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子,全名颐荣发。与其说是我同班同学,不如说是比我大两届我哥哥他们班的学生。发子因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连着留了两级,就成了我的同学。但发子的实际年龄并不大,只是早年上户口时,阴错阳差多长了两三岁。可发子的个儿确也比我们高出一头。
发子来到我们班时,戴着一顶浮着油溢的破军帽,军帽下藏着一双刀眉细眼,他一发起怒来,这双眉眼就会被脸部周围的肌肉推挤出一个v 字型,细小的眼睛也会凸睁开。
对班上的同学来说,发子没有什么学习上的事可交流的,大家只知道他是一霸、一凶、打架不要命,甚至连小孩淘气哭闹时,大人一喊:再哭发子就来了!哭声立刻戛然而止。
记得他刚来我们班那天,平常吵吵嚷嚷的课堂立马变得鸦雀无声。学生们只是面面相觑地盯着他。而发子横着就来了句:看什么看,找抽吧!吓得大家忙把脸扭向了窗外。发子说着便径直来到我座位后的最后一排空位,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就坐下了。那书包碰撞书桌发出的不是书本的闷音而是金属的叮当声。
发子就这样和我成了邻座同学。因没人愿和他同座,他就一人被安插在了后排,我便成了他挨得最近的人。发子插进这班后,照旧是旷课,用弹弓、甚至是不知哪儿弄的气枪到大小树林去打鸟,偶尔来到我后面上课,也常常是左顾右盼或玩他书包里叮当作响的工具。轮到考试交作业时,他就毫无顾忌地抄我的,有时,他竟索性连笔也懒得动,让我帮他抄,抄后便掏出一些柿饼子黑枣果丹皮及小点心犒劳我。我一是不敢也不想得罪他,二是发子的一些小食品的确还有一些诱惑力的。我和发子这样明来暗去交往的时间久了,从他那里时不时也得到了一些稀有的金星牌钢笔、冒着香味的橡皮和长着兔子头的卷笔刀。这些文具都是学生们的奢侈品,轻易得不到,而发子却能常常找来给我。我问他哪来的?他言是家里在文具厂工作的亲戚给的,我也就没再多问。直到有一天发子被拘了进去,挂着大牌子游街示众时,我才知那些奢侈品是哪来的了。
原来事发前,发子竟用书包里的工具,拧开铁栅门,潜进了市里最大的百货大楼,等到打烊后,他便挨个在各柜台间大肆行窃,那些钢笔橡皮和卷笔刀圆规等名贵的文具,就是他在那里捞来的。说来令人好笑,发子钻到食品柜台里,打开玻璃门,将那些鱼肉、猪肉罐头,拿出摆了一地,喝着橘子水就着糕点饕餮了一通。肚饱胃撑之际,加之包装食品保鲜剂的侵扰,他还屙了脬屎在柜门间。随后他又一不做二不休溜到二楼衣物段,窃来一件军大衣外加蓝色的确良新衣裤,加上护耳棉帽,裹着直睡到第二天开门营业。他就穿着那身新衣,混在前来购物的人流中溜了出去。隔日,发子还是穿着这身行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钻在围观的人群中,同保卫公安人员一起审视起了自己的杰作。并在其中插言道:这人是从哪里钻进来的呢?由于现场的公安人员不太敢相信有人会有这么大胆子,穿着刚偷来的衣裤就来到犯罪现场,也没太注意他。发子也就大模大样逛完百货大楼后,平安无事地回家去了。但发子在现场留下的作案痕迹太多,不久,人家就按图索骥上门抓住了他。拘留了半个月,挨过皮肉之苦后,被判劳教两年。那年头,犯了事的人全要去游街示众,发子由此也挂着盗窃犯的大牌子,押上敞篷解放牌卡车,在围观群众好奇的目光中,从东城游到了西城。游街中,他那满不在乎的眼神同人群中的我恰好短暂对接了一下,这厮嘴角还闪过一丝窃笑。
发子从此便名声大振,人们在把他那老鼠偷油吃般的经历当成笑谈时,又常常带点佩服的口吻认为他像是《水浒传》中的时迁,身手不凡,能飞檐走壁,穿墙破屋。
转眼,续两年学业结束后,我们全都去插队下了乡,我们是最后一拨插队的知青了。
而劳教出来的发子,却因是有前科的人,年龄又小一点,不许渗入插队团体搞破坏,反因祸得福进工厂当了临时工。
送我们下乡的大卡车,在市内一阵锣鼓喧天的欢送声中,卷着尘土不到两个钟头就开到了郊区五营福窑子的一个知青点,把我们像缷土豆一样缷了下去,我们就此便开始了“大有作为”的生活。发子的音信也断断续续消失了一阵子。
