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海里时常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一位个头不高,身体胖胖的汉子,穿着黑兮兮的工作服。他的脸是黑的,拿着铁锨是黑的,就像非洲的黑人一样,站在黑色的煤车上,不断的弯着腰身,用双脚互换去踩,用双手去拼命挥洒着铁锨。铲过的车里,煤渐渐的少了,身旁的煤堆却在渐渐增高。夹杂着黑色煤尘的汗水从额头缓缓流下,瞬间让他变成了大花脸,而他也顾不得擦拭。衣服已经湿透,紧紧贴在后脊梁上。无论是炎热酷暑的夏季,还是凛冽寒风的冬天,他都以同样的姿势日复一日的干活。
他就是我本村的一个远房堂哥,不知道为啥想起他,想起我的小武哥,就忍不住几度哽咽,几度难受,或许是由于同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缘故,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吧!
小武哥的母亲一直多病,他初中毕业以后,就和大多数的农村的孩子一样,回家务农和出门务工,这也是别无选择的。那时候他刚从学校出来,是那样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别人告诉他小煤窑能赚钱,又有人告诉他小煤窑不安全,经常会塌方或瓦斯爆炸。他就是不信这个邪,他相信自己强壮的身体,也相信自己能吃苦,更认为自己心眼活泛灾难不会降临他身上。心想着好好干上一年,就回家就能盖座像样的新房子,贫穷的家庭就能彻底翻身。
当他跟随同村的长辈到达山西小煤窑以后,看到这里的条件,他真的有点瞠目结舌了。环境比他想象的恶劣许多,宿舍是石头垒砌低矮的房子,上面盖着石棉瓦,弯着腰身走进所谓房子,里边根本就直不起身,如同狗窝一样。这里没有所谓青山绿水。荒凉的山丘上,到处是乱倒的煤矸石。水是老板从山下运上来,每天洗澡洗脸都是一盆水,完后倒在一个大缸里,沉淀后继续利用。说是煤窑,就是在山根下打了个洞,外面安装上卷扬机,三个人用一个能拉一千斤的大铁车,一个人架车辕,一个人拉曳绳,一个人后边推,进了煤窑,有些路段一样直不起腰身,弄不好就是头破血流。巷道里有上下坡,并不是一路平坦,卷扬机就是专门为上坡准备,但是上坡铁钩挂在架子车上,虽然省了点力,但精神也要集中,要不然不安全事故随时会发生。小武哥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孩子,竟然苦苦坚持了两个多月。小武哥领了一千元工资,在那个年代也算收入不菲了。两个多月的工作后,小武哥似乎变得老成了许多,细皮嫩肉的双手,磨破了,流了血水,结了痂,变成老茧,脸比以前黑了,他想用拼命干活能减肥,结果还是那样胖,外表看已经像成年人了。
小武哥并不满足于这点工资,小煤窑采煤主要工具是架子车,而十几辆架子车经常不是爆胎,就是轴承损坏,不是裂缝就是卧倒,老板经常为这个头疼,工人们只知道干活,谁也不会来爱惜家具,架子车坏了,再换一辆,没有换得就只好怠工休息了。这样小武哥看准其中的猫腻,他叫来我的伯父他的父亲,他父亲在农村经常操作电焊,修理架子车自行车非常拿手。他们和老板洽谈达成口头协议,并没有签订所谓合同,他和父亲负责每天修理保养车子,一车提成一元,小武哥用自己工资在买了几辆车,以防备用,这样他们不用出力了,也能挣一笔不菲的收入了。由于小煤窑出现了伤亡事故,上
面检查整顿,无证经营的小煤窑被迫关闭,老板被罚款拘留,工人强行遣送,生产工具被强行没收。小武哥投资也打了水漂。心灰意冷的他只有重新找工作,这是小武哥进入社会以后第一次挫折,经验教训就是以后再也不能投资了。
小武哥在煤窑时候,结识了许多车老板,过去所谓那些车都是由退伍后的老解放嘎斯改造过来,驾驶楼前安装个拖拉机的柴油机,盖好引擎盖表面还像个汽车,跑起来黑烟一冒“哒哒哒”的响声震破天。小武哥就找了这样一个车,跟随着车老板装煤车卖苦力,出力流汗是自而然的事情,工资不多将就够零花,只是用这种方式去学手艺驾驶技术。和车老板混熟后,平坦路上老板就将方向盘交给他,等技术熟练后他就可以山路上驾驶了。这些改装出来的车,车性能无法保障,而过去山西龙虎路那一煤矿地带,坡陡弯急,要么靠悬崖峭壁,要么靠河流,要么就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不安全事故经常会有发生。但当时国家能源经济搞活,各种政策相对放宽,在巨大利益面前,那一带人们都铤而走险,有的无证黑口煤窑开采,有的改装无牌无证货车,有的经营贩卖煤炭炼焦等等发家致富。
小武哥自认为技术熟练了,在一次驾驶途中,刹车突然失灵,眼看车要滑向山坡,车老板反应灵敏,迅速跳车了。小武哥身体胖,反应也迟钝,手握着方向盘冷汗直冒,不幸中的万幸是路边正好两块巨石般的小山,将车牢牢卡住,脚下就是急流的黄河,这可能是由于当年修路工人们的智慧,利用地形留下一个避险地带。小武哥也只是受了点轻伤,但他的魂吓得快没了,从此他又总结一条经验,以后还是踏踏实实干苦力活吧!
