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妻子轻微的鼾声中,乔桑用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送到似睡非睡的边沿。
如果让自己的思虑沿着这条纯净的路子再往前努一点,那么则要完全越过这条分界线跌入那个真正的福地了。当下那些若有若无的声音,包括妻子的鼾声、屋子外车辆经过的滑行声、屋子里某个角落说不出是什么发出的嘤嘤嗡嗡声,则完全可能成为那个福地的背景音乐,并借着自己的潜意识,渲染成与这条分界线之外的世界既有牵连又有变异的另一番场景。
然而,就在此刻,背景音乐中突然有一种突兀而起,如鱼儿跃出水面,带着炫目的光亮,激得乔桑勒转马头,一下子又回到刚才那个起点。却仍旧没有回过神来,在持续的震颤声中,一方面努力辨别这种声音来自何处,有何用心,另一方面已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恐惧、厌恶和无所适从的心理。倒是妻子卫珊在睡梦中提醒他一句:“接手机啊。”他才恍然大悟:是手机在震动模式下震击床头柜的声音。
他一骨碌爬起来,看来电显示,是一个座机号码。
懵懵懂懂接起来,对方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喂,是乔桑吗?”
乔桑有一点不快,虽说乡镇副书记不是多大一个官,但对方叫自己名字还是有一些不舒服。何况,从声音听来,电话那头肯定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伙子。于是没好气地答一声:“是,你哪位?”
“我,组织部。你们怎么搞的,打孔芳芳电话也不接。”
乔桑想,孔芳芳不接你电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赵部长明天要向市里汇报全县农村党支部换届情况,你们赶紧拿一个材料,把你们镇里的情况总结一下,连夜用电子邮件发来,最迟不要超了两点,我们还要加班整合你们的材料。”
乔桑没好气,把手机从耳朵边拿下来,一看,屏幕右上角钟表显示的时间已经是晚上11点47分。再把手机贴到耳边,说:“我尽量想办法和孔芳芳联系吧。”
“不是想办法,是一定要把材料报过来,误了赵部长的汇报你担当得起?”
乔桑一听就火了,拿着鸡毛当令箭,你算老几啊?但人家毕竟是上头的人,于是冷冷答道:“这是组织委员的事,我尽量联系吧。”
“你不是副书记吗,副书记分管组织,这个事就找你!不废话了,我们等着要材料。”对方斩钉截铁,摁掉了电话。
乔桑穿着背心盘坐床上,在短短的时间内生了三场气:第一场是为对方不恭敬的说话态度;第二场是因为事情本身,这么晚了,你让我们怎么工作,白天你们都干什么去了?第三场是针对孔芳芳,自己虽然名义上分管组织,实际组织上的事孔芳芳一人说了算,平素根本不和自己商量。现在遇到事情了,自己却摆脱不了干系。这三场气互相作用,让乔桑觉得生活真是令人愤懑。
气归气,事情还得办。人家说了,这事就找自己,完不成这个任务,人家肯定要和赵部长告状。得罪了赵部长,下步在提拔的事情上就有磕绊了。
发了一会儿呆,他开始给孔芳芳打电话。果真手机通着,却没人接。只是在铃声终了,有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告诉他:“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稍后再拨,还是无人接听。而且所谓的“暂时”,很快就攒成了半个小时,已经十二点一刻了。
乔桑盘坐在床上拨电话的动作和骂骂咧咧的声音,把已经睡熟的卫珊吵醒了。卫珊也没好气:“这么晚了发什么神经,还让不让人家睡了,打电话到客厅去!”
卫珊的生气,又加剧了乔桑的愤怒,他半是解释、半是埋怨地说:“这个孔芳芳咋搞的,干吗一直不接电话!”
“这么晚了你找那小寡妇干什么?”
尽管自己也不大喜欢孔芳芳,可听卫珊叫人家小寡妇还是觉得有点刺耳。而且,这个小寡妇的称谓,仿佛一张粘蝇纸,自己有意无意不小心被粘上,就会变成一只苍蝇。
果然,乔桑说不行的话我到她家去一趟吧,卫珊立即表示了强烈的反对:“深更半夜,你一个男人家怎么能登寡妇的门?”