在这百无聊赖的苦挨苦熬中,有一天我找到一本《共产党宣言》站在土炕上大声朗读了起来: 有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着……把同屋的知青听得目瞪口呆,但在那字句激情的感染下,大家又敲盆敲碗地唱起了《国际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颂歌》一类的歌曲宣泄了一番。
过了个把月,大队把我这还能识文抓字并乱画一些黑板报花边和工农兵形象的人,收去当了民办教师。当我来到那由几间歪歪斜斜破土房构成的小学校时,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精瘦的半大老头,头上戴着顶露窟窿眼并耷拉着一边的破草帽,脖子上围条脏毛巾,蹲在那里晒玉米粒。玉米不是这里的常食,这里的人大多是吃莜面,还有特制的酸饭,而玉米面渣子粥是调剂口粮之一。那半大老头见我到来,乜斜着眼睛甩过来一句:你会些个啥?弄得我心中好生气恼,心犯嘀咕,你个地啃泥的,还管我会啥,我咋说也是个学习拔尖的高中生,舞弄个文五算六的还不是小菜一碟?我到这当代课教师,说来也是顺时而动。前面两个师范毕业的民办教师,又教语文又教算术,两人在遥远的故里尚有家室。然山高水长, 两年才能探一次亲。
某年春节,张灯结彩,爆竹除旧之际,放假已空的校园里两人凑在一起包饺子度除夕,他看她眼眉上的痣,她瞧他嘴角的纹,和面拌馅擀皮儿,手碰手,一拍即合,两团面和成了一片乌山云雨。那晚他们偷情的事,恰让拎着新年炸的黄米面油糕、一嘟噜麻糖前来拜年的家长和学生娃撞上了。
这下子,他们被押到了各大队各公社的麦场上晒了起来,批斗会的内容就是斥责资产阶级的腐化生活, 详细讲述他们私会通奸的过程。一连串的批斗会后,这对男女就消失了。多年后我才知这对师范毕业的老师回乡后当了实实在在的农民。那女老师因不堪凌辱,最终跳崖自杀。
就因为这事,我才像救场似的填坑到了这里,带我到这学校的队长,长得比一般乡下人要白净一点,流行的军便帽下藏着一双含而不露的眼神,奇怪的是他上衣口袋里竟如插钢笔那般别着一只牙刷。原来,这也是我们这些知青给他们带来的。过去长年不刷牙的人,学着我们的洗漱,别着牙刷显示自己是刷牙的。他说,这些娃你好生教着,将来有机会给你弄个正式的民办教师。坦白地说,当那半大老头的校长把我带进课堂,第一眼见到那群一脸麻花脏、流着清鼻涕的农村娃面前,心里还真有些紧张。虽说这农村娃儿的课,有中学文化就能对付了,但初面对那一双双星星样眼睛的企盼,心中还真有些惴惴的,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 同学们——好!我操,现在我们上课。不知间粗话也出了口。学生娃闻之也哄开了。只是上了两次课后,心情也平复了许多,我教算术,也代大班的代数,从背小九九到因式分解,勾股弦定理都一锅烩。然后是语文课,在一片政治口号里,还有零星的鲁迅语录同老三篇。但我实在弄不清,娃儿们知不知道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是干什么来的?当然,他们更不晓得在来中国之前,他还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如此这般,我原已塞住了的知识阀门也慢慢打开了。当然,这些农村娃学习上参差不齐,大多都是一塌糊涂。不过,有一天,我在办公室却意外发现,这些学生图画课作业本里的静物鱼虫却画得很在行,颇有一些专业味道。因小时候,父亲也给我拜师学过一些基本的素描与写生。如什么坐五盘三、三庭五眼等口诀也还能记住一些。有一日,那半大老头前来上图画课,几笔就勾勒出了个牛和马,再几笔又点面组成个赫鲁晓夫与牛鬼蛇神的形态。让我目瞪口呆的是,有时他竟能背转着身在黑板上随手就点线出了花鸟鱼虫与工农兵小人的唱念做打。他娴熟的笔法几乎出神入化。他常边勾线边讲,下笔如有神画物才能活云云。对我这半瓶子醋的美术爱好者仿佛打开了一扇天窗。毛主席发表最新诗词后的一天,公社布置我同他一起给村头的宣传墩临一巨幅毛主席头像闪金光的宣传画。我哪敢画呀,画得不像,岂不成了现行反革命。但那半大老头手到像成,主席神态描得跟《人民日报》上的一样准,画面上老人家戴着军帽慈祥地笑着,而我则在他手边描涂着那红中泛黄、黄中渗赭色的金光闪闪的颜色。这光焰万丈从此就立在土石砌成的宣传墩上,成了悠悠板村的一个标志。每天,上下工的社员与去赶集的村民路过时,都要观览一番,或干脆就站在这壁下等拖拉机、马车,相约去营生。这宣传画久而久之已成了该村的一个路标。去哪个去呀?