过去农村大多数孩子很早辍学,如果家庭没有背景,都几乎相同命运。婚姻大事也是父母操劳,寻找媒人牵线搭桥,然后见面结婚生孩子,也没有像现在一样天价彩礼要房要车。这是过去普通农村孩子经历不变的规律,摆脱不了被安排的命运,这种命运平凡而真实,若还有那么一点点幸福的话,那就是有了儿女之后,享受家庭温暖以及天伦之乐,但同时身上的担子会更重了,压力会更大。压力让小武哥信心满满,坚定了自己的目标,给妻子儿女安个家盖座新房,这也是农村所有成年人的目标,过去的土坯房都已经将要淘汰! 从此小武哥年复一年的拼命干活,砖厂建筑队都留下了他辛苦的汗水。总觉得还是挣钱少,去了山西一家焦化厂,他人生大部分时光将在这里度过。他在焦化厂不是正式工,干的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卸煤工。这个活不像建筑队,早上班晚下工,没有固定作息时间,每隔三五天,焦化厂就开始进煤了。
那天,车在厂门外排成长长的队伍。小武哥一行六个人一起上,吃饭一二十分钟紧张换班,休息根本不可能,没有喘息的功夫,这就需要很强的苦力和耐力。小武哥身体胖,但这也并不影响他的干活,手握着一号铁锨双脚踩,弯腰转身,前后推拉。用自己高嗓门喊话司机,往前往后,靠左靠右挪车摆动,这样在省力情况下迅速将煤御完,厂领导喜欢,司机高兴,小武哥虽然累,但想起钞票也高兴。小武哥始终觉得自己身体比别人胖且强壮,他拼命地劳动,一方面为挣钱,一方面希望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尽快瘦下来,但即使机器,也有要休息时候。到焦化厂煤台堆成大山一样时,他和所有工友精神透支到极限,顾不得洗澡,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屋外都能听到震破天的呼噜声,这也是他们最美的享受! 过去的焦化厂环保不达标,污染严重,追求的只是暂时的经济效益,经常会看到滚滚黑烟满天飞,厂子附近的公路上都是黑色煤尘,遇到带风天气煤尘到处飞扬。小武哥宿舍是黑色墙壁,被褥也早已失去本来色彩,染上浅浅的黑色,毛巾也是黑色,吃饭时候即使没有风也不敢端出去,要不然只有倒掉了。小武哥高强度无规律的工作,所处的环境,已经为他身体埋下隐患。 那一年,我去了电厂装卸队,而小武哥所在焦化厂由于国家推广环保,被强行停产整顿,他只好待业在家。电厂工作也是卸煤,但相对来说比小武哥当年工作稍微轻松点,工作两班倒。在不久后我就叫来他和我一起干。此时我明显感觉小武哥力不从心,才刚刚奔五,一干活就气喘吁吁且大汗漓淋。我劝他别干了,找个轻松点的保安干干,他说自己没有手艺,除了苦力,还能干什么,保安那点钱能养家糊口吗?哎!岁月无情,小武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伙了!他这次来的时候,除了带上自己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外,还有几瓶子药,每天饭前饭后都吃,睡觉时候竟然也喘着不均匀的粗气,我有些惊讶,他说这就是累的,没有办法了,说那天走也就走了。但即使这般状况,他也像在焦化厂一样连抽转上两三天,身体实在扛不住了休息两天又上班。我不知道小武哥房子早盖好,为什么还这样拼命,小武哥头脑并不死板,怎么还这样卖蛮力呢?
电厂到年后开春,有一段淡季,活几乎停下来,小武哥在外边联系装卸木头,我和他干了一天,我就受不了,那比卸煤更苦更累。小武哥坚持下来,用自己肥胖的身躯苦苦硬撑着!
几年后女儿出嫁了,儿子考上名牌大学。小武哥被迫无奈走出电厂,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这样高强度工作。
就在去年,我只有五十五岁的小武哥,劳累一辈子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他留下少量存款,都用在了他的葬礼上。他苦了一辈子,拼命一辈子,除了留下了一院房,啥也没有了。小武哥短暂的一生,时常让我陷入沉思:人活着到底意义在哪里,除了尘归尘土归土的虚无,就只有我的叹息!
而在不久后,嫂子也找了个男人搭伙过日子。这些我能理解,一个女人独自生活确实也不容易。 我和小武哥关系并不多么亲密,但一想起他,我就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