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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念

时间:2023-11-05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充闾  阅读:

  断念割情莫谓痴,天公偏忌挺云枝。

  丛林寂静人归息,五十年间八句诗。

  (注)耿德有言:“上帝的旨意是不让树木的顶端生长得高达天际。”

  ——题记

  在他的生命途程即将到达终点、人生的大幕就要落下的时刻,歌德老人最后一次离开魏玛,来到伊尔美瑙山区。明天就是他的八十二岁生辰,为着躲避庆祝活动的喧嚣、纷扰,他早早就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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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初秋的一个弹得出声音的响晴天。马车在林木葱茏的山路上轻快地奔跑着。老人的心情也渐渐地开朗起来。不久前,那部耗时六十年之久的浩大工程——《浮士德》终于杀青,当他把沉甸甸的手稿郑重封存,并加盖了自己带有金星的印章时,心中感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快活。当然,他也并非没有忧虑,他担心这一费了他毕生精力完成的作品,“像一艘破船被抛在沙滩上,最后被时光的流沙所淹埋”。他感到,似乎连最后一点精力也都耗尽了。尽管在这一万二千一百一十一行的巨著中,创造的是无限追求、永不满足的典型形象。长时间地沉浸在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感伤之中。“我眼前有的,霎时消逝得远远;那消逝了的,重新矗现在眼前。”《浮士德》献词中的两句话,恰好映现出他此时的心境。

  茂密的丛林向着茫茫无际的远方延伸开去,马车奔跑了一阵,逐渐地放缓了速度,原来正在爬上一个山坡。歌德老人向四周看了看,立刻就认出了,脚下就是名叫“基尔克汉”的冈峦顶端。马车停在一旁,老人由看林员玛尔陪同,徒步走向那座猎人的两层小木楼。他告诉玛尔,这是他五十年前的旧游地,他到这里来已经是三次了。

  他第一次来这里是1780年,任职魏玛大公国的第六个年头,他刚刚过完三十一岁生日。

  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为他赢得了巨大声誉,得到了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特殊倚重,从而进入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作为枢密院顾问官以及军务大臣、筑路大臣,他分管的事情很多,从参加欧洲宫廷间的政治谈判,到重新开发伊尔梅瑙的矿藏,直到制订防火条例这些细事。要一个靠驰骋想象来过活的“狂飙时代”的诗人纠缠在无尽无休的矛盾、琐碎之中,这原本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他顺从了,并且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跃跃欲试的期待,那种指点江山的快感,那种举足轻重、一言九鼎的满足,使他连续多日沉浸在兴奋的心海狂潮里。在种种世俗的诱惑面前,他狠了狠心,“砰”的一声关上了诗坛文苑的大门,雄心勃勃、兴冲冲地投入到繁杂艰巨的政务中去。

  他告诉朋友:“真像做梦一样,在我三十岁的时候,得到了德国公民能够达到的最高职位。”“如今我已尝到宫廷生活的滋味,现在,我想对治国安邦之事一试身手。”一副年轻宠臣的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他在日记中写道:“各种繁忙的压力对灵魂来说是一件很美的事……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舒适度日而无所事事。”他坚信“世界上没有克服不了的障碍”。他整天不停地冲撞着,浑身上下充满了成就感。

  阿波利德地区发生了火灾,他迅速赶往火场,投入救火战斗,“大火烤灼着我的眼睛,脚掌感到疼痛”,“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切都在沸腾着”,“我的思想,我的计划,以及我的生命好像也同时沸腾起来”,“我那些关于成立防火组织的想法又一次为现实所确认”。伊尔姆河和萨勒河泛滥,他又匆匆赶往那里。他像上次率先扑向烈火那样,这次又第一个冲向洪水,带领民众防洪救灾。办公桌上放着三封写给公爵的信,说明他是如何重新组织伊尔美瑙的采矿工作,勘探矿产资源和开发水源的;如何访问制呢工场,并为他们解决图案版与花纹设色的;如何为森林贸易引进新办法的。