东方红那里。干甚个去呀?毛老头那村去。然而,有一日早晨,这主席头像上突然粘上些泥巴点并且脸上红黄颜色也泛青变灰,在晨光下格外醒目。那半大老头邢有民被勒令传了来,我这只能抹红太阳光线的人,也被唤过来要摸清忠与不忠的新动向,揭发交代老人家脸上的泥巴点与青灰色是怎么来的。若我同邢有民不说清楚了,也会当成现行犯被关起来。民兵押着邢有民在主席像前让他交代。邢有民眯着眼睛端详片刻,又用手指沾沾上面的颜色捻了两下,并用鼻子嗅了嗅道: 这颜料年头太久,失效了,要想恢复鲜亮,必须找人到城里去买一种专画领袖像的颜料,那可贵去了。上衣兜别着牙刷的队长听罢,瞪大眼睛,将信将疑地用牙刷梳着头问: 多少钱?起码一百大几。甚?一百大几,咱这队上挤出屎来也凑不上。为了结这个事,队干部们经研究,还是给了我可怜的五块钱让我回城看能不能刨闹上点这颜料。队长用牙刷背敲着手指尖面孔严肃地对我嘱咐道:这可是政治任务,你要是刨闹好了,算立功!你要是拿着钱跑了,看怎么收拾你。蹲大狱的都有可能。我胆战心惊地应诺着: 哪敢哪敢!实际上,我是想借此机会回城里打打牙祭,解放解放身子骨。
这样,我就像是被人用枪押着,坐驴车上田埂路,又挤上一拖拉机,沿来插队时的那条沙石道回了城。让我惊讶的是,给我接风的发子真的发了,让我抽牡丹烟,喝骆驼牌酒,他还喝五吆六地找来一帮有的我认识,有的我陌生的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在大福林饭庄要了红烧肉、酱肘子、手扒羊肉及野山鸡死命撮了一顿。这顿餐菜全是肉类,肚里无油的我鼓着腮帮子,酒肉穿肠海吃了一番。席间,发子对着那些边啃肉边挤着眼睛看他致欢迎词的五哥六姐嚷嚷道: 这是爷的铁把子,大画家,以后要各位多担待。面对发子的又吹又扯的我,只是哈哈哈地应允着。
好在,多月未沾肉腥味的我对这纯肉宴真是敞开了胃口,一通狂嚼。杯盏交错间,我对发子说,让我弄的那颜料,贵别说,就是商店里也没卖的,专供各单位宣传口批量用了。
发子闻之,小眼睛借着酒劲一斜: 这小意思,过些日子我给你弄来,送到你们乡下去。发子此时说话的口气俨然以一个城里人发号施令了。
隔日,我带着发子给的两条烟及家里给整的几瓶肉末炸酱,又回到了知青点。队长看我空手老实回来,也没再多追究。只是那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领袖像已被苫板给遮上。过往的乡亲又都换了口气: 去哪个去呀!毛老头西边去。那毛老头可受伤了,人被遮住眼了。
就在我为此事将要失去代课教师位置时,发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我面前。
那天他骑着辆破自行车沿着坡道来到我代课的小学校,腿一趔趄,我就看见夹在后座上我熟悉的那个帆布挎包,这在上学时就用的作案挎包,他至今还用着。只是上面钉了些皮子。说话间,他从挎包里掏出个报纸包着的纸包,打开一看,竟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堆油画颜料。过后,我才知这颜料是发子在厂工人文化宫偷来的,当时,我欣喜若狂地捧到还在接受审查的邢有民面前表功。邢有民也眼前一亮,在调色板上边试涂颜料,边手舞足蹈兴奋地抹了一脑门子。
两天后,移开苫板后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像从黯然失色中又焕发出了灿烂。
这样,我同邢有民不仅没被批,反而还因立功,受到了多加十个工分的表彰。大家谁也不问这颜料的来头。而且画重放光芒的那天,队上招待我们吃了顿油炸糕就粉汤。
这双重的再见天日,全是发子给意外带来的。
除了颜料,他还弄来一副猪下水——肠子肚子心肝肺,也是他从厂食堂顺手牵羊来的。
我们这帮如狼似虎的四五个知青,将这些器官炖到锅里,围着灶台,脚蹬锅边,如同展开了一场拼杀战。