“别寡妇寡妇好不好,同志,我这是在工作!”
“到寡妇家里工作?”
“我只是找见她,把组织部的意思转达一声就行了。”
“明天!”
“明天行的话还需要我现在发神经啊?”
“那也不许去,就打电话,直到她接起来!”
“人家两点就要材料,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
“说不定小寡妇正干什么美事呢,哪顾得上接你电话?干完就接了。”
看到卫珊这样,乔桑既气又恨,可也没有办法。想了想,决定直接找党办秘书小陈,平常单位的材料都是小陈写的。
其实孔芳芳并不真是什么小寡妇,人家不过和丈夫离异。以前,乔桑当组织委员的时候,孔芳芳和自己一个办公室。孔芳芳小自己几岁,是那种前卫的现代女子,热情,漂亮,待人接物有一种迥异于他的新派年轻人特有的气质,那种水灵灵活泼泼的感觉确实能让男人视觉和心理上产生一种愉悦。那时乔桑对婚姻的复杂性尚无认识,有时回到家忍不住口无遮拦,话题中会带出孔芳芳,赞赏之情溢于言表。虽说偶尔,积攒上几次,却让卫珊起了疑心。等卫珊终于寻机会见了孔芳芳真容,心神不宁找到了根据和继续发挥的理由,生怕老公因为这个女人思想开了小差。
自从自己升迁为副书记,孔芳芳接替自己当了组织委员后,两人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单说工作,大概算是争权夺利的结果吧,因为名义上乔桑分管组织,但组织上具体有什么事,孔芳芳完全我行我素,根本不和他商量,导致他这个副书记在党建这一块成了摆设,什么事情都干预不了。
因为从内心疏离了孔芳芳,再加上妻子捕风捉影的习性,所以回家不再提她了,可这样反倒让卫珊觉得他是做贼心虚。特别是孔芳芳离异后,卫珊更是变本加厉,有事没事总要给他敲敲警钟,弄得他心烦不已又无从辩白。
其实,虽然孔芳芳手机调的是静音,但她是知道有人给她打电话的。拿起手机看来电显示,是县委组织部的电话。不消说,这么晚给她打电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后来,座机号码又换成了乔桑的手机号码,她更加确定这是一桩麻烦事,于是装作没听见,任手机在那里不停地震颤。
此刻,孔芳芳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对温柔乡里美好感觉的留恋,让她逃避一切麻烦事情。
倒是手机不断的震动把身边的男人催毛了:“不妨接接,也许真有什么重要事情。”
孔芳芳吻了男人一下:“你放心吧,一不是发钱,二不是提拔,我心里有数,肯定是麻烦事。今晚就不理它。”说完用手臂圈住男人,头枕在男人的胸脯上。
这是她认识这个男人以来首次实质性亲密接触,走过这一程,他们几乎可以谈婚论嫁了。有过离异之苦,对这个这么快就寻觅到的心仪男人,她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给了对方。至于工作,是可以暂不理会的。
快乐让人无法入睡,第一次激情已过,他们在休养生息,等待第二次的激情来临。
她用手抚摸撩拨着男人,男人也满腔蜜意回应着她。当你打定主意对某事置之不理的时候,它也只好萎缩一旁,对你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偶尔一阵的手机蜂鸣,倒成了温柔乡和欢乐海里的背景音乐。甚至,他们把它当作调情工具,会一起把头凑过去,一个人的身体覆盖另一个人身体,看那声音如何不请自来,再不送自去。
终于,男人又找回了感觉,孔芳芳赶紧仰面躺下。男人用身躯覆压其上,嘴唇又连在了一起。手机又蜂鸣起来,男人怕坏了兴致,赶紧用眼睛瞟一下,腾开嘴唇,淡淡地说了一个名字:“童一波。”唬得孔芳芳一把推开男人,赶紧扭头去看,果然是童一波,镇党委书记。回过神来,觉得刚才用力猛了,怕伤了男人自尊,赶紧吻他一下,拍拍他的身体表示歉意,并朝手机努一下嘴唇,轻声说:“书记,老大。”
男人也善解人意:“这个电话得接吧?”