  然而,事情绝非他所想象的那么顺遂,诗人气质使他的设想带有许多理想的成分。在大公国内,他试图进行多项改革。但当触及到贵族阶层的利益时,比如皇室领地的分封、农民赋税的减免,便障碍重重,最后都不得不化为泡影。下去视察,目睹贫困农民的惨境,具有诗人的敏感性、同情心的他,忧思忡忡,终夜不能入眠。农民缺少牲畜,可是,根据《牧场法》,主有权让农民毁掉价值低的牧场。他想把村庄容易着火的草房改成砖房,无奈,农民连纽扣都买不起。又哪里有钱购置砖瓦呢?每当歌德与登门拜访的手工艺人聊天,听到种种难处的诉说,都会表现出一种爱莫能助的歉疚。

  他越来越感到工作艰难,感到人单势薄,力不从心。对公国的变革逐渐地丧失了热情以至信心。也就是这个时节,来自宫廷的恶意中伤如蜂蝗骤至,说“歌德为了一己的名位不惜牺牲公国的利益”,“歌德几近胡闹的种种作为,有损于宫廷与公爵的尊严”。终于,他感到疲惫了,告饶了,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乱线缠住了的小鸟”,插翅难飞;“箍在身上的铠甲变得越来越紧”。从政的热劲儿骤然冷却下来。

  他说:“我觉得自己下流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坐在国务会议厅的软沙发上,听着那帮大员们无尽无休地进行讨论,接着又多次地回到那个可以一下子就轻易解决的问题上。我真觉得,大厅里的黑色墙壁、房梁和天花板,马上就要倒下来把我压死。”晚年,他对秘书爱克曼说:“我在魏玛宫廷生活十年中,几乎没有什么创作,于是在绝望中跑到了意大利。”宫廷奢靡而烦杂的政务活动,日复一日地销蚀着他的诗性与才华。

  依旧还是众人簇拥,依旧还是官威赫赫,可是,他却日益觉得孤独与萧索。他在上流社会的事务中陷得越深,就越想尽快摆脱那种种恼人的纷扰。1777年冬天,他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带上旅行袋,独自骑马来到哈尔茨山。在缄默无言的大自然的怀抱,歌德焦灼躁动的心灵暂时安静下来,沐浴着山林里的清风,开始对从政生涯进行反思:“几年来,我可说是倾尽了全力,可是得到的是什么呢?我为改革政治甚至不惜放弃了钟爱的文学,但顽固的封建势力却未受到丝毫的触动。现在,我空有一时健壮的翅膀,却已经不会在空中飞翔。无望的宫廷生活和无休止的事务榨干了我心中的诗情,只有重新置身于自然的怀抱,才能还我诗人歌喉。”

  他担心那营营扰扰的俗务会把他的精力、灵感、激情、想象力全部耗尽,因而经常处于狂乱的矛盾之中,他的精神状态完全像浮士德那样,时而振奋,时而忧郁,时而感到满足,时而又要发狂。两年后,他悄悄地去了一次瑞士。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只要我看到可供描写、可以入画的风景。立刻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我感到,两只脚的指尖在颤抖,像是拼命要去亲吻大地,而我的手指头也在一阵阵地抽搐。”“这时候,我会抚摸着一片平淡无奇的树叶,它对我说来无比宝贵,因为它使我回想起我的作品给我带来的幸福时刻。”他写信给情人施泰因夫人说:若是能从各种政治势力的斗争中摆脱出来,专心从事心爱的诗歌创作,该有多好啊!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动机,在过完三十一岁生日的一个星期后,他首次进入伊尔美瑙西南部林区,穿过茂密的枞树林,登上了峰顶。

  山顶上,凝神静睇那远山岚影,看着白云在天际飞去飞来,听秋风掠过林梢,发出飒飒的喧响。突然,有一天晚上,星月皎洁,万籁无声,他似有所悟地随口吟诵了几句诗:“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栖鸟缄默/稍待/你也安息。”然后,他回到木屋里,随手书写在二层楼南窗左侧的板壁上,题目是《漫游者的夜歌》。

  诗句从横亘于西方天际的高远的群峰落笔,然后逐渐拉近,层层下移。最后从林梢滑到诗人的脚下,由物及人,由外至内。此时的物我恰恰形成鲜明的对照:四围静寂,诗人却是思潮澎湃。那么,他在思索什么呢?末尾那句诗透露了个中消息。

