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籍的战友们在张罗一场聚会,他们在微信上拉了一个群,群里有60多人。我看了看名字,大部分都认识,也有少数不认识的。无意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刘燕平。燕京的燕,北平的平。
看到刘燕平的名字,我的思绪回到1980年,北京延庆,空军教导队。那一年夏天,我们被派到那里学习了三个月。
我发了一条微信给刘燕平,问她是否参加战友聚会。她答复我说,有点难。她前几年做过一个手术,旅行对她来说比较辛苦。我说,那太遗憾了,我想跟你当面聊聊在空军教导队的事呢。她爽快地说,那就约个时间,视频聊呗。
我们按约定的时间打开视频,她在北京,我在深圳。40年没见了,我们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仍然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战友之间,就是这么神奇。她靠在家里的沙发上,戴着眼镜,一副学者的模样。她说起话来依旧是那么不紧不慢,轻轻松松。
我们聊了一会儿家常,便把话题的镜头摇回到40多年前。
当时我们部队在北京香山。从香山到延庆感觉相当遥远,那时的路与现在无法相比。空军教导队在一个独立的山坡上,横竖几排平房,绿树环绕,与世隔绝,是个适合读书的环境。那一期的培训课程是数学的一个分支:《数论》。30名学员来自空军同样性质的10个部队。教员是文革前南开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姓杨,说话带点天津味儿,学究气十足。
我和刘燕平都是1969年的兵,她比我略大几岁,当兵时年纪都小。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小学毕业或者刚进入初中便遇上了文革,学校停课,没书读了。我和刘燕平都是幸运的,当了几年兵,被部队送去读大学,成了工农兵大学生。刘燕平在大学读的是俄语专业,我在大学读的是蒙古语专业。缺了中学那一段经历,我们的知识结构是畸形的。读完大学回到部队后,因为工作需要,我们都是一边工作,一边恶补数学和计算机编程。数学从代数补起,一直补到微积分。
我们不是一个部门的,去空军教导队前并不熟悉,认识而已。传言说,她听数学课时经常打瞌睡,可是考试总是拿第一。她讲起俄语课来,有些同期毕业的同学听着都费劲。按现在的话说,是个学霸。
聊到这里,她呵呵一笑说,经常打瞌睡是真的。自打生了孩子后,觉总是不够睡。有些课,她一听就懂,再往下听就犯困了。我打趣说,难怪你们部门的战友背地里给你一个“美名”:熊猫。她皮肤白皙,生完孩子后略显丰腴,又爱睡觉,得此美名,既形象又可爱。她也承认自己是学霸,小学一到六年级,考试总是班上第一。有一次虽然拿了第一,因为错了一道不该错的题,还伤心地哭了一场。
她在北京大学俄语系读了三年半俄语。与她同一级的有210名学生,从我们部队选送去的有25人。入学第二年分班,尖子生进入高班。总共21名高班学生中,她是唯一的女生。她的成绩好,有些同学时不时来请教她。有一天晚上,一位同学敲开她们宿舍的门,伸进半个脑袋来问她一个学习上的问题。问题刚问到一半,刘燕平就给这位同学解释了几句。这位同学马上说,我懂了,并补了一句,为什么老师讲了半天我也没听懂。刘燕平说,老师水平高,但是因为时间久了,他忘记了我们这个学习阶段的困惑点。我们是同学,我知道怎样启发你。
按理说,那么好的成绩,刘燕平一定是整天埋头于专业课程的。她却说,大学期间,她如饥似渴地读小说。大学图书馆里的小说,当时市面上是买不到的。因为读小说,她在大学里没能入党。别人说她热衷于巴尔扎克的小说,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太深。
到了空军教导队,我心里暗暗使劲,要跟这位学霸较量一番。一来为我们部门争口气;二来不能拖我们部队的后腿。
三个月里,我没有下过山,一直呆在教导队,每天晚上都在教室里刻苦做题。而刘燕平呢,与她同宿舍的那位叫谭海燕,部队在兰州,也是当了妈妈的,天天下课后她们就在一起谈论孩子。与我同宿舍的那位老李,上海人,部队在拉萨,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底子比我好,从不跟我谈学习,每天大清早喊我起来陪他打羽毛球。每当星期六下午下课,刘燕平就不见了,她早就盯住了别的部队的一辆班车,挤进车里赶回家看儿子去了。那时,她儿子一岁。
转眼到了期中考试,我的成绩还不错,十名之内。一看刘燕平的分数,在我前面两名。有一道证明题,就她的方法与众不同,竟然是对的。我心想,才开始,还有机会。她整天惦记儿子,我就一单身,时间和精力都比她多。
山里的夏天,清凉干爽,举目远望,一片郁郁葱葱。有一天晚饭后,一伙人站在外面聊天,刘燕平也在。聊到未来,有几位战友不禁流露出几分豪情壮志。我们那时年轻,对憧憬未来的话题都兴致勃勃。大家聊得正欢,我看刘燕平有点走神,知道她又在想儿子了,便问她,你听到我们在说什么吗?她笑笑说,听着呐。我问她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她想了想说出这样一段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平平淡淡的,人生平淡就好。
