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地方,像是精神的故里,总让人内心牵念,觉得到那里,可以找到某种情感的呼应。于是,很想去。但去了,又会有失望。
前两天,在东方早报上看到马家辉的文章,标题叫:“我的南京,几乎一无所有!”读完后,我觉得,南京的历史痕迹没能在他心中荡起多少回声,就是他远行的憾事。当然,遗憾不只属于行者,还有脚下的大地。
“行走上海寻文明的记忆”,这也是最近东方早报说的事。上海博物馆日前推出系列活动,请沪上知名学者“行走上海”,沿苏州河摸索上海的血脉筋骨,或到南京西路寻找张爱玲眼中风景……这些活动意义很明显,不能寻找到文化碎片,再繁华的城市,也可能是人们精神上的暗影。
幸好,南京总统府门前的石狮子还在,上海也有能够走进张爱玲文化心灵的陈子善先生。但有些地方,一些有形的与无形的文化依存,却注定是找不回来了。
比如三峡。
三峡永远值得记忆与叙述。它不只是重庆的,或者湖北的。而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文化的三峡,属于全人类。
就在前两天,国务院明确作出要求,应对三峡工程的不利影响。我注意到,这些影响主要指向长江中下游的航运、灌溉、供水等等问题。那一刻,我内心牵挂的,还有三峡的文化。
“两千多年的城市,一直在这儿好好的,没想到说淹了就淹了……”这是贾樟柯《三峡好人》中的肺腑之言。我曾经有几回在夜深时看这部影片,看完后,内心总有一种难言的空荡,觉得像是丢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个东西,想必也是前面说的“精神故里”吧。这不只属于某一个人,而是属于整个世界。有些东西坍塌了,还有废墟,还可以到里面刨挖出前时的碎砖片瓦。然而,太多属于三峡的东西,却并不是倒塌,而是被彻底掩埋,永远无法寻找回来,像是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我去三峡,无法为“高峡出平湖”的时代伟绩感动;我到三峡博物馆,也还是无法感受到历史与文化的复活。尽管现在三峡依旧雄奇,博物馆也非常雄伟。文化就是这样的,它一旦浸入内心,就算树起过再高大的建筑,也压不下原来的高度。
我曾在2009年《瞭望》杂志上,读过一组叫“未竟的三峡”的报道,其中一些浮沉于历史江河的人物,深深地感动了我。比如,那位反对三峡工程的黄万里先生。科学的三峡我不懂,但更关心文化的三峡。我坚信,三峡文化绝不只属于李白远去的轻捷与潇洒,也并不停留在《白帝托孤》的苍凉与悲情,它同样还属于黄万里在历史风口浪尖上的独立身姿。
从历史到现在,到底有多少文化,都沉入了深深的峡谷中呢?且不去拨开历史沉厚的烟尘,现实功利的推土机不正在拆除一座座文化建筑吗?北京的故宫在商业洪流裹挟下,也冲进了文化的峡谷。权力与利益冲决之下,还有多少文化在以独立与自由的姿态勇武地存在呢?如果说,通往文化的峡谷,是文明与野蛮博弈必须经历的行程,那么,谁又能告诉我们,这个过程到底要支付多少永久毁损的代价?
不由也想起唐德刚的“历史三峡”之说了。他认为,一部中国近代史,便是一部近代中国政治、社会、文化的转型史。中国要转型成功需要两百年,即从1840年到2040年。他把这个转型期称为“历史三峡”。这些年,从政治、社会角度阐述如何走出“历史三峡”的思考有很多,有的路径与前景铺陈得很清晰。而我以为,如何穿过“文化的三峡”,其实更有探寻的深度。
有多少精神故里,有多少文化灵魂,现在摸不着,感受不到,让人们很焦虑,很痛苦,费尽心力地寻找,到最后,却是一无所有,甚至怀疑从来不曾存在。其实,它们就是掉进了文化的峡谷。曼德尔施塔姆说,“天空中翱翔着一只苍鹰,它的哀鸣刺痛了峡谷的心”。
现在,我们通往文化的峡谷,到底如何拒绝沉陷,来实现成功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