  《夜歌》令人联想到中国唐代大诗人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垂钓者虽然并非诗人自己,但从他的身上反映出长期贬谪的诗人的孤冷、悲凉的心境。同样,此刻的歌德,作为一个狂飙时代的激情诗人,整天委身于极端琐屑的事务,而且受到宫廷保守势力的层层包围,使他欲进不能,欲罢又不甘心,从而陷入矛盾的旋涡。“稍待,你也安息”,正好映现出这种心境。它是一种断念,一种割舍,一种新的意志的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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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给一位朋友写信说:“人有许多皮要脱去,直到他能把握住自己和世界上的事物时为止。确实地告诉你说,我在不住的断念里生活着。这却是一个更高的力的意志。”这里道出了歌德生命哲学中一个核心思想。断念,绝非简单的自我限制。而是对高于自我的意志——“更高的力的意志”的服从,或者说,对不可探究的事物的敬畏。在歌德看来,人的能力固然是一天天地扩大,宇宙间却总还存留着大量人力所不能及的事物,人们应该敬畏这些“神秘”,承认这些无奈。一个创造力过于旺盛、成就过于丰厚的人,所遇到的现实环境往往是啬吝的、贫瘠的。历史上不知有多少英杰之士在这里陷于绝境。歌德却以其苦涩的智慧和稀有的自制力,度过许多濒于毁灭的险境,完成他光华四射的一生。

  一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1813年8月29日,歌德刚刚过了他的六十四岁生日,第二天便来到伊尔美瑙林区,再次登上基尔克汉山顶的小木屋,看过了三十年前留下的诗句,并重新用炭笔描了描,使模糊的笔迹凸现出来。

  了解歌德经历、读过他早期作品的人,都知道他原是无所顾忌、放浪不羁的,作为“狂飙突进”的青年诗人,激情喷涌,异想天开。及至出任魏玛公国要职,就觉得在诗歌、小说等文艺领域之外,还有更加宏伟、更具理想境界的事业在等待着他去担承,大有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和“舍我其谁”的豪情气概。但是,铁一般无情的现实使他那接近沸腾的头脑渐渐趋于冷静,趋于清醒。而荷兰著名哲学家、西方重要的理性主义者斯宾诺莎的著作,对于他更“无异于一服镇静剂”。

  多年之后,他回忆说,斯宾诺莎“调和一切的宁静的意境”,“理性控制炽情”的教诲,对于“我的兴奋激昂的努力”,“对于我的整个思想竟有那么大的作用”。他的朋友爱克曼也说过。在歌德看来,斯宾诺莎的观点恰恰符合他青年时代的需要,他从中找到了自我,找到了一种更高的思想境界。这一切,其实就是歌德所说的“断念”在生活中的意义。

  “我们身体的以及社交的生活、风俗、习惯、智慧、哲学、宗教,甚至一些偶然的事体,一切都向我们呼唤,我们应该断念”。歌德认为,“人不可能成为上帝”,越是具备理想性格的人,就越要历练人生,克制欲望。情感有多丰富,欲望有多炽烈,自制力就需要有多强,二者相辅相成,形成一种稳定发展的张力。“若是任性下去,恐怕要粉碎了一切。”在艺术方面也是如此。“限制着自己,使自己就局限在一两个方面,挚爱着它们,依恋着它们,从不同角度揣摩着它们,和它们融成一体——我们就是这样出脱成一个个诗人、艺术家的。”

  掌握了这些,我们对于浮士德在《书斋》一幕中的痛切呼喊,就有了更深切的理解:“你应该割舍,应该割舍!/这是永久的歌声/在人人的耳边作响。/它在我们整整一生/时时都向我们嘶唱。”这种“歌声”是一种永恒的召唤,每到关键时刻,特别是当情感与理智发生碰撞的时节。它就会骤然响起,像警钟、号角一样,化解着种种矛盾。

