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很晚才睡。起床的时候,母亲把饭煮好了,看保温时间已有一个多小时。母亲应该是吃了,闭着眼睛躺在堂屋沙发上,可能是睡着了吧。哥哥坐在沙发另一端,前倾着身子,疲惫地埋着头靠在一张木凳的后背上。门没有开,昏暗屋里是哥哥柔弱的身影与母亲苍老又憔悴的脸颊。电视屏幕画面在闪亮着,没有声音,周围显得异常安静,静得让人连叹气都感到费力。
我知道,母亲耳朵不好,哥哥又是聋哑人,电视有没有声音对他们来说都一样,因为他们听不到。所以,我家的电视声音,有时候像现在一样静得让人息窒,有时大得让人讨厌。当然,我是习惯了的,也理解,因为这是我的家。
我舀好一碗饭,到哥哥跟前,轻轻拍他的肩膀。哥哥似乎从梦中惊醒一般,极不耐烦地抬起头,睁开眼睛瞅着我。我坐到他身旁,问他吃饭了没有,他没回我的话,我又问吃药了没有,他也没回答,他看起来很疲惫。哥哥这样坐着,不是他的病情好转了,而是他的病让他躺着比坐着更难受更痛苦。所以他才这样坐,坐累了瞌睡了,才不得已躺到床上。这也是,让母亲感到一点欣慰的原因所在,母亲以为,哥哥能这样坐着半天,是代表着哥哥的病情有所好转,脸上也有了点笑容。
一会儿,哥哥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递给我,然后对我说:“这钱给你。”我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哥哥这个举动让我感到奇怪。
“他给你,你就拿着,前几天他给了我五百。”不知什么时候母亲醒来了。
哥哥瞄了母亲一眼,又对我说:“这些钱是给你,不给妈妈,妈妈我给过了。”
我回哥哥说:“我不要,我有钱。”
哥哥对我说:“不行,你要拿。”然后又说:“我的脚没力气,我的手也没力气,肚子也不舒服。我可能要死了,这些钱我不要了,留给你,所有的我都不要了。”
懂哥哥的意思之后,想到往日哥哥对我的好,想到哥哥住院时医生对我说的话,再想到哥哥逐渐恶化的病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母亲年纪大了又一身病,哥哥又是这种情况,想到我的家人有一天将会离我而去,这个房子这个世界将只剩我孤单一人,不觉一阵悲凉涌上心头。虽然有姐妹,同是亲人,但她们都有自己的家庭,从一个家庭角度来讲,她们终究还是跟与我朝夕相处的母亲和哥哥是有些区别的,忽然间,我心里好难过。这时,母亲却由于不懂哥哥手语所表达的意思。坐在一旁嘀咕着哥哥只吃一点点饭,有些药都不肯吃,埋怨哥哥不听话。
母亲的身体不好,一直以来都靠吃药撑着。医生对我说哥哥的病无法根治及严重的程度时,鉴于母亲的身体状况,以为不要对母亲说实话的好,但之后还是对她说了实话。谁知说实话之后,母亲还是觉得哥哥的病能好起来,只要像她一样天天坚持按时按量吃药,就会渐渐好起来的。所以,每当哥哥不愿吃药时母亲就各种抱怨。其实,母亲原本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祖传苗药药师,治好了不少病人,她心里是清楚得很,也明白哥哥的病是很难根治了,只是不愿相信,不愿接受突如其来的事实罢了。这一切我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我没回母亲的话,拿着饭碗走进卧室。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了,住院半年,出院后一直不能下田劳动,我们一家犁田、犁地、挑粪、挑玉米谷子等男人体力活全靠哥哥一人承担,作为我们家主要劳动力的哥哥。那时,他才十五岁。
由于父亲的病不能下地干活,哥哥时常向父亲发脾气,埋怨父亲每天坐在家里,活都不干,还要天天做好吃的给他吃。
每到农忙的时节,是我们一家最操心的时节,因为到这个时候,干活回来累了,哥哥就会向我们发脾气。半夜里起来敲谷仓,打柜子,砸东西,或是深夜里起来把家门都开着,让我们睡不着,这个情况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后的十多年里。那时,我也很生哥哥的气,我气他深更半夜吵得我们睡不着,我气他不明白父亲的病,不理解母亲的苦。恨自己人比他小,打不赢他,要是我人比他大,一定给他几个拳头,让他安静安静,好好反省。也曾经发过誓,我长大了要找他“报仇”以解心头之恨,不知在心里骂过他多少回呵!只是不敢和他当面跟他作对。
真长大了,我才发现,原来我不如我哥哥,也明白了哥哥的苦恼与无奈。他气父亲不干活,那是因为他还小,又是个聋哑人,听不到人说话,也说不了话。曾经很多次,我们和姐妹们聊天,只要眼睛看他一眼,他就会以为我们是在议论他,骂他或说他的坏话,他就会凶我们。哥哥那时没生过病,所以不懂得人会生病,也不懂得“病”是怎么一回事,更不明白,病痛给人身体的折磨及所带来的伤害。我们都误会哥哥了,不是哥哥不理解我们,而是我们不理解我们的哥哥。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做的是给他安慰,认真教他,开导他,他不明白不理解的事物,要给他解释,让他明白,而不是想着跟他斗气。
不管再怎么生气,哥哥都从没动手打过我们,他只是想尽办法,用各种方式惹我们生气,几乎看到我们生气了,他才解气。于是,我就“以牙还牙”。记得有一次,我与小妹妹很生气地联手羞辱他是个聋哑人,说他哑巴,很不好,连只猪都不如。结果,哥哥非常生气,脸都气红了,颈子上的血管一根根地鼓了出来,以为他要打我们了,我非常害怕。谁知,哥哥只是将手上的碗连饭菜一起使劲地砸到地上,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聋哑是哥哥的苦恼事。气消了的时候,我们在一起谈心时,哥哥就对我说过,他恨自己是个聋哑人,恨自己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恨自己说不来话,所以他好烦。于是,我就靠近他耳边大声地喊他,“哥哥,哥——哥——”。他还是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感觉到振动。然后,好奇地笑着对我说,我的声音像打雷。
