度以下,喝白酒,吃凉白肉,谈论第三代诗歌。如今这城市已经没有诗人,文化精英们对古老的、顽固守旧的故乡感到绝望,投奔新世界去了。当年在这个城市我有许多志同道合者,我们相信诗歌和永恒,我们相信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造就诗人。他们并不羡慕昆明,我从未感到昭通落后于什么。我当年来到昭通,是以诗人的身份来的,现在依然保持着这个身份,而这个城市已经没有诗人了,我有些悲哀,写诗难道不是一生的事吗?啊,当乌鸦回到昨天栖留过的树枝,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一只乌鸦,谁又知道它就是乌鸦呢?如今我谁也不认识,喧嚣者消失了,留下来的乃是昔日沉默着的部分,不怕落后的部分,基本的部分,根的部分。普通人,生活,梨花、老街、厕所、茶馆、父母、老师以及每个黎明准时开张的热气腾腾的羊肉米线店。开了一百年的羊肉米线店,和成知道一家,带我进去,五块钱一大碗,满满的羊肉片、红油、花椒和周围呼噜大响的喝汤的声音,人生得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