直到我们返乡回城后,发子竟然也学上了一点皮毛绘画,就胡乱画上了。他打听到郊区一些农户要画炕围子,都是龙凤呈祥、寿桃胖小子一类的大红大紫。因那年月,公开还不能画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发子便拿着同我在乡下学的那点雕虫小技,煞有介事、赶鸭子上架地给人家歪七扭八地涂上了。
我这时却因同邢有民在乡下学到了真传,等到他落实政策重回美院任教,我则成了这一带小有名气的画家了,邢有民答应我一旦恢复高考后,就招我进去。
初回城,我因一时半会儿还找不上工作,发子就拉上我一同去帮他画炕围子,条件是,挣来的钱一人一半。反正这时我也没什么事可干,借此也可显显手艺,还能挣个丰衣足食,就答应了发子。发子弄个破摩托车拖着我,吱吱嘎嘎地就来到了郊区庄户。我一下车,发子立马就又向那些农庄人吹上了:这是爷的发小,同吴冠中学过画,是他的真传弟子,他若给你们画上了,将来炕围子家值万贯,小心人把房拆了,把墙画拿去卖了。
我也不管发子吹不吹,趁着手痒挨家挨户地画了起来,发子见我已开始作业,就把一堆堆颜料摊给我,一撇腿跨上摩托车开溜了。妈的,这丫的不知又到哪偷鸡摸狗去了。
我一边骂着一边搅动起了红白诱导颜色。发子偶尔又骑着破摩托车转回来,扔给我点吃喝就又跑了。
我那两把刷子自然要比发子那胡乱涂鸦强多了,不久,这十里八村的人全知我这描金画凤的人是个活精灵,下笔如有神,似马良再世。哟,你瞧那墙上的娃水灵灵的,活脱脱要下来了。画得这金元宝都能摆到供桌上了。庄户人七嘴八舌,招得一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媳妇闺女常围着我送吃送喝。
多年下来,没想到我的绘画长进竟然是在被发落被舍弃中捡回来的。是邢有民,是乡村的泥土。这些习作积累下来,无处存放,父亲就找人租了间四处漏风的平房,这房原本是因唐山大地震波及而盖的地震棚,现找了把铁将军锁,把那些画存放了进去。我常独自在阳光透过门隙射到画面上的明暗影像面前,有一种怀才不遇而又奋发的情怀涌起。
无形中,阳光从画面又移到了我的脸上。
来年,终于可以高考了,艺术院校久逢甘霖,提前招生,我应邢有民老师之邀,背着画板考去了。成为主考老师的邢有民已从乡下那半大老头样变成了风度翩翩的教授,这时,我才知,他原来曾是徐悲鸿的学生。
考专业课时,从素描速写到面对着苹果香蕉葡萄摆成的方阵进行色彩描绘。他踱步到我画架前,看着我的作业,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然而,我终没考上,专业课第二名,文化课则名落孙山。那刻我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跳动的树干,聚来又散去的云霓,失落、沮丧、悲伤一起涌上心间, 我差点掉下眼泪。
当所有的痴心梦想都破碎到现实中,我被招工招进了厂子弟中学当了一名普通的美术教师。这似乎是我命中注定的职业。当我又走进课堂,看着那些翘首仰盼的学生娃们的脸,恍如又回到了五营福窑子的乡村课堂上。
而发子这时候却不合时宜地又来了,他说他要借我那存画的平房用一下。干啥?我问。爷想放点东西, 他令人匪夷所思地说,爷到你那屋里去过,也没啥贵重物品。空着也是空着。你咋进去的?爷有万能钥匙。
你丫的都弄到我头上了!我又惊讶又气不打一处来地冲他吼起来,我那些画价值连城,百年之后是世界珍品,你却要来窝赃,哪凉快去哪,少再到我那屋去。
小气鬼,爷又不碰你画。发子悻悻地走了。许久也没再来找我。常听到他又同谁打架了,又在哪儿拿人家东西了。抓了又放了,放了又抓了之类。他仍是一霸一凶,没人敢惹。小孩子哭闹时,听到他名字,照例是戛然而止。
但发子的威风却终被拉下了马。那大概是冬至的一日,天上已飘起了零星雪花,像独行侠的发子正在楼房间的甬道里行走,忽被一从天而降的麻袋套住了脑袋。紧接着就被七八个一拥而上的青皮按倒在地一顿暴打。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发子猝不及防,纵有三头六臂,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开,只好任其拳脚相加。那些青皮边打边喊道: 让你丫的再狂!以后滚得远点,这天下是我们的了。把我放出去,发子在麻袋里叫道,否则我一个个给你们放血。这一叫,招致更多的拳脚,只打得发子哼不出声来。那帮小子边吐唾沫边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了。
