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质朴
有一个秋天,北大新学期开始了,一个外地来的学子背着大包小包走进了校园,实在太累了,就把包放在路边。这时正好一位老人走来,年轻学子就拜托老人替自己看一下包,而自己则轻装去办理手续。老人爽快地答应了。近一个小时过去,学子归来,老人还在尽职尽责地看守。谢过老人,两人分别。几日后是北大的开学典礼,这位年轻的学子惊讶地发现,主席台上就座的北大副校长季羡林正是那一天替自己看行李的老人。张中行先生对此事是这样评论的:“季先生就是这样,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超过一般人。”
季羡林先生仁爱
燕园曾有一景,可称之为“老人与猫”。一位老先生在户外散步,猫儿在他身边窜来窜去。土山上,池塘边,老先生走到哪儿,猫就跟到哪儿,时而还用茸茸的长毛蹭老先生的腿,张开嘴咬老先生的裤角。这就是在北大脍炙人口的“季羡林遛猫”的故事。季羡林先生数次饱含深情地为爱猫写下文章——《老猫》《咪咪》《咪咪二世》。季老说:“我从小就喜爱小动物。同小动物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它们天真无邪,率性而行;有吃抢吃,有喝抢喝;不会说谎,不会推诿;受到惩罚,忍痛挨打;一转眼间,照偷不误。同它们在一起,我心里感到怡然,坦然,安然,欣然。”这些猫咪给季先生带来了无限的快乐,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多愁善感,甚至让先生参悟人的生死穷通,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怜惜弱小生命、至仁至爱的季羡林。
季羡林先生谦逊
据张中行先生回忆,有一位书店老板,经由张中行先生帮忙,拿了十几本季羡的著作,到季先生家求签名。由于季先生名位太高,书店主不敢登堂入室,于是张中行先生把书拿进季先生家,书店主在门外等候。张中行先生向季羡林先生说明了来意,季先生毫不思索地说:“这是好事”,于是开签,边签边说:“卖我们的书,这可得谢谢。”签完后,张中行先生急着走,因为店主在门外等候,季羡林像是一惊,立即跑出门,握住来人的手,连声说谢谢。来人见过一些教授,但从未见过向求人的人致谢的教授,一时间不知所措。
另据季先生的弟子裴晓睿回忆,每次他有事到季先生办公室或者家里去的时候,先生总是马上站起来,不管说多久,他都会陪着站在那里,没有一次是客人站着他坐着说话的。
季羡林先生率真
先看两则季羡林先生的日记:
其一 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日
早晨七点起来,洗过脸,吃了几块干点心,抄下学年研究计划,九点多去找阴,问他邓恭三的住址,说是在东昌胡同一号,去了,他已经出去了,从那里又到内务部街去看梁实秋先生,走进大门,一看门上糊了白纸,心里一惊,一打听,原来他父亲死了,我于是也没有进去。就到市场去,看了几个旧书摊,买了几本书,到润明楼吃过午饭,就步行回来,躺了会也没能睡着,刚起来吕宝东来,胡谈八扯,一直到六点他才走,我也出去又回到市场买了份《世界日报》,仍然回来,吃了两个小面包当晚饭,因为没电,就躺下。
其二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早晨六点半起来,洗过脸,出去吃过早点,就到图书馆研究室去,念《方广大庄严经》,九点多到北楼系办公室去,九点半十一个回教学生去,我看了看他们选的课,他们就走了。十点去听周祖谟的古音研究,十一点下课,到办公室坐到十二点,就到理学院去吃饭,吃完回来看了看,又回到图书馆念《方广大庄严经》,三点半到东四邮局送了两封信,慢慢地走向南去,走过一个拍卖行,进去看了看拍卖的情形。走到青年会看了一个画展,四点半到袁同礼家里去,陆续到的有冯至、毛子水、郑昕、郑华炽,我们讨论中德学会存留的问题。六点出来到市场润明楼吃过晚饭,到东来顺去,任继愈请客,我不高兴吃,所以先吃了。看他们吃完,一同回来。
第一则日记,读到“就到市场去”时,我以为接下来会是买赙仪再登门吊唁,谁知下面是“看了几个书摊,买了几本书,到润明楼吃过午饭……”
而第二则日记,“六点出来到市场润明楼吃过晚饭,到东来顺去,任继愈请客,我不高兴吃,所以先吃了。看他们吃完,一同回来。”
看第一则日记,去人家拜访逢人家丧事,不进去说句“节哀顺变”之类的话,转身去逛书摊去了;而看第二则日记,真不知道是任继愈那几天得罪了季羡林先生(巧合的是,数十年后,二位老人于同日离世,携手黄泉),还是饭局中的其他人让老先生不爽,抑或是季羡林先生实在不喜欢人多的饭局,反正“我不高兴吃,所以先吃了”,而且还要“看他们吃完,一同回来”。我想当时一定还没流行“情商”一词,否则以季先生种种之“奇葩”举动,情商一定会被判为负数。而这,恰恰体现了季先生之率真,一位不谙世故、全无心机的青年学者形象,跃然纸上。
季羡林先生仗义
