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人类代代繁衍,生活方式有赖于不同的自然环境形成的生产方式。
天津人喜欢吃熬小鱼贴饽饽,首先因为天津地处九河下梢,打鱼方便。新疆内蒙的牧民寻常吃烤全羊、手扒肉,那是基于游牧文明形成的饮食习俗。
山西地面,黄土高原,历史悠久的农耕文明托举起五彩斑斓的饮食文化。
大家种五谷,住窑洞,生而耕作,死而埋葬,都离不开这片黄土地。
具体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生活的许多方面,包括食品制作,人们充分利用黄土,将黄土的使用发挥到某种极致。
利用黄土,奇异绝妙的例子,顺手拈来,比比皆是。
一种,用黄土看孩子。“三升黄土能看一个孩子”,乍听像是天方夜谭。
乡下穷苦,人们活得比较粗糙。小孩腿裆和肘腋发炎怎么办?老乡们可没有什么闲钱来买爽身粉。找些干净黄土,铁锅里炒过,既消毒,又把干,就是供孩子们使用的农家爽身粉。
孩子不到一岁,不会走路,满炕乱爬,谁有工夫整天抱他?而且小孩要拉要尿,脏污了被盖炕席怎么办?有办法。三升黄土,细细过箩,并且炒过消了毒,装入一只布口袋;将小孩子光腚放进口袋里,齐腰捆扎了。小孩乱爬呢,任他爬,黄土口袋拖拽了,且是轻易不会摔到炕下。便溺,也任他便溺。待母亲做罢家务,或者下地归来,解开口袋,倒掉黄土,再换三升新土就是。小孩子的下部干干爽爽,绝对不会有什么发炎湿疹之类。
再一种,黄土还能用以捕杀臭虫。也是老乡们祖辈流传的生活经验。
当年村里臭虫多,又没有如今的农药杀虫剂。夏季,农人劳作一天,夜里臭虫作怪,不得安睡。臭虫们白天藏在房梁缝隙,夜间从空中跌落炕头,疯狂袭击人们。当然,搅扰一夜,臭虫们要沿墙壁爬归屋顶。依据臭虫的习性,农家便想出了用黄土来捕捉消灭的方法。
用许多干黄土,极细的箩来筛过,靠墙堆在土炕四周。这样,当臭虫食饱人血要逃走时,就都陷在虚浮的黄土里,无论如何挣扎不出。人们再将黄土来过箩,往往一升两升捉得了臭虫,付之一炬,彻底消灭。
入冬时节,快要过年,老乡们添加粮食精饲料来喂肥猪羊,叫做“栈猪栈羊”。猪羊入圈归栈,不再野外放牧,是为栈养。栈猪栈羊,栈在这儿做了动词之用。臭虫在乡间别称壁虱,用黄土捕杀臭虫,村人的说法是“栈壁虱”。养肥了再杀,善哉善哉。
看孩子、杀臭虫之外,黄土更能用来做干粮。做法之一,即是炒“棋子”。
干粮,古语称“糗粮”。山西地面古语丰富,有的地方老乡们仍然习惯把干粮叫糗粮。
至于棋子,是糗粮之一种。用黄米面,搓成指头粗细的棒状,分段切开,像围棋棋子大小,经过炒制,便做成一种干粮。可以背了远行,路上食用;也可以带到城里,作为风味吃食馈赠亲朋。
黄米面炒棋子,外表焦黄,里面膨化作蜂窝状。入口酥脆,微有甘甜。乡下当年缺糖,有的人家用红薯南瓜炼了糖饧(糖稀),做炒棋子时放些饧在里面,这份糗粮便更加可口。没有吃过炒棋子的,可以拿点心制品“江米条”来比照,大约能够得其仿佛。
而具体制作炒棋子,要用黄土。只用铁锅,不要黄土,不能炒制食品吗?那当然也可以。只是,由于食品在铁锅里受热不均匀,炒出的吃食不够地道,不上档次。
黄土炒棋子,要干净黄土,细细过箩,然后在大铁锅里先行炒那黄土。待黄土在铁锅里沸腾,咕嘟咕嘟冒泡儿,才将黄米面的棋子疙瘩倒进锅里。如此,棋子不接触铁锅,而是在高温的黄土里均匀受热。以炒豆子来比较,铁锅炒豆也好吃,豆子脆而硬;但在黄土里炒豆,豆子会膨得格外大,脆而酥。