原来,这帮青皮混混,是想取代发子当街头霸,便擒贼先擒王地拿发子开了刀。凶悍的发子都被他们收拾了,以后的地盘自然就占牢了。
发子哪受过这样的气呀,他找到我,摸出一把刮刀带着哭腔道: 凭什么?这些蛋泡子我要一个个给他们剃了。我忙劝着: 算了,这帮小子成天神不知鬼不觉的,你上哪儿找去。你当时又没见到人影儿。听声音,我知道有一个叫小富农的,小子坏透了。我先找到他,以后再挨个收拾。算了,我再次劝他:你也借此该退出江湖了。都老大不小了,该成家立业干点正经事了。
听了我的话,发子仰天长叹了一口气,放声大哭了起来。
发子销声匿迹了,不久听说他真结了婚有了娃,还与人合伙办起了一个小五金加工厂。
一年半载后,忽闻发子又闯了大祸,遂又成了街谈巷议的人物。原来,发子把厂里重兵把守的毒品库给盗了。这毒品库存放的不是现在人们常说的冰毒、大麻与可卡因,而是贵重的工业用品,有白金、砷、硫酸、电镀用的氢氧化钠等。发子的小五金厂也要搞一电镀产品,苦于无料。他就铤而走险钻穴到了这里。这毒品库因其毒性,怕人碰到,大多都悬空而封,而且一般人也不知藏在何处。关键部门的职工要领,须经过好几道手续才成。但发子却能溜门缝钻墙角寻到,且猴蹿狼跳地过五关、斩六将地爬了进去。
发子干的这事太悬乎了,惊动了市厂两级公安机关,把此当成大案要案来破,最终发子束手就擒。好在窃的那些毒品尚无缺失,完璧归赵,没有扩散。然而,让公安不解的是,那么高的悬空毒品库,发子是怎么知道又如何侵入的?如没同伙或内线接应,断不能得手。让发子交代,发子死抗着不说,于是电棍警棍全用上了,他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抗拒着。抗拒就从严,他被吊起来,五脏六腑全过了个遍。发子仍是一个字也撬不出。说,不说就让你死在这里。交代,不交代,把你全家抓来。发子则闭着眼睛,死撑着。发子的汉子劲传出来,让人甚敬佩其铁骨,连公安也窃认为其“革命精神”可嘉。最终,发子被网开一面,越窗跑了。虽说,他成了通缉犯,但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慢慢过去了。
发子这回远走高飞,跑得远了,三年五载,连老婆孩子也寻了他人门户,却并未办离婚手续,因发子已人间蒸发了。
发子的再次遁去,让我的生活也恢复了正常,上课、绘画,空怀一腔抱负。那日,我从传达室窗口拿了一个地址写着中央美术学院的信封,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当我用颤抖的手指撕开信封封口时,掉出来是红封印的油画系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我那些乡村写生作品起了作用。邢有民老师终把我收了进去,让我脱离了“苦海”。但老实说,接到这纸通知书时,我一点激动的心情也没有,一切似乎都平静得出奇。经历的坎坷蹉跎太多了,心如死水,只待老天垂恩。
在我收拾行囊,准备赴京报到时,忽从包装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发子的消息。
发子杀了人,报道说,该犯有案在身,连毙二命,罪不可逭。因我急忙要赶路,报纸也没细看,抽出折到兜里,直到上了火车安顿下,才细细弄清。
这发子到外省后,已改名换姓,洗心革面结识了一动物保护主义女子,养了一大堆猫猫狗狗,并和那狗的女主人又结了婚。两人的工作便是靠贩买当地农户自留地种瓜果梨桃挣来的钱,四处收留流浪狗和流浪猫。
发子这时已成了怕老婆的人,对这狗的女主人言听计从。两人养出的狗有的还卖了大价钱。发子成天围着狗转,总在勒勒勒、来来来地吆喝着狗的绰号: 黑黑白玉圈子王老五之类。两人吃饭时,狗也常和他们共享。