在世人印象中,季羡林先生是一位慈眉善目、温厚平和的老人,但他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文革” ——面对北大飞扬跋扈的“老佛爷”的倒行逆施,季羡林忍无可忍“自己跳了出来”,请看他在《牛棚杂忆·自序》中的这段描述:
如果我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话,我本可以成为一个逍遥自在的逍遥派,痛痛快快地混上几年的。然而,幸乎?不幸乎?天老爷赋予了我一个犟劲,我敢于仗义执言。如果我身上还有点什么值得称扬的东西的话,那就是这一点犟劲。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毛病,有这点犟劲,就颇值得自慰了,我这一生也就算是没有白生了。我在逍遥中,冷眼旁观,越看越觉得北大那一位炙手可热的“老佛爷”倒行逆施,执掌全校财政大权,对力量微弱的对立派疯狂镇压,甚至断水断电,纵容手下喽啰用长矛刺杀校外来的中学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并不真懂什么这路线,那路线,然而牛劲一发,拍案而起,毅然决然参加了“老佛爷”对立面的那一派“革命组织”。“老佛爷”的心狠手毒是有名的。我几乎把自己一条老命赔上。
其实早在“文革”之前,季先生的“犟劲”就已初露峥嵘了。当时批判知识分子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当批到了季羡林的恩师陈寅恪时,虽经别人再三“动员”,季羡林始终保持沉默,不发一言。晚年忆及,季羡林说:“我在政治上是个蠢材,对这一系列的批和斗,我是心悦诚服的,一点没有感到其中有什么问题……但是,一旦批到了陈寅恪先生头上,我心里却感到不是味。虽然经人再三动员,我却始终没有参加到这一场闹剧式的大合唱中去。我不愿意厚着面皮,充当事后的诸葛亮,我当时的认识也是十分模糊的,但是,我毕竟没有行动。现在时过境迁,在四十年之后,想到我没有出卖我的良心,差堪自慰,能够对得起老师的在天之灵了。”
名为“再三动员”,但实际上没有参与批判陈寅恪,季羡林顶了多大的压力,对那个年代稍有所知的人是可以想见的。
2009年1月9日,季羡林(左)在北京301医院病房里即兴书写“和谐”二字
季羡林先生不趋炎附势
中国现代曾有两个身居高位的“乔木”——乔冠华与胡乔木,这二人同是季羡林的朋友,同从未曾因自己身居高位而向季羡林这位老朋友 “摆官架子”。但看看季羡林怎么对待这二位朋友:“我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我很怕见官。两个乔木都是我的朋友,现在都当了大官。我本来就不喜欢拜访人,特别是官,不管是多熟的朋友,也不例外。”胡乔木得到了好大米、鲜螃蟹,总是能想到季羡林,派人给他送一些去,但季羡林从来没有投桃报李给乔木送过东西;胡乔木经常去季羡林家看望他,但季羡林从未去胡乔木家看望过胡乔木。后来乔木患了不治之症,季羡林得知后才决定“破例”去乔木家探望,但乔木无论如何不让季羡林先生破这个例。直到要诀别的时候,两位相交了六十余年的老友才在医院凄然话别。乔木逝后,季羡林先生撰文深情怀念:“我同乔木相交六十年。在他生前,对他我有意回避,绝少主动同他接近。这是我的生性使然,无法改变。他逝世后这一年多以来,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倒常常想到他。我像老牛反刍一样,回味我们六十年交往的过程,顿生知己之感。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乔木是了解我的。有知己之感是件好事。然而它却加浓了我的怀念和悲哀。”
季羡林先生宽厚
“文革”中,季羡林先生受到批斗与毒打,离“鬼门关”只差一步之遥。从牛棚里放出来以后,季羡林一度成了燕园中一个“不可接触者”,走在路上,没有哪一个敢或肯跟他说一句话。浩劫过后,季羡林不但“官”复原职,而且还加官晋爵,又开始了一段辉煌。原来是门可罗雀,现在又是宾客盈门。而季羡林没怪罪任何人,包括打过他的人。我没有对任何人打击报复。对此季先生这样解释:“并不是由于我度量特别大,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而是由于我洞明世事,又反求诸躬。假如我处在别人的地位上,我的行动不见得会比别人好。”
2006年,季羡林先生被评为“感动中国人物”,颁奖词中有这样一段话:“心有良知璞玉,笔下道德文章。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贫贱不移,宠辱不惊……季羡林先生为人所敬仰,不仅因为他的学识,还因为他的品格。”季先生的品格,体现在他的每一部著作中,每一篇文章里,这是先生留给世界最宝贵的财产,读之既可增长知识,又能丰盈内心,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我想,这正是季羡林先生的文章历久弥新、让人反复品读与回味的原因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