  以理智驾驭情感,这种意向贯穿在他的一系列重要作品之中。且看他的三部小说: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夏绿蒂之所以顺利闯过情感的旋涡,正是理智作用的结果,而维特之所以自杀,则因情感冲毁了理智的堤坝;《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主人公威廉,开始时一任情感的潮水放纵奔流,干了许多蠢事,结果遭到失败,待到他接受了以往教训,终于获得成功,而陷入情感泥淖中不能自拔的迷娘,最后自食其果;《亲和力》中同样体现了作者明显的价值倾向:主理者得以存活,滥情者遭致覆灭。

  说到断念,人们都会记起在歌德成长的关键时期,对他影响至深、有“精神教母”之称的施泰因夫人。歌德一到魏玛,很快就结识了这位不平凡的女性。当时她已三十三岁,并且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作为宫廷命妇,正处于心智发达、阅历丰富的成熟季节。而歌德只有二十六岁,意气风发,激情澎湃,拥有冲天的抱负和用不完的劲儿。两人相互欣赏,歌德为施泰因夫人的过人才智、超群魅力、高雅而冷艳的气质所吸引。反过来,这位一直郁郁寡欢的女性的生命力,也被歌德的翩翩风度和炽烈的“情感炸弹”、“吉词野火”激活了,从而双双坠入了爱河。早在法兰克福时,歌德就曾仰慕芳名,欣赏过她的侧面剪影,而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尤其是那种温柔而周到的关怀、体贴,充盈着足够的理解与宽容,更是一般少女所不具备的。

  在爱情的滋润下,歌德这一阶段的抒情诗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当时,他曾为施泰因夫人写了许多优美动人的情诗,《对月》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首,下面是诗的前三节:“你又把幽谷密林/注满了雾光,/你又把我的心灵/再一次解放。/你用慰藉的光/照我的国邸,/就像知友的眼光/怜我的遭际。/哀乐年华的余响/在心头萦绕,/我在优喜中彷徨,/深感到寂寥。”诗人运用高超的艺术技巧和行云流水般的清丽语言,把对情人的钟情和对大自然的挚爱融合到一起,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

  作为一个青年男子,他渴望着尽快地占有她,爱情之火燃烧得至为炽烈。他向心爱的人表白:“每逢我拥抱你那可爱的娇躯,从你唯一的、高贵的嘴唇上面尝到贮藏多年的爱的甘露,我就欣然对我的心灵说道:这种酒器,除了爱神阿摩,任何天神也不能制造、收藏。”可是。富有教养、十分成熟老练,因而多所顾忌的施泰因夫人,却冷静自持,一再要求歌德要学会自制,珍视灵魂的契合和纯情的友谊。从而保证了火山岩浆一般蓄势待发的天才诗人,在获得了琼浆玉露滋润的同时,不致造成猛烈的喷发,而把自己彻底埋葬。

  狂放不羁、极好冲动的激情诗人,遇到一个头脑冷静、处事稳重的成熟女性,两人刚柔相济,相得益彰。诚如歌德的挚窟席勒所评论的:“她确实是一位富有特性的有趣的人物,我很了解歌德为什么那样依恋着她。她谈不上漂亮,不过她的脸上有一种温柔端庄的表情,流露出相当独特的坦率。她的性格中具有健康的理智、真实的感情。”尽管他们几乎每天都能见面,可是,彼此仍然热情通信,十二年间,歌德总共给她写了一千七百多封信。这再次证明了那句名言:“女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他在写给施泰因夫人的长诗中,有这样的诗句:“你了解我的本性的全部特征,/觉察到我的全部神经如何震颤有声。/你能一眼看透我的心灵。/一只垂死的眼睛定难入木三分。/你使我的热血减缓流速,/给我这狂野之人指点迷津。/让我在你那天使的怀抱里得享安宁,/使我碎裂的心胸重新精神振奋。”

  在歌德的情人中,施泰因夫人是唯一能够创造一种使那分裂为二的灵魂得到憩息的气氛的。同斯宾诺莎一样,她也是一种镇静剂。当然,一切事物都具有两重性。镇静剂本身是一把双刃剑,它既能使这位天才诗人那颗烦躁不安的心平静下来,开始追求一种正常的生活方式和创作风格,避开宫廷斗争的旋涡从而免遭伤害;同时,也使他澎湃的狂潮逐步平稳下来,以致对施泰因夫人自己也激情不再。

