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两岁。一颗花生给了人生这样一种生离死别的考验,是福还是祸,不想去审度。上天总是用各种各样的坎坷考验人类,我们真诚接受的时候,我感激万里平川,也珍惜崎岖山径。那潜过幽幽深谷的双足,更加懂得一马平川的珍贵,览过众山之小的双眸,更懂得困苦攀登的意义所在。孩子,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妈妈的财富,包括你的顺利与欢笑,也包括你的困苦与忧伤,还有疾病,还有意外……
中国南端的一个城市。爸爸回国出差,我们全家同往,接了爷爷奶奶来同住。
傍晚,你爬在桌上吃花生。从小我就很皮实地带你,你的小牙牙一开始长出,我就开始给你吃一切可以咀嚼的食物。你从来不挑食,对食物有着广泛的、积极的热爱。
被花生呛住,只在瞬间。你剧烈的咳嗽吸引了全家的注意力,我把你抱到卫生间努力拍打着你的后背帮你咳出异物时,你的眼睛突出,小脸小脖子泣血紫红,那种艳丽令我血液倒流,心跳间断,呼吸窒息。
终于,你停止了咳嗽,小脸儿恢复了平常颜色。爷爷奶奶舒展出欣慰的笑容,大大的爸爸抱着小小的你左右摇晃,姐姐一直不停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呛了,”我踮脚一手给你擦去咳出的眼泪,一手拍着姐姐的头说:“没事儿,妹妹被花生呛了一下。”
那晚,你仍然闹着笑着唱着跳着,你跑到我身边时大口喘气,呼吸有些粗。略微皱眉,我觉得你累了,抱你到妈妈床上同睡。
夜里,和平常一样,你略微移动身体,发出梦吟,我就会半梦半醒着拍你哄你。有时,妈妈感觉自己的觉都被你沉沉的睡眠抢去了。自从有了姐姐和你,妈妈再没有过完整而深沉的睡眠,妈妈幸福地、心甘情愿地失去睡眠,身体也为着这种幸福,自然地适应着这种持久的半梦半醒。
那夜,你间断地咳,深沉的睡眠伴着轻微的啸鸣音。我彻底惊醒了两次,脑子里是你做医生的外婆几十年前对还是小孩子的我说过的一段话:“有个病人,呛了,情况危急。异物穿过声门到了肺子里,人就不再咳嗽,但肺是装空气的,不是装食物的,问题就来了。”
早晨,你起床之后照旧玩耍,跑两三步,就如翻山越岭,气喘吁吁。观察了半小时,我告诉爸爸我的顾虑,决定带你去医院检查。
那所医院是李嘉诚投资的现代化医院,庞大的建筑、宽敞的电梯、医生面前闪烁的电脑都令妈妈信心倍增。花生是非金属,X光片不宜显示,异物的存在是透视时观察你的肺部活动确认的。医生没有二话,建议立即住院,手术取出。“手术本身,危险系数很大。不手术,异物留在气管里,小孩气道短,活动时异物如果上升堵住气管声门,几分钟就会死亡,救都来不及。如果异物留在肺里,会化脓感染,同样十分危险。手术是唯一手段。”医生面无表情地说。
我傻了。抱着你在医院楼道里一边给正在上班的爸爸打电话,一边流眼泪。爸爸到了以后,我们再次坐到专家面前。“这种不开刀手术,是用纤细支气管镜来操作,两岁的小孩肺里的气管非常薄弱狭窄而密集,异物没有定位,气管镜操作随时可能有意外,所以危险。”专家平静地说。爸爸问:“危险,到底是指什么?”医生避开我热切的目光,抬头看着爸爸,静静地说:“死亡或植物人。”
脑子空白一片,我感觉热辣辣的眼泪哗哗地在脸上泛滥,医生和爸爸好像千里万里般遥远。隐约听到爸爸问这个医院类似的手术病例有过多少,“二三十例吧!”专家回答。
我手里攥着住院单和爸爸抱着仍然笑嘻嘻的你走出医院大门。爸爸的脸前所未有地凝重着。怎么办?难道手术真是唯一手段吗?如果手术,这家医院可靠吗?仅仅二三十例的经验,能够信赖吗?不手术可能吗?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生命的分量在那短短几小时里重重地压在我们肩上,太沉太重了,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有眼睛,眼睛看不见蓝天白云,有口舌,口舌尝不出酸甜苦辣,有思想,思想里除了你的生命,一切都化为虚无。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孩子,我们只要你平安地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
打的,奔到知名的儿童医院。窄小的院子里被无数的病孩子和神色疲惫的父母挤满了,垃圾在院子里零星堆放着。医院很老,虽然是儿童医院,到处却是衰老而陈旧的房屋和桌椅床铺,一种苍老、阴暗、沉闷的气氛渗透着整个空间。
“没有选择,立即住院!”年轻大夫果断地说:“你们去办住院手续,我立刻跟主任确认手术安排。”
我和爸爸拿着又一张住院单站在拥挤的通道里,眼前繁忙嘈杂显得陈旧而混乱的医院走廊不能平复我们的焦虑,这样条件的医院能信任吗?
