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冬天,坦荡荡的田野,无边。枯黄的野草,无边。白茫茫的雪,无边。那些杨树、香椿、苦楝等,抖落了春天里的青翠葱茏;甩掉了夏天里的缤纷繁华;卸下了秋天里的丰硕。裸露着健壮刚劲的躯干,展开一树干练遒劲的手臂,倚在原野里。因为有了这样的树啊,老家的冬天,才有了厚度,才有了不同凡响的气场和光泽。
在冬天,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为一棵树停下脚步,一棵掉光了叶的树。我长时间仰望着它,凝视着它。蹲在树枝上的鸟巢,像小巧玲珑的竹篮,经过多少狂风冷雨仍然精致地挂在树上。偶尔有鸟雀停歇在树裸露的枝条上,把那当作椅子、凳子,坐在上面梳理毛发,晒晒太阳。鸟雀灵动的身姿,清越的声音,在寂寞的冬天里让人感到分外温暖。树的枝枝杈杈没有了树叶的装扮,显得有些萧条和冷清,有了一种洗尽铅华的朴素,像是一位矍铄的长者,面容安详,简洁清爽,不卑不亢,不瞒不藏,袒露出它的所有……与农舍、河流、田野一道组成乡村最古朴的风景。
小时候,我家老屋前杂乱地长着许多树,一到冬天树光秃秃了,母亲常说眼前光亮了许多。其实光亮多了,不仅是因为树,还有前面的庄稼田空闲了。那时的冬天,时常有一群妇女在我家晒谷场上边晒太阳边做针线活,特别是做鞋面的时候,她们经常互相讨教。老屋前面有条抗旱沟,堤岸是乡亲们耕作的必经之路,所以比较热闹,路上免不了要高谈阔论一番:“老吴的媳妇又生了一个胖小子。”“听说有一股寒潮今天晚上就会杀到。”“昨晚,老刘夫妻吵架,那个凶呀。”……妇女们时不时地抬起头,她们听着路上的谈论,也张望着谁在说。妇女们的目光穿过树的枝枝桠桠,没有了田里的庄稼阻挡,就能清楚地看到路上行走的人。
其实,冬天的树更像一位不言不语的智者,当天空比大地更加寒冷的时候,树将无比的热情伸向大地内部,细致地观察在大地的怀抱里避寒的动物们,用自身保存的精力与大地和动物交流,以此来获取安全渡过漫长冬季的密码。
风吹不到地底下来,树根在地底下自由穿行。树根在地底下,遇见蚯蚓——蚯蚓与世隔绝,长年居住在土里,很少到地面上去。蚯蚓在黑暗的地底下默不作声,日夜忙碌着,松土翻地。树根在地底下,遇见蛇——蛇盘成一团,它们在身体里储存了充足的能量,一个冬天都不出去,吃喝拉撒全在洞里。树根在地底下,遇见青蛙——青蛙不叫,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它们处于自我封闭状态,沉寂在深深的睡梦里,毫不理会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屋的南侧有一棵酸枣树,那是乡村再普通不过的树种,却仿佛是我家的保护神,树冠硕大,直耸云天。这是父亲亲手栽下的一棵树,一棵让我足以仰望一生的树,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让这棵树直耸云霄,却不能让它老去。那些高大结实的水牛从这里经过,喜欢在它虬曲粗糙的枝干上蹭擦,树慈祥地接纳着。一条条水牛从它身边走过去,一些牛擦伤了它的身体,受伤的地方又结出了瘤,结出来的树瘤又被后来的牛身子蹭得光溜溜的。
晚年的母亲,极爱抚摸这颗酸枣树,母亲与酸枣树站在一起,竟有些奇妙的和谐。寒风中,酸枣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但我想,一场心灵的寒冬与精神的风雪,正在她们之间交流,那是对生命与希望最好的诠释。母亲告诉我:人是会走的树,树是站立着的人。一棵树,不管是活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它都要经历一轮又一轮的春、夏、秋、冬,消长荣枯,循环往复。温暖也好,寒冷也罢,这都注定是生命的常态。
听了母亲的话,我仿佛老成了许多,每次回到老家,总喜欢在寒风中的酸枣树下行走。我知道:它曾经也张扬,也不可一世,也装有无边绿意。此刻,沉默中,然它不是静止的,外围的环境丝毫干预不了它隐匿内心绵绵不绝的生机,它的内心里,蕴藏着火热的强烈的生命力。我可以感受到树体内的情愫,暗藏其中的生机与泰然;感受到一种无言的鼓励。仿佛,在树与我之间,有着一种无需诉诸言语的默契,像两个多年的老朋友,不需要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冬天的树,用一种豁达、一种洒脱、一种坚韧的风骨告诉我:人生得意时,不狂妄;人生失意时,不妄自菲薄。于是,在我眼里:冬天的树,看似比铁还要冷硬的枝干里奔涌着坚强的生命,成为寒冷冬日里温暖人心的一股坚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