  终生都在向往远方,永远不肯固守一个方面,也许是一切天才、所有创造者的特点。施泰因夫人的悲剧性在于,她所扮演的角色,使命是有限的、时间的长度也早有安排。当那个走上政坛的“狂飙诗人”需要一个姐姐兼情人、谋臣兼教母的特殊时期结束之后,她这个肉体的长随、灵魂的护士,在留下理性启悟、生命体验的同时,也失去了作为情人的风姿与魅力。结果,在歌德来到魏玛的第十二个年头、刚刚过了三十七岁生日,便偷偷地潜往意大利,不辞而别,将施泰因夫人重新抛回到孤独与暗淡之中。究竟哪一种因素是主导的:是为了逃避恼人的官场、险恶的环境,还是出于对往日情人的厌倦?抑或是二者兼有,作为一种合力推动了这一意外的举动?

  不论何种因素占主导地位,作为一次决绝的断念,则没有疑问。而且,此番断念与割弃,既不是肇始,也并非终结。就他的人生轨迹来剖析,平面上的直线运行绝少,多数情况下都是呈回旋、轮转、波折、升华等形态。伴随着一次次的断念,总会出现新的开始,如同虫蛹化蛾,龙虾脱壳,蝮蛇蜕去旧皮,否则,就难以实现新的蜕变与成长。

  在他八十三载的人生历程中,孜孜不倦的努力是建筑在内心不断地克制之上的。他从一个用热情支配一切的狂放的人,变成一个比热情更可宝贵的“责任”的人,克制的人。他每逢对自己克制一次,便进入一种新的境界,得到一次新的发展。因而,即使到了暮年,人们仍然看不出他有丝毫衰飒、颓唐之气。他带给人们一种重新回归本真自我的可能。他之所以被许多人奉为“最好的人的榜样”,就因为他是一个“人”——这是拿破仑对他的评价。唯其是一个“人”,他才被认同有血、有肉、有精神、有灵魂;也唯其是一个“人”,才使我们想到他和其他生物一样,有生长,有变化,体现出精神的复杂性、丰富性。

  二

  时光又过去了十八年,八十二岁的歌德老人第三次来到了猎人小木屋。陪同他的看林员玛尔做过如是的记述:

  我们走进上层的室内。他说:“从前我和我的仆人在这里住过八天,那时我在壁上写了一首小诗,我想再看看这首诗,如果诗下边注明写作的日期,请你费神再给我记下来。”我立即引导他走到屋子的南窗旁,窗子左边有用铅笔写的这首诗。歌德反复吟诵,泪流双颊,他缓慢地从他深褐色棉布上衣里掏出雪白的手帕,擦干眼泪,以柔和伤感的口气说:“是呀,‘稍待,你也安息’。”他沉默半分钟,又望了望窗外幽暗的松林,随后,转身向我说了一句:“我们现在又可以走了。”

  六天之后,歌德写信给曾为这首诗谱曲,使之驾着音乐的翅膀传遍全世界的音乐家泽尔特,感慨重重地说:“过了这么多年,真是阅尽沧桑:有持续着的,有消逝了的。成功的事物显露出来使我们高兴,失败了的都忘记了,在痛苦中忍受过去了。”

  显然是这首五十年前书写的小诗,勾起了他对于往昔岁月的深深忆念。

  他的一生,像浮士德那样,身边总是跟随着一个穿着金线绣花红衣,外罩坚实、缎质的小外套,头戴插着雄鸡羽毛的帽子,腰佩尖尖长剑的终身侍从靡菲斯特。他也像浮士德那样,历经了追求爱情、追求美,最后走向社会实践的道路,饱尝了官能的享受、生的快乐、美的追求,也在事业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当然,他也像理想主义者浮士德那样,没有一种尝试和体验是感到满意的,觉得生命完满而不再有所欠缺。

