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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朱的一毛

时间:2023-12-1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狄马  阅读:

  一

  中国历史上曾有这么一个人:他生前声名远播,弟子遍布天下,死后却突然变得无声无息,人们就像约好了要遗忘他似的,既没有弟子替他整理著述,也没有人继承他的衣钵,研究他的学术,甚至连生平、籍贯都渺不可考,后人只在批判他的文章里知道他叫杨朱,是当时一个影响巨大的思想家。大到什么程度呢?他的论敌孟子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意思就是说,当时天下的学子分为两派,不跟杨朱学,就跟墨翟学——感觉就好像没其他学派什么事儿。但就像孟子其他激情有余、论理不足的文章一样,接下来他就骂杨朱是“禽兽”,理由是“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人们因此造了一个词叫“一毛不拔”来形容他的贪鄙、吝啬——但为什么人家不愿意拔自己的“一毛”就成“禽兽”了呢?如果真的是“禽兽”,你又怎么解释“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呢?难道你的意思是说,那时天下有一半的学子都“禽兽不如”?

  其实,这不是杨朱的原话,在《列子·杨朱篇》里,他是这样对弟子说的:“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也就是在“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的后面,还有一个“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即把整个天下拿来奉养我一人,我也不干。从个人的权利边界出发,他认为“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意思是身体(生命)很宝贵,既然存在了,即使不是我自己的,我也要爱护它;身外之物如果不是自己的,即使拥有了,我也要抛弃它。可见杨朱并非“一毛不拔”的吝啬鬼,而是懂得哪些是我应该有的,哪些是我不该有的;是我的你不要夺走,不是我的,你给我我也不要。他的理想是:人人都不要损一毫,人人都不要利天下,尤其是不要以“利天下”的名义损别人的“一毫”,天下就大治了。请问,这是一个自私的人能达到的境界吗?

  二

  现在抛开孟子的断章取义不说,单就他有意摘出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一句来看也大可商榷。

  首先是,谁来拔?我想一般人,包括杨朱,都不是真的不愿意拔出自己的一毛来救全世界,而是觉得以一根体毛来救全世界这事不靠谱。《列子·杨朱篇》有这样一段他与弟子禽骨釐的对话:“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也就是说,在弟子反复追问的情况下,他也只是“弗应”,即“没吭声”,而不是像孟子编造的,“不为也”。如果他真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的话,又怎么开馆授徒,教书育人,以致桃李满天下呢?一个人不怕劳心费神,创立了自己的学说,又不愿自己的学说烂在肚子里,公开在社会上“扩招”弟子,“扩招”的数量有时竟达到该年考生人数的一半,入学率近50%,你说这个人是“为我”,还是“利天下”?即使“扩招”的目的是为多收学费,不是为“利天下”,那也只能说是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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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对杨朱来说,问题的关键不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你干不干?而是谁来拔?拔了以后是不是真的能利天下?因为就拔毛而言,我拔和别人拔是有本质区别的。即使是由我来拔,我心甘情愿地拔,和别人以利天下的名义强迫我拔,也是大不相同的。前者的意志是由自己发出的,自己判断并自己负责,即使头上留下一个血窟窿,而天下人连半根毫毛也没得到,也要自己承担;后者的意志是由外力强加的,虽然拔毛的手是我的,但那双手是不应心的,它所做的拔的动作是由别人的意志支配的,因而对拔了以后能否利天下我完全不能负责,更谈不上享有。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拔?

  三

  其次是,拔多少?一般人觉得杨朱自私,是因为他所受的损失极小,仅仅是“一毛”,而受益的范围却很大,是整个天下,投入和产出的比例使人们觉得杨朱悭吝到了极点。岂不知“一毛”也是他自己的“一毛”,他有权决定拔与不拔。也就是说杨朱在这儿争的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项权利,是对自己的身体及其附属部件的支配权;而从最本质的意义上看,人的各项权利都是对自己身体支配权的延续。吃饭和说话的权利可以看作是人对自己嘴巴的支配权,恋爱和婚姻的权利可以看作是人对自己生殖器的支配权,工作和迁徙的权利可以看作是人对自己手脚的支配权,学术和信仰的权利可以看作是人对自己头脑和心灵的支配权。因而身体是一个人最初也是最后的财产,哪怕微小若“一毛”也关系着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和尊严,岂可随便让与?!

  对此,《列子·杨朱篇》这样记载了两个弟子的辩论:“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这段话出现在“杨子弗应”后,即禽子在反复追问老师是否愿意去一毛而济一世,没有得到老师明确的回答后,找到他的同学孟孙阳生发了对话。从这段对话来看,孟孙阳显然比他的同学禽子更能理解老师的学问。他先是问他的同学:假如有人触犯一下你的皮肤,你就能得到万两黄金,你干还是不干?他的同学不假思索地回答:干。孟又继续问:假若砍断你身体中的一节,你就能得到一个国家,你干还是不干?禽子就有些犹豫了。孟孙阳接着就给他讲道理:一根毫毛和皮肤相比非常微小,皮肤和身体的一节相比又显得微小,这是再清楚不过的。然而,皮肤是由一根一根的毫毛积聚起来的,一节一节的身体是由一块一块的皮肤积聚起来的。就是说,这一根毫毛原本就是全身万分中的一分,你怎能轻视它?