孔芳芳点点头:“一把手惹不起。”说着就要接电话。
男人赶紧摆摆手:“不能接,等再打过来接,或者过一会儿打过去。要不你们老板以为你先前故意不接那两个人的电话。”
真细心,孔芳芳愈发觉得这个男人是找对了。
等了几分钟,童书记并没把电话打进来。孔芳芳赶紧把电话拨过去。童书记在那头并没有多少恼怒,只是淡淡地说:“有点要紧事,赶紧和乔书记联系一下。”
孔芳芳一边慌慌答应着,一边朝男人使了个颜色,撇了撇嘴,表示不屑。
扣掉电话,孔芳芳并不怎么着急,而是和男人眨一下眼睛:“再来?”
男人一笑:“细水长流,你忙工作吧。”
乔桑是先给党办秘书小陈打的电话。电话通了,小陈在那边忙着打麻将,所以话说得匆匆,也大致明白了意思:得加班。撇下手头的快乐去工作,小陈虽然有点不情愿,可也没说不答应,自己毕竟是单位的一个小卒子,何况乔桑是自己的分管领导。问题是,乔桑一说具体事情,小陈立马正言相告:换届情况平素都是报给孔芳芳的,自己并不掌握。这个材料,没有孔芳芳,想写也写不成。
乔桑一边傻眼,一边愤懑,一边怀疑。傻眼是没孔芳芳真的不行,愤懑是别人的事情自己着急,怀疑是小陈所说是否实话。万般无奈,他只好拨通了镇党委书记童一波的电话。
童一波已经睡着了,朦胧中听懂了乔桑的意思,回话的声音中,似乎也有些烦气,好像埋怨乔桑工作能力差似的,让乔桑心里又堵上一块石头。
过了一会儿,孔芳芳的电话回过来。听筒里声音虽低,卫珊倒是听出是女声的,于是竖起了耳朵。由于先前的旖旎,孔芳芳的声音比平素更嗲:“乔书记啊,这种事情,你指派一个人搞定不就完了?”
乔桑几乎怒不可遏了。可人家即便说了这么句话,自己怎能翻脸,只好压抑怒气说:“办公室小陈说了,情况都在你那儿,他不掌握,你亲自联系小陈吧。”说完便摁掉了电话,不给对方再留余地。
卫珊把竖着的耳朵放下来,冷冷给了他一句:“客气啥呀?是我就骂她两句,小骚货。”乔桑在心里叹口气,无话可说。
“我还是过单位一趟。”乔桑一边用商量的口气和卫珊说话,一边往头上套毛衣。
“干吗呀,这不是和那小寡妇联系上了吗?”
“可组织部说朝我要,我得过去盯住把这个事情干完。你看她那态度。”
在说“她”的时候,乔桑的声音略微迟滞了一下,他在想是否也迎合卫珊一下,用“小寡妇”代替“她”字,以消除卫珊的顾忌让后面的事情变得顺畅一点。但话到嘴边,到底吐不出这个词语。
“不行!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成什么体统!”
“我的老婆,这是工作。一旦赵部长对我有了意见,下步水到渠成的镇长就飞了。”
“哦,那正好啊。我不看紧你,好生生地把一个镇长双手捧给那个小寡妇?”
