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
毕业前,他请我再弈一局。
我攥着黑子,落子天元。注意力却随着经纬交错的棋盘发散到老师身上。
他教历史。人到中年,称不上伟岸的身躯在教室徘徊了二十多个年头。大家都明白他皱纹刻画的是淡淡流过的历史,却少有人读懂循循善诱背后的用心良苦。往往当办公室的灯光一片暗淡时,他的窗口总亮着,成年男人的剪影薄薄地贴在玻璃上,窗帘漾起惆怅的波浪。他的办公室总有摆弄好的棋盘(各种各样的,他擅长许多类型),教课时,不免会把他的爱好带入我们的生活里来。他特意整顿出一片小天地:装冰箱的纸皮盒被对半剪开,盖上桌套。课间十分钟总是有下不完的棋局,等下个课间再弈。我们记笔记时,他会看看课间两局的情况,甚至不忘指导指导。兴趣来了还能现场点评,这令迫于提升棋艺却没抢到位置的同学羡慕不已。
除了下棋,平时与我们唱唱歌,找找乐子,甚至悄悄用自己的名义订外卖为班里同学庆生。所有人对他的期待都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没人敢说他老,似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为证明“年轻的灵魂永不老”这个命题。日复一日的学习生活似乎过于日程化,但每个年轻的灵魂都会因为和彼此相伴而乐此不疲。
很偶然的一次,他也请了一天假。那天晚自习,我们窸窸窣窣地讨论,终于从憋了半天的政治课代表嘴里听到了——他曾经教过的一位学生结婚了,热情邀请他去参加婚礼。据同办公室的老师说,这位学生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刚来学校这个学生性格很古怪,高高的个子,一言不发,总是逃避所有的集体活动。入职不久的老师总是放不下心,每天上下课时悄悄观察这位寡言少语的学生。说到这里,大家恍然大悟,原来他爱偷偷看我们上课的习惯是这个时候培养起来的。课代表清了清嗓子,示意我们安静。后来他观察了小半个月,看见这个学生上课时总是低着头捣鼓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他喜欢下围棋。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他从来没学过围棋,老师就暗暗记下,买了那本围棋书,和这位学生一起钻研学习。放课铃不合时宜地响了,知其然的学生们纷纷离场。现在想想,转眼二十年,记录着一切的,想是那本发黄的围棋书吧。
他带的班可以成绩平平,但是一定要根正苗红。每周不停的爱国教育班会,必定有他气宇激昂的演讲,我们好奇的地方在于他是如何把这些事情讲述得如此真挚。有红军长征的小故事,还有复兴之路的先进事迹,还有感动中国的平凡人。他讲得热泪盈眶,每当这时他就开玩笑似的转移话题,唱起红歌来。他说红歌能让他振作起来,让我们也振作起来——于是每个困倦的早读都有他嘹亮但失真的嗓音。大家都听“怕”了,他还乐在其中。更乐的事是他近几个月提的新车了,一个半百先生,奋斗了三十年,用他的话说:“二八大杠里蹬出个未来。”家底一掏,他的红旗车终于是落定了。我们本以为他会和我们炫耀一番,他笑笑说:“那车的后座大得能下棋了!”“不愧是国牌,骄傲!”他还邀请我们坐车去洋河兜兜风。他表情一紧,讲起了红旗这个牌子,从“解放牌”轿车到走向世界的红旗汽车,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着那段历史。他的神情分明是得到想要得到大人夸赞的孩童那样,是否有一刻也想让我们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的赤子之心?他红旗车上插上了两面红旗,在川流不息的车潮中给世界黑白灰的剪影上提亮一点红色,这使他传授的历史不只局限在绵延的时间轴上。
……
他放了一颗白子,就在我的黑子旁边。
一黑一白,是对弈的两方,是人生的两面。
我记得他告诉我们,不要活成爱和局的人。和棋,既否认了赢局的可能,也模糊了善恶的界限。于是他不止一次告诉我们不要畏惧失败,更不能和失败的自己和解。对便对错便错,兴许走一百步来布局,而真正定乾坤的只有一步,一颗棋子只有踏在星位上才算走上一步,没有先前一百步的步步分明,何谈定乾坤?没有步步分明,想是早会被判出局。未经世事的我们哪懂这些,生活里磕磕碰碰,犯了错误就嘻嘻哈哈。他也拿我们没办法,努力板起脸严肃训导,又最终选择轻声轻语,他怕捅破我们正旺盛生长的自尊心。即使我们做了没法谈谈就能解决的问题时,往往也是几周后才听到他的训话,这时他已经把那些沉重坚硬的话语打磨平滑,装饰完整,再小心地送到每个人耳朵里。更是因为这时我们都已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打趣说:“是因为我们都懂事了”。
他曾经不止一次教我们如何出奇制胜,如何残局得胜。从刚开始的青涩到熟稔,他手握棋书,我们指哪打哪。我们的人生就是一盘棋,他的任务是教会我们如何去下好这盘棋,如何每一步都落子无悔。在经纬之上,是谁出奇制胜,在点线之外,又是谁指引谁向前。
我落最后一子,白子踟蹰不进,最终落在右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