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首先想起《水浒传》里写和尚的几句话,大意是: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须知,天下最色之人乃是和尚;穷汉子每天睡觉前先看看米缸里有没有米,为明天的吃食担忧,身边娇妻再有姿色也无力享受;大户人家有偌大一份家产摆在那里,兀自操心不已,纵有美妻艳妾环列,也无心赏看;只有和尚,不事生产、不劳躯体、不忧吃穿,每日接待前来烧香还愿的夫人小姐——既有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又能时时接触漂亮女人,加之,在古代封建礼法的束缚下,和尚是女人们除了家里人之外能正常接触的唯一男性,诸多因素叠加一起,简直和尚不偷情、天理难容。不仅《水浒传》,“三言二拍”、《笑林广记》、《聊斋志异》等古典叙事作品集中都有和尚偷情的典故,就连近代汪曾褀先生的美得令人醉眼迷离的《受戒》里面的和尚也都是娶老婆的娶老婆、谈恋爱的谈恋爱。文学作品来源于现实生活,看来,应该诸色皆空的佛门只在理念中是清静之地,在现实中早被艳事绯情装点得花红柳绿了。
其实,大家不要忽略还有一类人,这类人与和尚同样有高尚的理论外衣但实质上与和尚各擅胜场,这便是文人。按说文人在色事上应该比和尚坦然从容得多,不至于沦为“鬼”。和尚一来因为闲,二来因为饿——正常吃不到、一旦偷吃到了不免急吼吼的饿鬼相;文人不仅能娶妻纳妾,而且中国古代文人是不以狎妓冶艳为耻的——传统文人面对朋友之妻必须眼观鼻、鼻观心,一旦走入花丛粉墙立刻玩笑谑浪,直要“人生得意须尽欢”方不负“是真名士自风流”之高名,关于这一点,古代诗词作品中有太多佐证,不再赘述。 但是,那都是在社会上吃得开的文人,莫说苏轼、白居易等做官的,就连柳永、关汉卿这些仕途失败的,凭着一身本事在勾栏瓦肆、青楼乐坊照样混得吃喝不愁、风流不减。大家别忘了,还有一生困顿穷愁又死抱书本不放的愚生腐儒,与那些明珠般的文士相比,这些无名穷文人像沙粒一样多,他们就要沦落为“鬼”了。和尚是“色中饿鬼”,文人是“色中穷鬼”。张岱在《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中列举的几等“名为赏月而实不看月之人”,就有趁赏月之机偷看名门美妇的穷酸文人。《笑林广记》里有一首打油诗对穷文人的描画更是刻毒、逼肖:“嘲姓倪——独坐书斋手作妻,此情不与外人知。若将右手换左手,便是停妻再娶妻。一勒一勒复一勒,浑身酥痒骨头迷。点点滴滴落下地,子子孙孙都姓泥(倪)。”……咳、咳,严肃一下面部表情,嗯,古代文人…如此命苦啊。 现在很难见到和尚了,文人却能见到不少——我在此说的文人不只是作家诗人,还包括所有从事或爱好文化行当的人。文人好色,在于清闲,在于无骨。 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里的人确实比古人幸福多了,现在的文人别管专业还是业余、别管穷富,都有妻有家,不必“一勒一勒复一勒”,但是与和尚一样,一个闲字还是有的。马路边起早贪黑的商贩、生产线上熬夜干活儿的工人、农田里勤勤恳恳的农民、政府里处心积虑的政客都不闲,即便爱好写作也都不是正经文人。
文人必闲,不闲写不出东西,这是身体的闲;怕就怕脑子也闲,混个身份、混个职务、混个圈子,不想着勇攀高峰,只想着悠哉游哉,身体保养得好好的,脑子闲得痒痒的。 古人把“富贵不能淫”当作做人的高标准,殊不知,清闲不能淫更困难。文人本来想象力就丰富,再经清闲发酵,越发泛滥,旺盛精力无处发泄、热情想象没有目标,一见到漂亮女人,语言情感像雄鲫鱼的散漫游动的精子遇见了雌鲫鱼立刻锁定目标兴奋起来。先以美学的视角赞扬你的美貌,再浪漫主义地怀念初恋,再现实主义地诉说现在婚姻的不幸,最后理想主义地说我找你找了很久很久了……随着他那一管子“罪孽”射出去,他的美学、文学、理想也宣告磬尽,只剩一副空皮囊。这是最下等的文人好色的表现。 深刻一点儿的文人没那么轻浮,但更耽于幻想也更深溺不拔。贾平凹是我欣赏的作家,但他在《废都》里写女人的阴部是“站如沙弥合掌,坐如莲花开瓣”,亏他写得出来!我读到这里,想象着他写这两句话时出神的样子,捧腹大笑。贾平凹这么勤奋的作家尚且如此,别的更不必说了。
《围城》里的褚慎明靠着大官僚的供养,生活优裕清闲,脑子里装满女人,研究数理逻辑看到“posterior(从后果推导前因)”会联想起后臀,看到X记号会想到“kiss(接吻)”,他也真够受罪的。看我文章的文友,你们受过这份罪吗?谁受过谁知道。 文人使用着经过人类几千年的摸索、改进的完善交际工具——文字,掌握着普通人无法拥有的话语权,文章千古事、道义万人心,文人面对社会和人性的丑恶,慨然出笔,如虎啸山林,万兽谛听、深自警醒。这是凤毛麟角的有骨气的文人所为。