“你看你,说话怎么这么刻薄啊!好,听你的,不去了,看这个事情如何收场!”乔桑一边说着,一边把刚刚套上的毛衣又脱了下来。但也不钻进卫珊被窝,就那么赌气似的把自己晾在床上,幸亏屋子里暖气好。
这边孔芳芳穿衣起床。因为乔桑在愤懑中电话匆匆,也没和她说明材料两点钟就得上报,倒未见得她如何着急。
女人的穿戴本就复杂,现在是冬天,便更加复杂。而复杂自有复杂的妙处,正好有机会让这个躺在床上饶有兴致欣赏她穿衣过程的男人帮上一把,比如把胸罩从后面扣上了,把毛呢裙的拉链拉上了什么的。男人每有什么举动,她都不吝热吻予以报答,你来我往,极尽缱绻。
这是在孔芳芳的家。男人说:“要不我走吧。”
孔芳芳把一根指头放在嘴唇前轻微地摆了摆:“我过单位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安心睡会儿,回来后把刚才欠你的补回来。”她眨一下眼睛,嫣然一笑,让男人春心荡漾,几乎又一次情难自已。
从外面碰上防盗门,楼道里凌厉的寒气让孔芳芳打了一个激灵,她也在瞬间换了一个人,高跟皮靴触及楼梯的咔咔声喻示她已恢复到日常那种雷厉风行的女干部做派。
她一边下楼,一边给小陈打电话。按说,这个材料自己也能搞定,可他们都认为,写材料,就是小陈的事。
自乔桑打过那个电话后,小陈就知道今天晚上指定没那么好过了。只要乔桑找见孔芳芳,他势必得到单位加班——真他妈的可恨,谁规定单位的每份材料都得他写?他知道孔芳芳以前也在党办待过,也干过写材料的活儿,更知道一旦出现这种麻烦事,孔芳芳肯定不会好心自己捉刀而让他在家清闲。没办法,谁让人家是领导呢?因为被这种懊恼的情绪左右着,后来他打牌的手气都不大顺畅了。
但这个电话迟迟未来,他便暗自庆幸。但那种忐忑并没有消除,因为他预料这个电话迟早会来的。
小陈一边抠着麻将子,一边生着闷气,闷气的指向就是孔芳芳。
去年夏天,小陈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的老家,就是小陈所在乡镇的某个村子。一次两人闲聊,不知怎么就谈到入党的问题上。女朋友抱怨说现在入党真难啊,自己连续两年被列为积极分子培养了,但关键时候被刷了下来。
小陈说你们是县直单位,名额少,所以入党难,到乡镇可能就好些。现在我们机关里大大小小都是党员,一些领导的司机都入了。女朋友就好奇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名额?小陈说有时候把分给村里的名额截留了。
说完这句,小陈说了一句大话:“如果你的户口还在村子里,我肯定能帮你把党给入了。”
女朋友说:“知道我的户口不在村里才说这话。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哥前两年就闹着入党,但村支书也是一直拿名额的问题说事。你看能不能和你们镇里说说,今年多给村里一个,就说是直接分配给我哥的。”
小陈心里扑通了一下,后悔刚才把话说过头了。他这才意识到,他恰是因为知道女朋友的户口不在村子里才一咕噜溜出了那句话。
但话说出去收不回来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把女朋友的请求接过,但给自己留了点余地:“我可没有十成把握啊,名额在领导手里。我想凭我在单位的影响,希望还是很大的。”
说完这句话,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因为他知道,这句话他又说过头了。而且,给了起先说过头的那句话一个注脚,如果事情办不成就太没面子了。
他并不是无端的自我感觉良好。虽说年轻,但他是镇机关的一支笔。当然他知道自己有几刷子,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反正单位再找不出第二个写材料的人来了——也可能是大家感觉写材料这活太苦太累太烦人,都不愿出头罢了。平素,镇里所有领导都或因公或因私麻烦过他,包括书记镇长在内。“因公”不说,“因私”呢,就是每到年终啦,或什么重大活动啦,他都会替他们写总结,写汇报,写心得体会什么的,所以他感觉自己还是有点人缘的。
他和女朋友说的“名额在领导手里”的那个领导,就是孔芳芳。孔芳芳是组织委员,除了书记镇长专门打过招呼的,剩下的名额她说了算。
在这件事情上,乔桑对孔芳芳也有极大的不满。因为自己方方面面的关系,他因名额的事和孔芳芳说过好几回,孔芳芳嘴上答应的好,却阳奉阴违,到最后时刻把事情给弄流产了。有时还有个不靠谱的解释,有时连解释都没有,害得乔桑为此一次次生气,可还没有办法。说实话,名义上孔芳芳归他分管,可都是班子成员,他根本没实质性的权利去行使管理职责。孔芳芳是何等聪明之人,她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没把乔桑当成一回事,你最多不过在背后给我和书记镇长告个黑状吧。告也不怕,因为她从来是把书记镇长的事情当成事情的。这不,大半夜,书记一个电话,她赶紧一骨碌爬起来了。
小陈毕竟年轻,根本窥不透官场的利益规则。所以他就寻了个机会,两手空空直愣愣地向孔芳芳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啊,孔芳芳应对这种事太有经验了,她笑盈盈地答应小陈等名额下来一定考虑,其实压根儿就没把他的话当话。小年轻人,名额就这么好要啊,张口就来?
