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奶奶的葬礼上,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四十多岁的傻根一如既往地乐呵着,脸上露出的笑容清澈而单纯,即便是丧事,人们也不在意他那不合乎场合的傻笑——因为他就是个傻子。
准确的说,傻根是半傻子。在农村,由于医疗条件差或者其他因素,每个村或多或少都有几个不正常的人。有的是先天性的智障,我们称作“实傻子”,就是实实在在的傻子,这些傻子生活基本不能自理,需要家人照料,他们经常在村里或者村外四处游逛,手里拿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破烂东西,语言功能不全,不能跟人正常交流;还有的是因为小时候患病留下了后遗症,他们可以自理,能跟人交流,就是做事不像正常人那样,要么很少说话,像个闷头葫芦,要么废话连篇,喋喋不休,一见人话就停不下来,没有人就自言自语,这些人我们称之为“半傻子”,傻根就是个半傻子。
傻根有名字,叫李福根,他上面有两个姐姐。当年计划生育抓得紧,他的母亲在生了两个女孩之后,为了要个男孩传宗接代,硬是在山上的一个羊圈里躲了半年,直到傻根快出生才回到了家里。虽然傻根平安出生了,可是由于怀孕期间营养跟不上,生下来就一直多病,在两岁时的那个冬天,一次感冒发高烧让傻根留下了后遗症,不但话说不利落,还控制不住一直傻笑,一见人就忍不住傻笑,我们村就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一见你就笑。渐渐地就连原来的名字也不用了,都直接叫他“傻根”。
傻根是父母心中永远的痛和遗憾,本来想生个顶天立地撑门户的后代根,没想到生了个累赘,老两口一直犯愁,眼看着他们年龄越来越大,哪一天他们要是不在了傻根该这么办?于是给傻根找个媳妇又成了他们最后的心愿。好在有个亲戚给他们介绍了山里的一个女子,也是个半傻子,手脚齐全,就是脑子不够清亮,做事差半壶,傻根这个样子,父母也不敢挑剔,给了女方家几万元钱就把人接了过来,像模像样地办了喜事,就算给傻根成家了。
果然,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傻根娶的这个半傻子小英还不如傻根呢,不但话说不清楚,连洗衣做饭也不会,傻根父母后悔不迭,可事已至此,钱花了,事办了,也只能这样了。小英虽然智力上欠缺,可是身体各项功能还算正常,婚后不久竟然怀孕了。傻根的两个姐姐看到小英那个样子,只怕孩子会遗传她的疾病,就劝父母带小英去流产,可是老两口这个时候又舍不得了,他们想抱孙子,更想给傻根留个后代给他养老作伴——万一孩子是正常的呢——他们心里还存在一丝侥幸心理。
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上天并不因为傻根一家可怜就眷顾他们,孩子生下来后,很快就查出了有先天性智障,于是,一个累赘变成了三个,傻根父母从此一蹶不振。在孙子小宝三岁那年,夫妻二人怀着深深的遗憾先后病逝,留下了傻根一家三口,三个傻子。
好在村里对傻根一家十分关照,不但为他们家办了低保,平时外面有一些慈善组织来村里献爱心也总是第一个考虑傻根一家,再加上两个姐姐偶尔来帮忙料理,傻根一家的生活也能勉强维持下去。
由于傻媳妇小英不会做饭,傻根就自己做饭,他就会做两样饭:早上和晚上小米稀饭,中午挂面汤。傻根不会炒菜,两个姐姐就给他腌了两缸咸菜,早饭午饭是小米粥配咸菜,至于馒头,村里的小卖部有卖的,冬天两个姐姐也会蒸一些馒头给他送过来。挂面也是在小卖部里买的,至于蔬菜,都是村里的邻居送给他的,有啥就往汤里放啥。老人们常说:人不讲究天讲究,就这样长年累月缺油少盐粗茶淡饭吃着,傻根一家人却很少生病。三个人经常“组团”在村口晃悠,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单纯无邪的笑容,成为村子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傻根不傻,对他来说,村里人办事就是他改善生活的好机会,他也很擅长抓住这个机会。我们这儿办事有个规矩,办喜事都是自己家操办,办白事需要村里的理事会出面,办白事不但要招待亲朋好友,还需要奏墓,安排壮劳力抬棺,杂事比较多,需要的人也多,就延续下来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当有人家办白事,村里每户人家都要出一个劳力轮流去帮忙,我们这儿叫“串忙”。每次办白事理事会都会在村口发告示,通知串忙的人员。