听了她的话,一伙人都不吭声了,观点与众不同啊。我心里想,人生平淡就是你的追求吗?你已经那么优秀了,你追求的所谓平淡又是什么呢?她这句话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迷。幸亏那么多年后我们还能一起聊天,能用这几十年的生活轨迹来阐释她的追求。
我1982年离开老部队。这次聊天,才知道刘燕平是1984年转业到地方的。转业的机会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在部队时,用俄语的机会比较少,而她又一直想把自己的俄语专业特长用起来。
天遂人愿,她转业到国家地质矿产部情报所做了一名俄语翻译。她进去之前,这家单位要评估一下她的俄语水平,让她翻译一篇苏联《真理报》上的文章。那时的译文都是手写的。她认认真真地把译文誊写在稿纸上交了上去。所里领导一看,不仅翻译水准高,一手硬笔书法也不禁让人啧啧称奇。她后来听说,有的领导心生疑惑,这篇译文是否请教过什么高人。
进入这家单位后,刘燕平如鱼得水,三年时间,摘译编写了100多万字的文章发表在刊物上。起初,她不熟悉专业词汇,有些译文还需要老翻译矫正。不久后,一位老翻译说,有几句深奥的原文,是看了刘燕平的译文后才看懂的。
刘燕平编译出版的书
几年后,俄语老翻译们都退休了,没有再进新人。她一个人在这个岗位上顶了十五、六年,直到退休。她评上了高级职称,期间编译出版了五本书。作为部里的随团翻译,她去了10多趟俄罗斯。说起这些,刘燕平挺自豪的。
我问刘燕平,那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换换岗位?她想了想说,还真有过机会。有一次,开党支部会,讨论一位男同事的入党问题。这位同事被派到国外打井队当翻译,很想家。家人就给他寄去了家庭录影带。当他在录影中看到老婆孩子时,忍不住当众大哭起来。这件事在打井队里传得沸沸扬扬,支部会上就有人将此事提了出来。有几位老同志认为,这位年轻人只是家庭观念强,不算个事。问刘燕平的态度。刘燕平想了想,一字一顿地说了这么几句话:这件事应该算个事。什么叫家庭观念强?谁家庭观念不强?不强就坏了。但是作为一名争取入党的干部,在艰苦环境中应该起表率作用。工人们远在他乡,都想家。气可鼓,不可泄。这位同志不该因为控制不住个人的情感,而影响整个打井队的士气。她这一番话,让大家都觉得在理。
因为此事,一位领导找到她,问她是否愿意调去刚成立的党办工作,并暗示她很快就可被提拔为党办领导。刘燕平一听此话,赶紧说明自己热爱俄语翻译工作,不想改行,几番真诚的表白,才留在了原来的岗位上。刘燕平说,改革开放这几十年,总是会遇到一些机会,甚至是诱惑。我们单位有一些人下海办公司去了,也有一些被高薪挖走了,可是我一直坚守着这一份工作,我热爱这份工作。退休后,有几年时间,她被一家单位聘请翻译一些俄文资料,也抽空给一些单位讲讲课,依然干着老本行。
我过去就知道刘燕平的父亲是军人,老公也是军人。这次聊天才知道,她的哥哥和两个弟弟也是军人出身,后来都转业地方,干得都不错,退休前职位都很高。聊着聊着,她很有感触地说:我们一家人都是部队培养的。
刘燕平的老公一直在部队干到退休。在儿子12岁的时候,她老公曾经有机会被部队派驻国外工作几年,待遇不错。刘燕平劝她丈夫说,儿子在这个年龄阶段更需要父亲的陪伴和教育,把机会让给别人吧。刘燕平说,人的一生中干事业的机会很多,但是家庭也很重要。兼顾两者,往往要做选择,该放弃时就放弃。面对机会来临时,往往放弃是最难的。
2013年后,夫妻俩放下了手里所有的工作,专心旅游。旅游时,她还是热衷于当翻译。一帮退了休的朋友总是一起参团,到了俄语国家,刘燕平就是这帮团友的翻译兼导游;到了英语国家,她的英语口语足以帮助大家对付旅游购物生活所需。她算了算,到2019年,夫妻俩马不停蹄跑了40多个国家。她跟我说,2019年生病了,动了手术,2020年又遇到疫情,以后没有机会这样跑了,一是身体不允许,二是年龄不饶人。好在这些年旅游,我们那点积蓄基本都交给旅行社了,以后的生活靠退休金也足够了。说到这里,看得出她发自内心的那份满足,那份风清云淡。
一聊就聊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我问起她儿子的情况。她说,儿子在大学读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去澳大利亚读了个研究生。回国后与朋友一起创业,现在夸口已经财务自由了。儿子一家过得不错,孙子、孙女活泼可爱。尤其是孙女,像我,学习特别好,是个学霸。说起儿子来,她依然像当年一样滔滔不绝,充满了幸福感。她说,儿子阳光、正直,充满了正能量。把儿子培养成对社会有用的人材,是她们夫妻俩老年时最大的满足和自豪。
聊到这里,我已经对她当年所说的平淡的含义有所领悟了。她所说的平淡,无非就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淡泊,一种取舍。
空军教导队结业考试时,我的成绩可谓名列前茅。而刘燕平的成绩是第一名。不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