而她脸上的那种笑盈盈,让小陈误认为是她已经应允了自己,所以他立即添油加醋地向女朋友作了汇报。女朋友呢,也兴冲冲地告诉了哥哥。她哥哥倒是机灵,说这种事总得打点一下吧。女朋友把这话转给小陈,小陈斩钉截铁:“不需要!我看她惹了我以后怎么办?”
但孔芳芳到底还是“惹”了他,只是在事情尘埃落定后从一大堆用惯的解释中随便挑了个给她:“没办法啊,本来给你留了一个的,没想到临到末了,书记打了个招呼,是书记的一个特殊关系,不办不行啊。唉,有一天你提拔,千万别干这组织委员。组织委员难当啊,每年因这个事惹多少人?“
“明年吧,好不好?”等孔芳芳说完这句话,小陈看到她熟悉的表情上面,似乎真有那么一点无奈和歉疚,很无辜似的。
后来,小陈和女朋友分了手,虽说不是因为这件事情,但每每想起来,小陈的牙根还是恨得痒痒的。太让自己丢面子了,而在女人面前丢面子,是所有丢面子的事情中最丢不得的!
但人家孔芳芳大将风度,根本不把这个事情当成个事情。有什么材料,仍是派给他写。他也想顶一下,可做得太明显了,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似的。所以,即使有时鼓了好大勇气,表现在行动上也只是弱弱地推脱或延迟一下,根本对人家造不成什么影响。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如果待会儿孔芳芳把电话打过来,他也只能像往常一样,弱弱地表示自己的抵触。但弱弱的抵触也是抵触,你害我一丈,我还你一寸还不行吗?
越想越气。
接听乔桑的电话后,小陈就把手机搁在一边。当手机铃声终于响起,孔芳芳的名字站立到屏幕上的时候,正巧是一圈牌结束小陈数钱给大家的时候。
他斜了一下眼睛,心里哼了一下,仍旧数自己的钱,没有去理会那个电话。铃声没趣地响了一阵,终于湮灭无声。但仅仅停顿数秒,重又声讨似的响起。
大家的眼睛都瞟向他的手机,因为乔桑刚才那个电话,大家也知道小陈单位有事,所以不知是否该继续开牌。
小陈横横心,想晾她一次如何,后悔刚才没把手机给关掉。这样看来,乔桑已经联系上了孔芳芳,今晚的差事是躲不过去了,说不定过一会儿乔桑的电话还会打过来。乔书记的电话总得接吧,一则刚才两人已经通过话,再找借口说什么睡觉调成了静音没听见呀什么的已经不合适;二则乔桑是自己的分管领导,很大程度上掌握着自己的命脉;三则,乔桑对自己还是很客气的,领导对你客气本身就是一种抬举,自己可不能不识抬举。至于见面后孔芳芳如何诘问自己,随便找个借口好了。
打了三遍电话没通,孔芳芳没好气地把电话打给乔桑:“小陈联系不上!”