黄米面的棋子,在沸腾的黄土中炒好,用笊篱捞出,仍要过箩。今番用的是粗箩,筛去黄土,金黄莹亮的炒棋子就做成了。
湿面疙瘩扔进黄土里,干净吗?卫生吗?这只是城里人的担心罢了。干净黄土,铁锅里炒到沸腾,这样的黄土有什么不卫生?至于炒棋子上面,或者多少带有些微黄土,那绝不影响口感,而说不定倒是增加了一些矿物质之类。
早年间,人们离开家乡远行,或者到外地谋生,或者去探亲访友,甚至是上京赶考,路上带什么糗粮呢?炒棋子是我们故乡人最中意的一种方便食品。酥脆可口,绝不腐坏。一边行路,一边抓几个嚼食,既不耽搁行程,又能省了饭钱。那实在是节俭的农家子弟出门远行必备的一种绝妙干粮。
小时曾经想过,朝鲜战场上我们的战士寻常吃炒面,那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时如果有人介绍了制作炒棋子的方法,一样的粮食,几乎一样的工序,炒棋子却要好吃得多,战士们或者也少受一些苦吧。
至于远行人带了炒棋子出门,手里一粒粒捻弄了,会不由思念母亲妻子。而棋子上面带些黄土,不仅在习俗上讲,游子不会忘记故土;而且,人们乍到外地生活,有家乡的黄土作用,大家不会水土不服。
如今,早已不是供应短缺时代,城里乡下,各种方便小食品充盈货架,黄土炒棋子是难得一见了。我称它是“糗粮一绝”,希望它不要绝迹才好。
石板烤南瓜
在乡间,每到秋天,各村各庄都要雇人看秋。
大一些的庄子,集镇地面,长年有人打更下夜。早年里乡下没有钟表,打更的依据多年的经验来判断时辰。晴天,看看星宿位置;阴天,就那么约摸估计一回。按规矩敲梆子打锣,给村民报更次。连带巡行街巷,恐吓了小偷窃贼,惊动着馋狼饿狐。
山村远庄,偏僻穷苦,却是贼也不来光顾,寻常便无须着人打更下夜。只是到了秋天,庄禾成熟,团头社首们要出面张罗雇人看秋。庄户人家,春种秋收,汗水辛苦,指靠地里那点收成,没人看秋睡觉不能安稳。讲好工钱待遇,或者历年已有定例,各家根据地亩多少,攒些铜钱,算做看秋人的报酬。
到农业合作化时代,农民普遍饥饿,贫寒易生盗贼,偷窃现象严重。生产队里更得用人看秋。只是,看秋不再挣工钱,改为挣工分罢了。
所谓看秋,是负责看管秋田,防止什么人趁秋熟季节来偷庄禾穗实。庄禾不成熟,自是无须看管;待收罢秋,庄禾收回场上,粮食打进囤里,地了场光,便也不再需要看秋。
看秋,最当紧也就那么半月二十天光景。
看秋的职责是防止偷盗。至于小孩子嘴馋,在树下吃了几颗核桃红枣,走路人口渴,地边拔了一只萝卜,看秋的都不管。主家知道了,也不介意。谁没经过小孩子年龄?谁没出门行路口渴肚饥过呢?至少在合作化之前,责任制之后,乡间风俗如此。合作化、农业社、学大寨,那是把农民不当人的年代,摘一颗杏子尝鲜都会把人打成盗窃犯,戴纸糊高帽游街,甚至吊上二梁来一只燕儿飞天。那年月,不说它也罢。
小孩子既然嘴馋,乡规民约既然网开一面,秋收前夕,大家相跟了放牛砍柴,便免不了设法搞些野餐来尝鲜。
核桃红枣,或上树摘得,或使石块投击打落,分享一回,不足为奇。大家要想办法把豆荚玉米在野外烤熟了吃,方才觉得特别解馋,格外来情绪。
野外烧烤,先得拢起一蓬火。有火柴好办;没有火柴,得使火镰。火镰击打燧石,迸出火星,火星将葛绒引燃;红红的一星火绒,包在枯黄的草叶内,一边鼓了腮帮子吹气,一边快速晃动,葛绒终于将草叶点燃。