文人无骨,腻俗如猫,稍稍抚弄,呜喵呜喵。才情横溢、感觉敏锐、感情丰富,但是没有责任、良心的支撑,如丰满的肉身失去骨架,臃瘫堕地,再也不能承担、不能攀登、不能远望,只剩下一堆肉的感官神经,没有了骨架的拔高型格。见一花即咏之、遇一女即诗之,作无病呻吟而自认才华横溢,散老醋之酸而自觉墨香习习。鲁迅先生曾嘲讽此类人,大意是:要想判断他们的文学主张是很容易的,拉一个着裙女郎一试便可,若见女郎小腿肚而作诗是为浪漫派,若见女郎小腿肚而阐述美学是为古典派。 有一次,我去某编辑部,老X编辑和新来的小妇人编辑俱不在,只有中X编辑在,问之,中X编辑面部表情莫名难测,说他们可能在排版室。我去排版室,推门而入,从工作隔板上望去,见老X编辑坐在电脑前,径直走过去才看到老X编辑内侧的工作隔间里躲着小妇人编辑,两人虽相距不远却开着视频聊天,老X编辑的电脑上还放着激情片,被贸然闯入的我全看在眼里。老X老脸窘红、手忙脚乱,小妇人捂嘴吃吃笑个不停,我顿时明白了刚才中X编辑莫名难测的表情意味着什么,从此吸取教训,再去办公室找人绝不直接走到人家电脑屏幕的正面。想那老X编辑与同性同事枯坐办公室几十年,一美貌妇人宛若天降,老X梅开二度、春意盎然。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毕竟小刊物的小编辑,小小色事,一笑即可。然此事虽小,也是气骨全无、理想湮灭而耽溺于无聊琐屑的表现。
身份高的可就祸害大了。曾经,中国作协有个花里胡哨的半老作家,是那种魅力弥漫在别人家的浴室能让女人怀孕、思想沉淀在别人家的马桶能堵塞下水道的那种人气作家。他能把喊他叔叔的女大学生哄上床;他靠着广泛的社交关系领着文学女青年到处采风、旅游,夜宿宾馆,由他口述、文学女青年执笔给他主编的刊物写稿,稿费千字一吻,熄灯后被窝里付清;拜访过他的文学青年的思想都失掉了贞操。 列举了这么多文人丑态,或许让人觉得文人真的如此不堪。非也。世上男人皆好色,只有文人才反躬自省、善恶彰显。好色也不是缺点,由好色引出的人格其它方面的丑陋才是我批判的对象。我写这篇文章不是因为我仇视文人,正因为我想当文人才这样写。两千年的曹丕太子给文人下了致命考语:一为文人,便无足观。
文人可要警醒自强啊。 本来打算把这篇文章命名为“文人与女人”,但觉得我写的这些都属于男性文人的丑陋,与女人无关,拉扯上女人实在冤枉。但已写到这里,就再啰嗦一下男女关系吧。中国传统的男女相处之道已如上所述,对朋友妻的毕恭毕敬实则出于对男性的敬重,一旦挡在其间的男性权威消失,立刻玩笑谑浪。梁实秋评徐志摩:虽偶涉花丛,但心中无妓。这句话让我无比艳羡徐大才子的风流倜傥,高出肌肤蠢淫多少倍。在这样的关系中,男人欢愉、女人喜爱,似乎这已是中国文化在男女关系上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了。但我觉得这仍然不是最理想状态。诚然,中国有很多学者、文人在夫妇关系上琴瑟和谐、忠贞不渝,例如钱锺书先生和杨绛先生,但那样的天作之合不是每个人都有缘得到的。若要从中剖析出一套可供所有人借鉴、使用的哲理,至少得另写一篇“男人与女人”的文章。 在此举一个例子稍作探讨,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梅克夫人是柴可夫斯基的知音,在其困难时还是他的资助人。
梅克夫人以朋友的理解和女人的母性欣赏、保护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天才,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又是梅克夫人守寡生活中的阳光。柴可夫斯基写出的乐谱首先寄给梅克夫人,她在静谧的卧室里,捧读乐谱,不需要演奏,几天都陶醉在美妙的旋律中。他们书信、邮件来往十几年但从未谋面,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有一次,他们在信中安排了一次见面。他们各自坐的马车沿着道路两侧相向行驶,驶近的时候,梅克夫人把帘子掀开一角,柴可夫斯基对她微微欠腰致意。这是他们人生中唯一一次亲眼看见对方。 这是个极端的例子。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探寻出可借鉴、可实施的理想男女关系的准则:尊重、理解、欣赏。我已年近不惑,知道遇见一个令我感到欣赏的人是多么难得的机缘,我会珍重这个人。不仅是我,别人也应该如此,我认为。 越扯越远,到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