乔桑本来要说“明明刚才我还联系上了”的话,但到嘴边又收了回来。他猜度肯定是小陈故意不接孔芳芳的电话,这让他有了一丝快意:瞧瞧你孔芳芳的为人,别人连你的电话都不接!
于是转换了语气,装作和孔芳芳站在一条战线上:“现在的小年轻人,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唉,这么晚了,估计是睡死了。你看,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材料,实在联系不上,你自己应付一份好了。”
孔芳芳才不吃他这一套呢:“乔书记啊,你也知道,我都多少年没碰材料了,没小陈肯定弄不成。”又把皮球踢给了乔桑。
乔桑心里骂道,瞧把你牛的,“我多少年没碰材料了”,有多少年,你提拔满共不够三年,能有多少年?
乔桑说:“那怎么办?”
孔芳芳说:“小陈归你分管,也许人家只认你这个领导,你打打试试看吧。”也不等他分辩,直接就挂了电话。
乔桑和孔芳芳打电话期间,卫珊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乔桑。夜深人静,孔芳芳在那头的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卫珊也大致听了个明白。扣掉电话,卫珊比他反应还强烈:“她算什么东西,敢这样指挥你?”
乔桑只好把自己对孔芳芳的气给压回去,反倒像替孔芳芳说话似的来安抚卫珊:“你说怎么办,你也知道,刚才组织部说朝我要材料,我不能不管吧。”
“那你和组织部说已经联系上孔芳芳了,让他们直接联系,把你撇清。”
“可能这样做吗,这不是推脱责任?”
“好,你愿意就让小寡妇指挥你吧。”
乔桑两头受气。愣了一阵子,犹犹豫豫试探性地把电话给孔芳芳打过去:“我给小陈打了,也联系不上。”
毕竟童书记给自己打过电话了,孔芳芳没有胆量把这个事情置之不理。但孔芳芳和乔桑在一个办公室待过多年,她对乔桑太熟悉了,所以吃定了乔桑,便撑了一下子:“管它呢,实在不行明天上了班再说。”
这下乔桑傻眼了。
接下来乔桑给卫珊说的一番话,倒是切中了问题的关键:“人家谁都能不管,我不能不管。咱伤不起啊,虽说都是副职,可我离正职只有一步之遥,人家孔芳芳还差得远呢。”叹了一口气,还是拨通了小陈的电话。
小陈答应得比较痛快。乔桑是个心软之人,小陈的痛快,倒让他内心生出许多不忍,毕竟这么晚了。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他再看一下时间,已经一点过十分了。他对小陈说:“你在哪,我开车过去接你。”
出了门离开卫珊,他才给孔芳芳拨了电话,让她也赶到镇政府。
乔桑和小陈开车到镇政府大院门前,透过自动伸缩门的缝隙,发现办公楼一片漆黑,连门房旁边那盏灯也灭着。
打喇叭把门卫吵醒,问怎么回事,门卫睡眼惺忪地说昨晚十点就停电了,让电工检修了一下,说变压器老化,一时还修不好,得到明天了。
小陈说:“那可咋办,没电脑没法弄啊。”
三五分钟后,孔芳芳也赶了过来。
一见孔芳芳,小陈心里有点忐忑。人家毕竟是领导,想一旦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接电话该如何回答。谁料孔芳芳给他的感觉好像压根儿没发生过那事儿似的,照例热情地和小陈打招呼。倒闹得小陈心生歉疚,在黑暗中暗自搓手。
接下来,摆在三人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在没电的情况下完成这个材料。
看来,只有到谁家里搞了。
可到谁家里呢?
小陈还没有结婚,和父母住在一起,到人家家里似乎不大合适。
凭卫珊对孔芳芳的态度,乔桑绝对没胆量把孔芳芳带到自己家的,那不是没事找抽吗?所以,他就把眼镜瞄向了孔芳芳,等孔芳芳主动开口。
搁平常,孔芳芳肯定大大咧咧地说到我家好了。大家都知道她目前是单身,又没孩子拖累,相比起来,总是比别人方便些。可今晚万万不行啊,她家里藏着一个男人!