一个星期日,他们得知几多狗贩子从乡下贩了一卡车狗,欲运到另一省的朝鲜餐馆当狗肉餐。夫妇俩便提棍拎刀拦住了那车,拦时,女的横身躺在道上,发子则手持沙威棒与朴刀露出满身蛮肉,如梁山好汉般威风凛凛立在当中。卡车想冲过去,却让发子撒下的铁蒺藜扎破了车胎,无耐,车只好停下来。但下来的三两押车人则手持着枪械,命发子两口子让路,那女人爱狗如命先从地上跳起扑了上去,撕掳中,女人先抢枪击伤了一人,另一壮实的押车人在甩开她的瞬间扣动了扳机,女人就血洒在了运狗的笼子旁。
发子见状,怒从胆边生,喊道: 爷和你们拼了!挥戈一阵疯砍,立马将两个押车人手刃在刀下。杀了人,他仍不解气,在司机逃生跑去报案的时辰,竟庖丁解牛般地将这两人五马分尸,随之将运狗的铁笼子打开,将三四十条狗放生并去啃那二人的尸骨,啃剩骨头架子后,群狗噢噢嚎叫着满山遍野奔逃而去,途中还咬伤了两三路人。浑身血淋淋的发子被抓住,计算机一查,才知他是多年前的通缉犯。这样,新账老账一起算,发子罪行累累,杀的人中还有一涉外的韩籍人士,对方国通过外事交涉,坚决要求中方严惩凶手。如此,发子一审二审,终被判了死刑。发子不服,屡屡上诉,律师也为其辩道: 他是在保护动物的前提下,正当防卫。且对方有枪械。控辩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取证、听证、找证人又折腾了两年多的时间。
这样,在发子执行死刑前夕,收监的这段余生中,狱方因国际人权组织的关注,对死刑犯实行了以人为本的临终关怀。他们因人而异,允许犯人弹琴、写书法、画画,以安抚死刑犯反抗的情绪。发子选择了他还会点装模作样的绘画,他要来了油画颜料,成天除了吃喝拉撒外,就开始作那幅在我处学了点捕风捉影的抽象画。发子造型的基本功几乎没有,但他天生的色彩感觉却出奇得强,在他胡乱的涂抹中,一些版块结构常鬼使神差地凸现出效果,有的很像德国表现主义的风格。此时,发子万念俱灰,一生的信念都寄托在了这幅画上。狱方在这两年时间里,也怕他野性难驯,节外生枝,再次生事越狱,就屡用这怀柔政策浇灭发子的生蛮。发子也顺势天天用刮刀和笔在那画布上施展着。渐渐,他同管教们也混成了知己。
斗转星移,晨昏轮转,发子死刑执行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对他最后的宣判是犯重婚罪判多少多少年,盗窃国家财产罪判多少多少年,犯杀人罪判死刑,数罪并罚,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宣判书上还特别强调:杀了人还碎尸喂狗,手段极其残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发子临上刑场时却平静得出奇,穿戴整齐,目视前方,嘴角依然是露出了一丝窃笑。出刑前的那顿饭,他吃了红烧肉、水煮鱼加芹菜炒香干,麻婆豆腐,米饭足足加了有八两。他把最后完成的那幅画定名为《怀念》,并指名交给我保管。
发子是注射死刑的,那刻,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胳膊伸出去,任由针头刺进血管,他想象那可能是氢化钾之类的液体,他孰不知,就是注射空气也会令其命赴黄泉的。
发子死后,他未离婚的前妻把骨灰拿去遵遗嘱撒到黄河里。画则让我取了回来。
这幅画红黄蓝色色块鲜明,笔调粗粝,有些是刮刀抹上去的。画中在怒滔间隐约可见奔跳的狗,躺在草地和海边两个奇形怪状的裸体女人,女人的手脚几乎要飞起来,一个被撕裂开的男人在天马行空。我端详了许久,又把它移到落日的余晖里审视片刻,忽感到整个画面隐现着发子的灵魂附体——发子是把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与自己的经历融了进去。我做了一方朴实而又古典的画框,画框上交叉着一些蛇脊样的纹理,然后把它框上,将那野性的几乎四溢出的愤世嫉俗框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