  书读至此,拊掌叹息。要不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怎敢相信,这是千百年前的中国人说的?在春秋战国那个文明的破晓时分,一个普通的学生就能对个人的权利认识得如此清楚,真叫人惭愧。也就是说,在孟孙阳看来,个人的权利被侵犯是遵循一个由小到大、由弱及强的顺序的,弱到一开始你甚至并不觉得,但你的整个生命就可能在这不知不觉中丧失。因为在这个侵犯的过程中,侵犯者侵犯的不只是你的财产,还有你财产的所有权。如果财产的所有权被侵犯,那么财产的名称、大小、主人的身份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没有抵抗。如果他从一开始就遇到了抵抗,那么他的侵犯就会终止在“一毛”上;如果他的侵犯没有遇到抵抗,那么侵犯就会因默许而变得一帆风顺,顺延下来的部件当然是:一毛——肌肤——四肢——整个生命。因而对被侵犯者来说,“一毛”不重要,“一毛”的所有权才重要。如果所有权可以随便放弃,那么具体是多少,属谁的,统统无关紧要。今天是“一毛”,明天就是“九牛”;今天是街边小贩,明天就是国家主席。也就是说,这句话中的“一毛”仅仅是个象征,象征私有财产的神圣性——即使小到“一毛”,也凛然不可侵犯。

  四

  除了“一毛”微不足道,一般人觉得杨朱可恶,还有一个深层原因,认为“一毛”能“利天下”;但实际上“一毛”不可能“利天下”,只可能利了拔毛的人。

  让我们想象一下:那时的伟大领袖周天子,早上起来宝座发热,想起他脚下的土地和受难的人民,他寝食难安,茶饭不思。他说他要“利天下”。具体内容是,要求天下每人拔一根毛,并为这项大型公益活动拟定了宣传词——“只要人人都献出一根毛,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我们现在还假如领袖一号召,全天下人立即动员起来,一个不落地配合这项代号为“一根毛”的行动,也就是每人都拔下了一根毛,那么共有多少呢?按当时天下“七国”计,每国三百万人,共两千多万,每人一根,就是两千多万根。怎么个“利”法呢?周天子把收上来的毛又一根不落地发给了天下人。天下人虽然每人都得到了一根毛,但都很有意见,说:“我们人人都献出一根毛,是利天下的,不是利自己的。你现在把我们拔下的毛又还给我们,是什么意思呢?两件事情加起来不是等于什么也没做吗?”周天子听了就很懊悔,说我原本是想给你们谋福利的,没想到你们不满意。好,现在我改变政策,将收上来的毛织成人毛衫给你们穿,看你们还说什么?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成了决定因素。各国诸侯、郡县官吏都纷纷转变观念,将原来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改造成技术密集型产业,也就是将原来简单的拔毛、发毛活动转变为科技含量高的纺织加工企业。没想到毛衣刚织好,问题就发生了。原来两千多万根毛发给两千多万人,人人有份,现在用它来织人毛衫只织出一件,你说给谁穿呢?当然是周天子。因为老百姓穿上就成了“利自己”。七国诸侯一看人毛衫是好的,就强烈要求周天子再次开展此项活动,只是这次要求天下人不是拔一毛,而是拔七毛。依此类推,各国郡守也要求开展此项活动,只是要求拔七十毛、七百毛;各级县吏也一样,要求拔七千毛、七万毛……到最后,老百姓身上的毛都拔光了还不够,只好拿皮肤顶替;皮肤剥光了还不够,只好拿四肢顶替;四肢卸完了还不够,只好拿命顶替;命丧完了还不够,只好拿儿女顶替……

  更可怕的是,“一毛”在这里仅仅是个象征,如果老百姓遇到个有雄才大略的“天子”,将“利天下”的材料由“一毛”换成货币,换成粮食,换成鲜血和生命,天子以及他的各级官吏也不仅仅为穿人毛衫,而是要买军火,造大炮,研制导弹核武,如之奈何?到那时,你说我虽然同意“利天下”,但我并不同意你这个“利”法?晚了!因为“利天下”这时已经成为一面旗帜。在这面旗帜下,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正确。也就是说,不管是谁,只要抓住这面旗帜,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干的。

  杨朱的理想正是在这个背景上显示出它的卓越来的。人人不损一毫,就是人人都不要做侵犯他人的事;人人不利天下,就是人人都不要拉大旗作虎皮。只要严守群己界限,身非我,不害;物非我,不有,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够了。不要整天想着治国平天下,更不要一想起全世界还有四分之三的人没有解放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天下事坏就坏在:人人争着利天下,反而害了天下,利了天下的君主。诚如黄宗羲所言:“使天下之人不得自私,不得自利,而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

  这样的学说,它不失传谁失传?这样的思想家,他不失踪谁失踪?人人不损一毫,难道你让周天子亲自担粪种菜吗?人人不利天下,难道你让各国诸侯今后征税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官”吗?还是圣人了不起,孟子在大骂杨朱“禽兽”时,一语道破杨朱学说的核心——“无君”。

  至此,我才相信杨子“见歧道而哭”是真的。一门“无君”的学问,诞生在一方“忠君”的土地上;一个发现个人,痛惜生命的先知,眼看着他的种族走上了一条皇权专制的不归路,焉能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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