拢起火堆,早有人拔了豆荚掰了玉米来。假如数量较大,那就绝对不会只在一块地里糟践。豆荚连在豆苗上,还泛绿,待听得哔哔叭叭响,就烤好啦。豆粒嫩绿,热腾腾冒气,光是香味儿已叫人满口唾液。玉米,剥去外皮,整齐排列的玉米颗子上还爬满雌蕊毛丝,在火堆上转动了烧烤。嫩玉米颗粒的表皮开始发黑,就可以食用了。玉米粒子还是一泡水儿,淡淡的甘甜夹着幽幽的清香。伙伴们个个都吃得满腮黑花六道,黑花六道的脸上笑容绽放。
而比起在野外烤了南瓜来吃,豆荚玉米简直就算不得什么了。
野外烤南瓜,没有任何炊具,有些匪夷所思。但乡间孩子有办法。祖辈继承,那天才的野餐烧烤竟一直不曾失传。
找一面干净石板来,用几块石头支牢,下边生火来不停烧烤。摘得一只看去老熟的南瓜,就在石板上摔开,分做巴掌大小的块子;瓜瓤不可丢弃,在石板上铺开,南瓜块子匀排在瓜瓤上;摘瓜时已经同时折了十几片草帽大的瓜叶来,使瓜叶密密层层覆盖了瓜瓣;然后上面捧了许多土,成一只土包,将瓜叶严密封压。早已点燃的火堆,不停添加柴火,石板渐渐就要烧到发红。这时,隔了土堆,听得里边瓜瓤咕嘟作响。响声由缓而急,水声劲烈,愈响愈猛,渐渐终至了无声息。经验告诉大家,瓜瓤已经完全烧干。这时,石板下不再添加柴火,任那余温来继续焙烤。
南瓜就要烤好,大家已是等候不及,摩拳擦掌、舔唇咂嘴的。窃听得土包内隐隐哔叭连响,仿佛点燃了一挂鞭炮。有经验的说,那是瓜瓤焦干,瓜子给烤爆啦!
轻轻拂去瓜叶上的覆土,再一层一层揭掉瓜叶,浓烈的香气和灼热的蒸气一时升腾弥漫。待热气散尽,眼前的石板上便现出那份野餐一品。
瓜瓣现着一派金黄,这是食品之色;香气扑鼻,撩人馋涎,这是食品之香;使柴棍插了瓜瓣,大家烫烫地食用,老熟的南瓜经过如此烧烤,满口干绵浓甜,这是食品之味;瓜子在石板上哔叭作响,柴火灰烬里没烧透的圪节猛地爆炸,令人一惊,这就是食品的声了。
石板烤南瓜,于是“色、香、味、声”俱全,堪称野餐一品,不为过也。
如此一道风味食品,或者不易搬上现代人的餐桌。
即便照猫画虎搬弄一回,离了那份野趣,怕也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
好比将野天远地的民歌硬要搬上舞台,民歌天籁那种天然的野味儿往往就消失殆尽。
放鹰
大雪封山,四野皆白,村民们就都不出村了。懒怠动的,袖了手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爱热闹的,凑到一搭打十番、唱秧歌。男人里嗜好跑腿子的,涎皮搭脸去泡破鞋。女人当中婆婆管束宽松的,聚在谁家铰花样子绣荷包。牛卧在圈里倒嚼,所谓“反刍”;马拴在槽头空蹄:三条腿支地,空出一条腿来歇息。深巷里请了神婆下神,咿咿呀呀吟唱;大庙上有人还愿,钟声悠扬。
出村的隆重节目,我记事那阵只剩了一个:放鹰。
鹰是猎户调熟了的,放出去抓山鸡。猎户调鹰,要下大工夫。夏天十块八块买了鹰娃子来,虫子肉条喂它长大,和猎户渐渐熟悉。但鹰蹲立在架子上,却从也不得好生休息。鹰爪子那里系一根皮条链子,与猎户的手腕相连,时时扯动。鹰瞌睡得要死,眯了眼、栽下头,弯喙就要藏入翅膀下,这时猎户猛地扯动皮条,断喝一声:呔!鹰便圆了眼仁儿,瞪着猎户。如此反复,毫无间歇,叫做“熬鹰”。据说用这样的强迫手段能够使鹰认识它的主人。而我看那鹰,受如此折磨,那瞪圆的眼睛里几乎要喷火!——赵树理“文革”中遭受车轮批斗,幽默大师曾形容这叫熬鹰。被熬鹰者,敢不认识他的主人!
