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去沙漠,由滹沱河故道返回。言语间满是对滹沱河的疼惜:再不去看看它,不是它看不到我们,就是我们看不到它了。
谁把谁弄丢了都是遗憾。在彼此成为标本的路上,打扰,是消除阵痛最好的方式。
庚子年初冬,小雪节气的第二天,面对北方已板起面孔的水面,终于向滹沱河发出了一个请求,请它接纳我们以行走的方式抵达它的时光。
单桥为序
水是向导,我却是顺着一座桥找到了它。桥,叫单桥。至今,仍有许多光环闪耀在桥头。如:京德古御道与滹沱河的交汇处,世界最长不对称石拱桥。
选择从单桥出发西行,其一,是想看看上天役水为笔写下的这587公里的“一”字,是何种文体?
原始的陶文?还是篆、隶、行、楷?从未间断过文化传承的国度,当综艺体、浮云体等各种文体纷至沓来,还会有人在文明和生命萌芽的老河口守望古老的字体吗?山西、河北,从始皇帝言辞藏刀锋之音,到汉光武帝开东汉先河,刀戈铁马,是非成败,时间有一杆判别正误的笔。而滹沱河这无法定论的一笔,定睛看来,却是藏了诸多智慧。除了历史的思考,又似是汉字演变的过程。甲骨文的奇特,篆书的繁琐,隶书的简达,它都见过。篆孕育了隶,隶造就了楷,依次循环,像极了人类的繁衍生息。大秦帝国一统天下之时,始皇帝长剑一挥,想必昭告天下的陈词也让篆书无限风光了一番。天下归一,出身囹圄的隶书让一个小吏有了“献字赎罪”的幸运。汉末的草书,魏晋的楷书,逐一得以问世,是宣示权势的一种渠道,还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或许,二者兼有。
其二,《畿辅通志》载:“通计滹沱河于直隶、山西境内,共受有名之水二百五十六条。”由一而发的众生,道家一定有话说。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象,在一河,两岸,天地人间比比皆是。像祖孙三代,祖为始,二为子,三为孙,生生相衍,谁能舍弃了谁独活?
不过,滹沱河福荫一方,也曾祸及一方。约束,是一种责任,除了自身还需借助外力。把这个问题提上日程的是明崇祯年间的河间知府王逢元。一位宽平坦易、洁己爱人的好官。一位被钟繇、王羲之、赵松雪以书艺熏染了性情的父母官。《大明会典》载:检修路桥是地方官的职责,检视修造不利会遭惩处。献县知县李粹白义不容辞接手修造。“修桥十一年,用石百万方,上至官绅,下至平民,慷慨解囊,出工出力。建桥资金全部募化而来,未动用国库一文钱,故称‘善人桥’”。
捐助第一人冉志文出场,用三十两纹银把“众”修成了“一”。
大自然的桀骜,被美学和良善感动。
一条河流有了音乐、文学、诗意的支撑和支持,才会让它更协调和有韵律感。
桥,给了河这个惊喜。东西、南北,流动、静止,一动一静,便是四通八达的“十”字路。桥的理性和水的使命感有机会较量一番。生性狂妄的河水在石孔中思忖、盘旋,大小不一的石拱、俯视河面的螭头,龙狮争斗、王母出行,这些画面让滹沱河放慢脚步环顾四野,天有云聚散,两岸鸟雀鸣;芦苇摇曳,人声欢愉。“水止则气蓄,”这境况,让风水有了东迎朝阳,先得紫气的寓所。
桥接管了壮大和重塑,作为融入另一个世界的章节,其生命被力量的光束照亮。未来是怎样的命运?河与桥,是互补还是否定?
一句话便是答案:“人何以灵长万物?”“曰智。”
单桥,是河间知府王逢元、献县知县李粹白的智,是刘尚用、石守志、冉聃等人的义,是生活绅士化的德行。四百岁的老者,皱纹堆累,矍铄仍在。它身上,有来自千里之外太行山十八亿年片麻岩的基因,有滹沱河三万年来沉积地层的气息,也有募捐者和建造者眼神里无私的期许。磨难与大好的时光它都不曾错过,征战、和平、花信、鸟趣,还有桥上“三千狮子六百猴,七十二统蛟龙碑”的传说,都是它不能割舍的情愫。单桥,不是历史的长辈,却是时间的权威,它把人与大自然的和谐谱入历史。好多词语为它神魂颠倒。比如:不舍昼夜,比如:气贯长虹,追随成了它们一生不愿更改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