  八年前,他曾患过一次心囊炎重病,当时仿佛觉得,三千年疾患的总量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死神正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不时地对他吐着舌头等候着他。可是,出乎意料,他竟然康复过来。但,衰病残年,毕竟在他的心扉上留下了阴影。他曾半开玩笑地揶揄自己:“我的处境很坏,因为我既不能爱人,也没有人爱我了。”每当想到青少年时代的往事如过眼云烟消逝净尽,便觉得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为时过久了。

  时间对于生命的剥夺是残酷的。他出生于18世纪中叶,新的世纪掀开首页那一刻,他刚过半百之年,可是,却接二连三地面对着亲人、挚友的伤逝,几乎不间断地沉浸于无边的痛苦与孤寂之中。在临近生命的尽头,他常常回顾中青年时代,想起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可是,在世的却寥寥无几了。他说:“长寿。就是活过了许多事体,活过了曾经爱过的憎过的漠不相关的人们,活过了王国的盛衰。城市的隆替,活过了青年时所栽种的树木。”

  他先是送走了结成生死之谊的诗人席勒,深情地号啕痛哭了一场,说是“等于失去自己生命的一半”。后来,诗人拜伦又辞世了。年轻时的好朋友克林格尔也静静地走了。特别是于他有知遇之恩、小他八岁的卡尔公爵也先他而去了。

  母亲故去的噩耗传来后,使他在深悲剧痛中夹杂着浓浓的歉疚之情,他觉得过去对于老人关心与存问得太少了。接下来,与他相濡以沫、对他一往情深的妻子颓然命丧,他们唯一的儿子由于脑溢血,又被死神闪电般地领走了,使他伤恸至极。

  而最令他伤感的是,自从1810年之后,五个情人接二连三地弃他而去。他的真正初恋,那个用他的话说“年轻貌美,活泼可人”的凯特馨;那位因为歌德负心而留下永恒的心灵创伤,却痴心爱他、终身未嫁的弗里德里克;尤其是莉丽,两人曾经订婚,后来又解除婚约,但莉丽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对他还怀有宗教般的虔诚的爱情,歌德也说她“是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再就是“精神教母”兼情妇的施泰因夫人,尽管情怀早已淡漠下来,但她在弥留之际,仍然嘱咐送葬队伍不要经过歌德门口,以免使他伤心,说明至死她还在深爱着他;还有那位他曾热烈地追求过,但终究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的夏绿蒂。二十年间,她们相继地遁入了黄泉。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世上。“有时我觉得,”他在一封信中说,“最亲近我的那些人就像一连串的秘密字母,生活的烈焰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全部吞没掉了,而灰烬随风飘散。”

  说到自己,他更是感到死神就藏身在哪个屋角里,随时准备掷出哗啦啦的锁链将他带走。他风趣地对秘书爱克曼说:“像我这样年过八十的人,几乎没有再活下去的权利了。每天都要做好准备,撒手红尘。”

  他总是感到陷身于寂寞的深渊,尽管身旁不停地人来人往。那些从德国各地、欧洲诸国前来向他“朝圣”的人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参拜过这座深山中的圣湖之后,各自带走一瓶圣水,而圣湖却变得更加孤寂”。

  他觉得,这种情态很像当年到一处避暑胜地去消夏,开始时,四面八方的人陆续前来,一个个都是兴致勃勃的,迅速加入到早些时候就住下来的队伍中去,互相打着招呼,致以问候,很快就都熟悉了,有些还结下了友情。过了几个星期,一些人就陆续走开了,留下来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带着丝丝的怅惘。而自己,偏偏在这里住的时间最长,结果,又站在院里看到新的一伙儿到来,再次由生疏到熟悉,并重新结识一些朋友。但是,不久,这一批人又在整理行装准备上路了。于是,又满怀着寂寞的心情,迎接来第三代。当然,逐渐地关系也就不大了,因为自己用不了多久也将离开这里。

  而这一切,都带有宿命性质。正中他所说的,“在夕阳将落的时节,日间所有的不甘都化成了无奈。”

  此刻,面对着那首题壁诗,老人心情正是这样:因而,禁不住泪流满面,轻轻地叨念着:“是呀,‘稍待,你也安息’。”果然,回去后不到半年,老人便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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