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暮色暗淡,村前的一条小河里,几只鸭子悠闲地划着水,游向家的方向。残阳照在静静的河面上,泛着金色的光,小河对面的梧桐树叶子,随风轻轻飘落,好似蝴蝶在风中起舞。
河边是一块块整齐的菜地,每块菜地对应在每户人家门前的位置,中间这块菜地格外显眼,一位七十多岁的男人正在这里给菜地浇水,只见他站在靠近河边地方,向右侧倾着身体,慢慢弯下腰,用一把长柄黑色的塑料水瓢从河里舀起满满一瓢水用力地转过身来洒向菜地,如此反复几次,整块菜地像是洗了个澡,又像是吮吸着甘露,颗颗精神抖擞。
这时从屋里走过来一位六十多岁的女人,拎着篮子走向菜地,男人指着菜地边摘好的青菜说道:把这些菜装起来,明天孩子们都回来吃饭,蔬菜不用买了……
女人点点头,指向黑色的水瓢,张大嘴巴向男人比划着,对方立刻懂了什么意思,摆摆手,嘴里念叨,好了好了,马上就好。
在菜地浇水的男人是我的父亲,比划手势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含辛茹苦把我们姊妹五人养育长大。在我记事之前,他们在我眼里和其他的父母没有什么异样,其他父母给到孩子的关爱,我们一分不少地都享受到。但随着我慢慢长大,开始意识到和父亲之间的交流方式与别人不太一样——我必须和父亲面对面,借用我的手势和嘴型来同他交流……没错,我的父亲是一位双耳失聪的残疾人。
小时候听家里长辈们说,父亲的残疾不是先天性的。父亲从小聪慧过人,读书成绩非常优异,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还能写一篇好文章。在父亲十七岁那年,因为长了一颗虎牙,父亲担心影响自己五官形象,独自一人去医院拔牙,未曾想,这一拔,不知道伤到了哪根神经,耳朵从此便再也听不见声音,虽然后面姑姑带他去了很多地方医治,却最终都无功而返。我时常在想,父亲那时正值青春年少,从他拔虎牙的事情便可以看出他是那样对自己要求完美的一个人,当时是受了多大的打击,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和痛苦啊!
坚强的父亲并没有因此垮下,他在放弃治疗耳朵以后,就跟随当时在做建筑包工头的大伯后面学起了瓦工的手艺,虽然父亲听不见,却凭着超乎常人的悟性和天生的聪明,加上他做事认真踏实,很快就出师带徒,可以独当一面,自食其力。转眼间,父亲到了而立之年,家里叔伯姑姑们便开始给他张罗对象,但可想而知,父亲这样的条件在当地找对象并不容易,当时,村里条件不好的家庭都去外地寻了媳妇。家人们便也托人介绍带着父亲到了江苏的一户农村贫困人家相亲,这家有两个女儿,两个姑娘生得俊俏可人,大女儿扎着又黑又粗的两个长辫子,显得格外清秀。和父亲相亲的便是家中的这位老大,姑娘的父母,看着父亲写得一手好字,觉得父亲应该是一位有学识的人,更重要的是父亲有一门可以养家糊口的好手艺,经过一番商量之后,姑娘便随着父亲一起来到了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安徽,这位姑娘就是我的母亲。(听母亲后来回忆:当时,因母亲那边的经济条件相对落后,外祖父为了让女儿的生活可以好一些,便让母亲嫁到了这边。)
母亲嫁过来之后,和父亲的沟通上出现了很多问题,加上婚后的三年多时间内都没有孩子,母亲觉得非常孤单,常常思念远在家乡的亲人,姑姑那时会偶尔陪母亲回家看望外祖父母,但每次回来的时候,母亲还是经常会哭得伤心不止,为了让母亲可以和父亲安稳地把日子过下去,亲戚们商量决定给他们抱养一个孩子过来,有了孩子,或许可以减轻母亲对亲人的思念,就在父母婚后的第四年,亲戚从邻村给父母领养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就是我的姐姐,自从姐姐来了以后,家里便增添了很多欢乐,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也慢慢缓和起来。平日农闲的时候,母亲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姐姐。父亲则去省城接一些建筑的活来做,维持家用;到了农忙时节,父亲再回来帮着母亲忙地里的活。
日子就这样平稳地过了两年,姐姐来家里后的第三年,在老天的眷顾之下,母亲怀孕了,对于结婚多年未得子嗣的父母来说,这一消息足以让他们激动不已,家族中所有的亲戚也都为之高兴。在母亲十月怀胎后,一个胖乎乎的闺女出生了,所有人都视为宝贝,母亲的心在那一刻更定了一些,心里不再那么空落。而这个“大胖闺女”就是今天执笔的我。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大妹和小妹也相继出生,家里日渐热闹起来,然而,随之而来的生活负担给父母增加了沉重的压力,四个孩子的生活开销让家中的日子举步维艰,虽然偶尔会有亲戚们的救济和资助,但日子过得还是很艰难。