看着两张面孔朝着自己,孔芳芳赶紧摇摇头:“啊呀,正巧我家的电脑前几天崩溃了,根本开不了机,这几天我还在盘算再买台什么品牌的电脑呢。”
乔桑皱了一下眉头,你这不是故意吗?但孔芳芳也没直接说到乔桑家,而是对小陈说:“陈秘书,你家不方便吗?”
如果这句话是乔桑说的,也许小陈硬硬头皮就答应了,虽说现在太晚了,但毕竟是忙工作。何况还有两位领导陪着自己,父母巴不得自己上进呢。可由于他对孔芳芳的那种习惯性抵触,一句谎话便脱口而出:“我家就没有电脑。”
孔芳芳嗔怪道:“年轻人没台电脑咋行,别说学习了,就是社交呀什么的,机会也会少一大半,难怪现在连个对象都没处上。”说完咯地笑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好像小陈没对象真和电脑有什么关系。
说起对象的事,小陈因为孔芳芳没有责怪自己而涌起的那一点感激和歉疚也消逝无踪了。
看来,只有到自己家了。乔桑简直有点抓狂,怎么每一步都让这个女人拿捏得死死的?
甚至孔芳芳都没给他回神之机:“乔书记,你们先等一下,我到办公室拿几份资料,然后再到你家。”
看来,孔芳芳已经替他做了决定了。
回家的路上,乔桑简直是难为死了,而这种难为又难以启齿。他能说孔芳芳,你知道我老婆一直把你作为眼中钉肉中刺厌恶着你提防着你吗?
当年乔桑任组织委员时,孔芳芳还是党办的一个科员,两个人在一个办公室,关系算是亲密的。
那时孔芳芳还没有结婚。在乔桑眼里,孔芳芳是个性感迷人的阳光女孩,举手投足总见一番风情。不能说乔桑对她心存暧昧,但办公室有这么个女孩,总是一桩好事情,养眼养心,甚至连带增添许多对生活的兴致。孔芳芳喜欢吃零食,有时示意他吃,他假模假样拒绝,孔芳芳干脆会直接塞到他嘴里,很自然,很无邪,带点调皮的样子;有时孔芳芳和他说什么事情时,会轻柔地用胳膊呀肩膀呀触碰他一下,说是有意吧,其意无法寻觅,说是无意吧,他确能感觉到其中略带挑逗性质的侵袭和温存。所有这些,都让他这个已婚男人很享受。更别说她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淡淡的却沁人心脾的洗发水味啦,香水味啦,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把目光和心思放在她身上。当然,也仅此而已。乔桑在仕途上有远大理想,自然不会在这些小节问题上犯错误。后来,孔芳芳结婚了,当时乔桑还有那么一点怅然若失。但看来未必是什么坏事,因为婚姻把这个女人打造得更有魅力,他照样能够在属于他们两人的办公室安之若素继续享用这种魅力。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孔芳芳又离婚了,可离婚似乎也没有给她造成什么实质性影响。直到乔桑升任副书记,孔芳芳接替他成为组织委员,所有的美好戛然而止,消失殆尽。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寡淡,越来越磕绊。再加上卫珊无端而起无中生有的猜疑,有时让乔桑感觉不如生命中干脆没遇见过这个女人反倒省事省心。
把自己和孔芳芳的关系从头至今捋了一遍,车也就到了自家楼前。
尽管已经翻来覆去地掂量了好多次,上楼时,乔桑还是没想好自己该先进去和卫珊通报一下,还是三个人直接一起进去先斩后奏。
他最最担心的,是卫珊见了孔芳芳后会通过一些类如摔锅撂碗看似隐晦却是傻子都能觉察出的方式表示对孔芳芳的不满,或者说表示对自己的不满。
而卫珊惯会办这样的事情,只要她不希望出现的人出现在她面前。
虽说自己目前也讨厌孔芳芳,但他讨厌的是她别的方面。而卫珊的着眼点,是男女关系。在这一点上,无论自己,还是孔芳芳,确实都是无辜的。倘若卫珊一旦有什么不合适的举动,那对孔芳芳也是极不公平的。
出了电梯,到了家门口。乔桑歉意地笑笑对孔芳芳和小陈说:“不好意思,你们先在门口等一下。”
孔芳芳嫣然一笑,表示理解。借着楼道里明亮的灯光,乔桑这才看清,今晚的孔芳芳像被什么滋润过,更是出奇的艳丽和妩媚。
他的心咯噔一下,感觉她的漂亮像和谁示威似的。
卫珊像马蜂蜇了一下,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姓乔的,你都领到家来了!”