半傻子傻根每次都会不请自到,他可不是单纯来改善生活的,他忙前忙后,完全顶一个劳力了。
主家都知道傻根的心思,淳朴的乡邻对傻根的到来不仅不厌烦,有的还会让他去把傻老婆和傻儿子接过来,傻根也懂得羞臊,怕自己的傻老婆傻儿子惹人笑话,就对主家说:“吃不完的剩菜给他们带点就行了。”
我们这儿办白事吃三顿大锅饭,前天晚上和办事当天早上喝豆沫汤配白面馒头。傻根一大早就来到主家,帮忙择菜洗菜烧火倒水,等饭好了,大家去盛饭,傻根会傻笑着呆在一边,等锅边没人了自己再去盛饭,然后他就蹲在大锅旁边,唏哩呼噜埋头吃饭,傻根饭量很大,别人最多两碗饭两个馍,他最少三碗饭三个馍。有人笑话他:“傻根吃恁多,像个猪一样。”傻根也不恼,依然笑嘻嘻地说:“就这俺还是捏着肚皮吃了。”到了第二天中午,吃的是烩菜,傻根照常帮着择菜洗菜烧火倒水,跟几个帮厨的妇女耍贫嘴,等到开饭,傻根依然不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他端着碗蹲在灶火边,一碗接一碗吃,傻根爱吃肥肉,就有几个不吃肥肉的人把肥肉挑出来倒给傻根,于是人们经常看到傻根端着满满一碗肥肉片只吃得满嘴流油。
当然,吃饱了的傻根忘不掉自己的老婆孩子,等主家的亲戚吃过饭后,他会给主家要个小盆,端上满满一盆剩饭剩菜,再拿上几个白面馍,去送给在家里等饭吃的老婆孩子,于是又有人给他开玩笑:“傻根还怪知道心疼老婆孩子呢!”傻根听了也只是傻笑着,并不反驳。
当然傻根最喜欢的还是办喜事。不知道傻根是怎么学会抽烟的,每次办喜事傻根去主家串忙,主家都会一视同仁送给他一盒烟,于是傻根就一边干活一边一根接一根抽,一包烟很快就抽完了。大家都说傻根抽烟省火柴,一根火柴一包烟。平时没有烟他也不买烟,要么捡别人抽过的烟屁股,要么厚着脸皮给别人要烟抽,好在大家不讨厌傻根,逗他几句:“傻根,叫叔给烟抽!”傻根当然不傻,村里人的辈分他比谁都清,该叫的会叫,不该叫的宁可不要烟也不会叫。
我们这儿办喜事的当天要坐桌吃席,傻根就更忙了,他除了择菜洗菜烧火倒水,还要帮忙摆放桌椅板凳,当然上菜这活轮不到傻根,他只能干一些粗笨的活事。等到亲戚走了,傻根才能上桌吃饭,好在傻根不挑拣,别人的剩菜他也吃得津津有味,最后还要打包拿回家给老婆孩子吃。
最后一个离场的永远是傻根,等亲朋好友走后,他又帮忙整理好桌椅板凳,打扫卫生,有时主家还要他去帮忙归还借来的炊具餐具等等,等到忙完,主人会再次递给傻根一包烟,真诚地说一句:“傻根,辛苦你了!”领了烟,傻根就像完成任务的士兵,拿着给老婆孩子的剩菜,傻笑着向家里奔去了。
看着忙碌的傻根,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小时候跟他在一起上学时的场面,我们是小学同学,欺负傻根也是我们童年生活中一段难忘的回忆。于是,我走上前,叫了一声:“李福根!”
傻根抬起头,看到了我,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好像我不是在叫他。
我恍然大悟,大声叫道:“傻根,还认识我吗?”
傻根露出了那标志性的傻笑,突然,他从我手里夺过去我刚掏出的那盒烟,跑开了……
这些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在村里办事的也不多了,特别是喜事,都会在城里的饭店包桌,于是,我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看到老家的种种都觉得亲切。当然了,也包括看到半傻子傻根。
我知道,即使再多的人离开家乡,傻根这样的人也不会离开的,他就是人们常说的“守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