九十年代初,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正是最严格的时期,在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在本就根深蒂固的情况下,这个时候,显得更为突出。当时最常见的标语是“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而母亲接连生了我们三个孩子,而且都是女孩。可想而知,母亲当时的压力有多大。父亲觉得家中没有男孩在村里抬不起头,本身就与外界沟通有障碍的父亲,显得更加敏感,总以为村里的人都在嘲笑他。慢慢地开始变得脾气暴躁,见不得母亲跟村里的人说话,对我们也时常大呼小叫。从那时起,因为母亲长时间和父亲争吵经常流泪,导致后期右眼永久性失明。
虽然父亲觉得家中没有男孩让他有失面子,但是在心情平和的时候,对女儿们依然尽力照顾和疼爱,没有一丝嫌弃。记得小妹出生那会,村里有个好事的婶婶得知母亲又生了个女孩,知道我们家境贫困,便跑到我家来和父母说把小妹抱给别人家抚养,父亲一气之下就轰走了她,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的,就算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亲自抚养长大。多年以后,我渐渐理解了父亲火爆脾气背后对生活感到的那种无助和压抑。
日子在父母每天的吵吵闹闹中继续着,但是吵架归吵架,为了孩子,他们还是竭尽全力共同为这个家辛苦劳作着,记得那时,父母忙完了地里的活,要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给孩子们做饭。吃过饭,别人家都在午休的时候,他们顾不得歇息又返回地里,像是被上了发条的链子,停不下来。听母亲说,那会我家最多的时候种过二十多亩地,父亲说多种一些吧,家里孩子多,总归要让孩子们吃饱饭的。没有机器,没有交通工具,一草一木,全靠父母的双手和家中的一头老牛完成。印象最深的是,在炎热的夏秋季节,父亲担挑沉重的稻谷从离家两公里远的地里走回来,肩上的那块皮全磨破了,衣服上沾满血迹,也没听父亲喊一声疼,到了家里,放下一担,喝口水,又去挑下一担……那时天真地觉得,大人们真傻,流血了也不会喊疼。
庄稼忙完以后,因为家里孩子多,父亲便不能去省城做活了,只能在邻村附近周边找活干,方便帮母亲搭把手。而母亲在家照顾我们四个孩子的同时也会抽出时间去父亲干活的地方帮忙,当时村里的人都看不起外地人,认为外地媳妇不会干活,但母亲是极要强的女人,觉得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她每天总是半夜就起床收做家务打扫院落,给我们做早饭,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可是没有男孩这个事情,让她心情很低落,觉得比村里其他有男孩的妇女矮了半截。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时代,作为一个远嫁到他乡的女人,还有什么比生个男孩子更能让母亲在村里扬眉吐气呢?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1990年夏天,终于如母亲所愿:母亲生下了一个足足有十斤重的大胖小子,这个“大胖小子”便是日后在家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弟弟。依稀记得,弟弟出生那天晚上,家族中所有亲戚都聚集在我家堂屋等候,村里的人也在屋外静静等着,看这场面可以想象得出在当年农村一个男孩在家里的位置是何等的重要。可想而知母亲当时是承受了多大的压力。父亲在得知母亲生了一个男孩后,开心地给村里的人发喜蛋(包括父亲之前觉得嘲笑他的人),嘴巴笑得合不拢嘴……
弟弟的出生让家里的氛围变得融洽起来,父亲和母亲的脸上多了一些以往没有的笑容,两个人争吵的次数也渐渐少了许多,一转眼到了我们上学的年龄,几个孩子每年高额的学费压得父母喘不过气来,记得那时,每到开学,父母都会到处东拼西凑给我们借学费,做儿女的我们知道父母身上压了太沉的担子,身有残疾的父亲相比其他正常家庭的家长,本来挣钱就要困难很多,更何况要抚养这么一大家子人,困难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父母还是坚持送我们上学读书。