乔桑生怕卫珊的声音被门外的孔芳芳听到,赶紧说:“低声点,低声点,小陈也在,工作,工作啊,给我点面子好不好?”
然后他急中生智说了一句话,居然让卫珊的情绪平息下来了:“我要去她家,你不是更不放心吗?所以我想了想,主动来咱家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有点后悔,好像他和孔芳芳之间真有什么说不得的不过以此避嫌似的。但卫珊却因这话安心了许多,于是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看得他心里一阵发毛之后,才用眼神示意他去开门。
等三个人再推门进来,客厅的灯已经大亮,卫珊穿着睡衣站在客厅迎接他们。
乔桑紧张地瞟一下卫珊的脸,居然笑盈盈的。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许多块石头还悬着。
卫珊很热情。相比小陈而言,这种热情更明显是对孔芳芳:“孔委员啊,你看这么晚了还害得你们不得安生。”
“嫂子啊,看您多客气,叫我芳芳好了。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您。”
乔桑真怕孔芳芳说出他们是因为她家的电脑不能用才来的他家,那么刚才安慰卫珊的那句话就变成了一句谎话,他知道每一句谎话的后果。
幸亏孔芳芳没说。
电脑打开,小陈坐下,开始在孔芳芳和乔桑的授意下敲打材料。小陈打字的间隙,孔芳芳就和卫珊说话,两人越来越热情,后来,卫珊居然揽住了孔芳芳的胳膊,就像一对好久不见的亲姐妹。
女人啊,真是复杂到不可理解。
然后,乔桑看到,在孔芳芳毛领粉腮紧身毛呢裙过膝高跟靴的映衬下,穿着棉格子花纹睡衣趿拉着保暖拖鞋的卫珊显得松垮拖沓臃肿,所幸刚从被窝爬出来的显而易见的慵懒神态和蓬松头发倒和穿着契合。夜间灯光的照耀,让这种差别更加明显。他不忍多看,赶紧让自己的目光盯在电脑屏幕上。
材料很快弄好。乔桑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四十。还是比要求的时间多耽搁了四十分钟。乔桑从手机里翻出最初打过来的那个电话号码,摁通了拨出键。
但无人接听。
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乔桑把目光转向孔芳芳。孔芳芳问:“他没说是谁吗?”
乔桑摇摇头。
孔芳芳说:“赵部长的材料一般是小张搞的。我打给他试试看。”
孔芳芳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孔芳芳立马变了一个声音,成为乔桑万般熟悉但此刻万万不希望出现的嗲音——这是孔芳芳和男人打电话时惯用的语气。他心虚地看了卫珊一眼,真担心这种声音会刺激到卫珊让她打一个激灵。果然,卫珊脸上出现那种他知道必会出现的不自然表情,像替孔芳芳也替他害臊似的。
他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卫珊一定会拿孔芳芳打电话的这种声音和他说事儿。
果然是这个家伙——夜深人静,孔芳芳手机听筒里的声音大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哦,明天的会议取消了,忘告你们了。如果需要的话再通知你们吧。”
扣掉电话,三人几乎同时吐出一句骂人的词儿。如果细细分辨,乔桑和小陈说的是“操他妈”,不过小陈是嘟哝着说出的,在领导面前骂脏话他有点放不开。孔芳芳没有这个顾忌,但相比他们,用词好像文雅一点:
是“去他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