快要入冬,鹰儿个头已然长大,膘情也甚好。怕它肥懒,不肯积极捕食,还要熬它。这时是用毡条儿蘸了血浆,伪作肉条,骗鹰来吃下。活生生将一匹肥鹰熬到精瘦,饥火三千丈。这关节上就尽等大雪天放鹰了。辛苦半年的猎户跃跃欲试,闲汉地癞子们比正主儿还心焦。驾鹰的猎户,猎户缚了破布的臂膀上蹲踞的鹰,因而顾盼自雄。
而一秋吃食准备熬度寒冬的山鸡们正是体胖膘肥,大雪天趴在山林草丛间的窝窠内安享天伦。人们不走到窝边快要踩着它,它且静静呆了。雪景中胡乱走动,本能告诉它没什么高明。所以,放鹰的猎户须有数人帮忙,在林间雪地惊动吆喝轰赶山鸡,叫做“吆坡”——乡间帮腔多嘴捧臭脚的往往被斥为吆坡。爱吆坡的却大有人在。图个热闹,耍个高兴。半桩后生毛头小子还没资格荣升为地癞子的,更乐得奔波效命。烂鞋片子光脚丫子,没命地在深雪中狂跑呼喊,撵贼一般。手中木棍四下抡打,头上汗气白雾蒸腾,久经考验的光脚板子据说火烫火烫。
吆坡的终于吆动了山鸡——多是雄鸡,比雌鸡更沉不住气或竟是为掩护妇孺舍生取义——呼啦啦一阵翅膀乱响,那漂亮的飞禽拖了长长的尾羽便在雪景中划一条醒目的弧线。架鹰的猎户不敢怠慢,立即松了链扣,放那饥饿的猛禽飞扑而去。箭矢一般,响尾蛇导弹似的,一条直线斜刺里迎了弧线拦截过去。两只黑点渐渐接近,火器戛然命中目标。
在一个多雪而无事的冬天,我觉得只要能有幸看到那盼望已久的准确的一击就足够了。那真是不可多得的精美绝伦的瞬间。让人兴奋而神往,令人刺激而震撼。然而,吆坡的人和待命的猎犬早争先扑向出事地点,追夺此次此行动的猎获物。设若慢了一刻,饥饿的鹰会吞食半只山鸡下去,猎人的收获可能只是一堆乱毛。吃饱的鹰将不再为主人服务,甚至饱餐过后的鹰会戴着锁链重返蓝天,飞向那本来属于它的自由。
少年时代,我曾经目睹了一次那样激动人心的场面。那雄鹰在人们重新抓获它之前,振翼远走高飞。尽管戴着锁链,那鹰在蓝天白云之间盘旋翱翔,横冲直击,愈高而愈远;间或划破寂静的欢快的鸣叫穿云裂石,愈高远而愈锐利。它的身影和声音终于尽数化入蓝天融入晴空。余音在耳鼓击打,原是自己咚咚心跳;脸颊火烫,热血涌沸,眼泪不能自持扑上眼眶;自由的召唤从心底从远古从太极从基因雷鸣般雅歌般唱响。
我幼时目睹的那一场面,此刻形诸文字又历历如在目前。我记得,我曾有些为那猎户惋惜,看着胡子一大把的汉子捶胸顿足而心生恻隐;而我更记得,我更为那重获自由汇入空溟的雄鹰庆幸感奋。
也许,是它催生出我灵魂中的自由因子;也许,是它开启了我心房内的自由之门;也许,是它负载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远走高飞,令我穷此一生将它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