记忆里,我们穿的衣服大多都是亲戚们送的旧衣服,可母亲从来都是把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把我们收拾得整洁利落。饭桌上很少有荤菜出现,母亲就总会把各种素菜变得花样做的味道可口,即便那时她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也把家里照顾得很是周到,而父亲虽然和人沟通会有障碍,但凭着他精湛的手艺,也经常会有人上门找他干活。后来,我们姊妹陆续毕业,为了减轻父母压力,都选择了外出打工,虽然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但我们也深知读书的重要性,觉得家里无论如何也要供出一个大学生,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读书成绩非常优异的弟弟身上,用打工挣来的钱供弟弟上学,而弟弟也不负众望,多年后,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就这样,在父母精心的操持下,生活渐渐看到了一点希望。
再后来,我们姐妹四个都相继结婚成家,弟弟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家里只剩下了父亲和母亲,虽然日子没有之前那般辛苦,却多了一份孤单和对儿女们的思念。即便我们经常会回家看望,但毕竟在家里时间有限。前两年,我们为了方便可以和父母随时联系,给父亲买了一个手机,他拿着手机,像是孩子收到礼物一样,爱不舍手。急切地让我们教他使用方法,没想到的七十多岁的父亲一学就会,家里亲戚都说父亲很厉害,是啊,父亲本是一位有才之人,如果不是当年因为耳朵失聪,也许他的人生会是另一番美好的景程!自从父亲会用微信后,会经常收到父亲发来的信息,都是一些日常问候,比如“下班了没”“明天休息吗”“有时间带孩子回来吃饭”……每每看到这样的信息,心里都感到无比温馨。听母亲说,我们之前打电话回去的时候,父亲看母亲和我们通话,总挨在电话旁“听”,可他明明是什么也听不到的。每次听到母亲这样说,心里都非常难过。希望这部小小的手机可以帮助他“听一听”外面的声音吧。
因为常年的劳累和上了年纪的原因,母亲的身体开始经常出现这样那样的不适,中间因为胃疼,腿疼的原因,住了好几次医院,幸好检查下来都无大碍,但是本身就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的母亲,另外一只眼睛看东西也逐渐模糊不清,我们姊妹商量着带母亲去医院做个检查。
记得那天,和妹妹一起带母亲去医院看眼睛,挂号时要做人脸识别的验证,妹妹拿着手机对着母亲的脸上拍照识别,可是变换了多个角度总是识别不成功,当我盯着手机纳闷时,无意间抬头看了一下母亲的脸,顿时,心里一阵酸楚……母亲因为一只眼睛长期失明,导致她的整个眼眶都凹陷进眼体变了形,对应的脸部也变了形。六十出头的人皱纹已爬满额头,看上去像是七十多岁,和身份证上的照片相差太多,这就是无法识别的原因。那一刻,我觉得母亲真是老了。
母亲的一只眼睛在做了手术后,视力恢复得比以前好了很多,揭开眼睛纱布的那一刻,母亲先是不敢睁眼,我们跟她说没关系,慢慢来,当她小心翼翼把眼睛完全睁开时,那一瞬间,她兴奋得像个孩子,嘴里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清楚啊,看得好清楚,东西都是亮亮的,好多年没像今天这样看东西清爽了……”非常开心。逢人就说。看到母亲能够目之所及皆是光亮,心中甚是欣慰。我想,我们家的日子在不远的将来也一定会越来越明亮!
今年春天,在弟弟的精心安排下,我们姐妹带着父母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弟弟说父母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想趁他们身体还硬朗的时候带他们出来看看,父母很欣慰。从北京游玩回来后,村里的人看到父母,便问道,去北京回来了啊,北京好啊,去天安门了吗……母亲笑呵呵地一一应着,愉悦之心溢于言表。
在经历多年的风风雨雨之后,饱经风霜的父母终于苦尽甘来,他们是中国千万家庭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父母,何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何为“相濡以沫,相伴一生”?也许是争吵后的包容理解,也许是面对困难时的不离不弃,是母亲的隐忍,也是父亲的坚韧,感谢他们的相互扶持成就了一个圆满的家庭,他们没有教我们怎么样做人做事的道理,但是他们在遇到人生的一个个难题时,不逃避,敢于接受现实,勇于面对的精神深深影响了我们,让我们懂得了苦难赋予生活的意义。就像作家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曾经写到的那样:“不要怕苦难,如果能够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你带来崇高感;如果生活需要你忍受苦难,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