其实,我多想我哥哥也能像别人的哥哥一样会说话啊!我无数次教他发音,教他学说话,可是哥哥就是说不了话,发不了音。请他张开嘴巴仔细地检查他的喉咙,他的喉咙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可再怎么教,他还是不能说话,时间久了,渐渐地也就没有耐心了。之后,打工回来,买到了手机给他戴耳机,放最大音量,他也一样听不到。才明白,原来我哥哥是由聋而哑。
现在想起一些事,很是懊悔,那时我不应该那样羞辱哥哥,更不应该对自己哥哥有这种“以牙还牙”的想法,用这种方式去针对自己的亲人,是在犯罪,违背人道。毕竟是一母同胞,骨肉亲情,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呵!不只是对亲友,哪怕是别人也不能这样,不能拿他人的短处去羞辱他人,这种行为是极恶毒的。
村里乡亲都夸哥哥善良懂事,尊重老人,乐于助人,认识的人比我还多。要不是哑巴,交际能力一定比我强。这个我是相信的,也看在眼里。不过,经过几次打击与受骗之后,哥哥变了许多,他不再那么随便相信别人,帮助别人了。
哥哥的勤劳众所周知。熟悉的乡亲时常对我说,对我们一家的贡献和付出我远不如我哥哥。我哥哥虽然是个哑巴,但我们吃的粮食,烧的柴火都是哥哥一个人的。每当说到哥哥时,我的一些亲人就对我说过,以后你要对你哥哥好一点,你哥哥太辛苦了。你不在家,家里的情况你不知道,你家里的农活重活都是你哥哥做,你修房子的砖都是你哥哥一个人一块块的挑上去,大热天的累得挑不动了,坐地上哭,怕挑不完啊!而你自己的整个房子的砖,你连一块都没摸过。他一个哑巴,这么辛苦能得到什么?为了什么?一口饭吃罢了。要是他整天不做事,你还是一样要养他。现在反而是他养你们,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也希望你过得好。
那时虽然表面上承认,心里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如今才认识到,旁观者清,他们说得很对。我年纪小不能干活的时候,只知道如何跟哥哥斗气,稍微大一点就去上学了,一上学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学校里度过。辍学后没多久又出门打工了,一去就十几年,过年回家也就像去别人家做客一样,待上那么几天时间又匆匆地出去了。往常也只整天沉迷在书堆里,极少关心过家里的事。
我常年在外,还能那么放心我们家,是因为家里有哥哥在,这些年真的是苦了哥哥了。长兄如父,父爱如山!我的长兄虽然是哑巴,是个残疾人,但他对我的好,如父亲一般。不能说好听的话,他用的是实实在在的行动,兢兢业业的付出,哥哥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
记得,打谷子的时候,我挑不动谷子,总是十步一停五步一歇的。这时哥哥再怎么生气,他都会跑回坡上来帮我把谷子挑回家,让我走路跟在后面。虽然有时他对我“骂骂咧咧”,但我还是感觉到哥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带他在长沙上班那时,他做事比我还要勤快,每次发工资,我给他钱,他只拿两三百块自己零花,剩下的他都不肯要,全给我了。我明白哥哥的意思,哥哥是希望我赚到钱。哥哥只是聋哑,但他心里明得很,这是他对我说过的。他对我说:“和你一起长大的伙伴们,都成家了,有了小孩,你还一个人。成家要花很多钱,你要努力赚钱。我年纪大了,耳朵听不到,又不能说话,这个家,以后就全靠你了。”
想到这里,看着手上哥哥给我的钱,忍不住嚎啕大哭。这是哥哥在安置区厂里,上班自己存着的零花钱,一直舍不得用,现在又给了我。
哥哥为我们一家辛苦了一辈子,还没享受过一天好日子,就得了这样的病。作为一个聋哑人来到世间,如今连自己的病痛都不能完全表达让我们明白,这还不够惨吗,老天爷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我哥哥!我哥哥的好我还没回报,就让他病成这样。眼看他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我却无能为力,我该如何是好。哥哥,我除了不放弃治疗之外,还为你做什么啊?!
“他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你们几兄妹对他已经很好了,他的情况在前几次住院,我们已对你们家属说过了,相信你们心里应该都清楚。出院回到家里,他喜欢吃什么好吃的就买给他吃。”医生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回荡。
抹去泪水,打开房门,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走到哥哥跟前。问他,“你要吃什么?”哥哥疲惫地摇头,表示什么都不想吃。我对他说:“现在我有钱,你不要为我节约钱,我再去帮你买你喜欢吃的水鸭肉,炒给你吃好不好?”许久,哥哥轻轻地向我点头,表示同意。
我含着泪水,拿着哥哥给我的钱,转身朝菜场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