“先回家吧,打几个电话研究一下情况。”爸爸终于开了口。我的眼睛已经流泪流累了,低垂着,把你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手里用了劲,好像一松手,你就会空气一样化掉了似的。楼道外面的天空是阴沉灰暗的,没有太阳照下来。
打电话,与医生出身的外婆联系,回答是肯定的,手术。爸爸和国际ISO组织北京办事处通了电话。家属在雇员出差期间发生意外情况,单位建议雇员与国际卫生急救组织联络以得到最及时有效的治疗。北京ISO办事处的资深医生肯定了手术是唯一途径,并提供了几个可以选择的医院,其中有北京的,也有香港的,但强调让我们自己做最后选择,本地医院应该是最节省时间的,因为意外随时可能发生。该组织还记录了你的病情,准备稍后直接与就诊医院联系,以便远程督促观察你病情的发展状况和处理方法。
那一天的漫长是跨世纪的,那一天的痛苦是呕心沥血的,我和爸爸经历了人生最艰难的一次选择。
手术是躲不过了。生死攸关的手术在哪家医院做最安全、最能保全你的性命安然无恙呢?北京太远,不作考虑。香港医院整体医疗条件可能会好些,但毕竟去香港需要耽搁至少一天时间,医生的技术是否高过国内的医生呢?从经验看,还是大陆类似的手术病历会更多,医生的经验更丰富。怎么办?怎么办呢?
孩子,爸爸妈妈那天面对选择时的艰难和痛苦,你能明白吗?这种艰难和痛苦是把你的生命在手里掂来掂去的滋味啊!没有一个水晶玻璃球可以告诉我们哪家医院可以救你,做错了决定,付出的代价就可能是你的生命啊!
爸爸脸色灰暗,神情专注,没有笑容,额上的皱纹短短几小时深了两寸。爷爷奶奶看到爸爸瞬间的衰老与沉默,大气不出,默默地烧饭,陪姐姐做功课。姐姐很乖,虽然没有人向她解释正在发生的事情,但家里凝重的气氛使她变得异常安静。妈妈的眼睛早就血丝密布,仍一眨不眨地盯着你气喘吁吁地玩耍,因为害怕那个可怕的异物上下浮动堵住气道,我严禁你跑跳,严禁你大声说话,严禁你大笑大闹。时不时我抱你坐进妈妈的怀抱,给你讲故事,让你安静。
你浓黑的头发、柔软的小脸儿蹭着妈妈的脸。你是多么的小啊,你的小脸儿是多么的软啊!讲着讲着,妈妈就讲不下去了,湿漉漉的一滴泪就滴在你头发上。抱你更紧了,妈妈不能没有你,妈妈要你健健康康地长大,一直长到这些黑发变成白发,这柔软的皮肤变成皱巴巴的,我要你经历人生各个阶段的精彩,经历这个世界五颜六色的故事,我要你活!孩子,如果倾家荡产可以换来你的平安,换来不做手术就可让那块可恨的花生从你肺里出来,我现在就愿意去换!妈妈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没事儿的,你一定没事儿的,我在心里不停地祷告。
儿童医院,晚上八点。我和爸爸带你办理住院手续。近,快,良好口碑,面对儿童经验丰富,最终坚定了我们选择它的决心,医生的经验在这时比医院的长相重要得多。
接待的医生恰好是早晨那位年轻大夫,他脸色阴沉,没好气地说:“你们跑哪儿去了,本来今天都安排手术了,怎么没影儿了?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吗?知道耽误了会出人命的,知道吗?”不敢吭声,我们敢说对医院脏乱的状态不信任吗?敢说在国外呆了这么多年,回国来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精神过度紧张,难以决断吗?我们敢去辩解正是因为我们如此爱惜孩子的生命才不得不反复斟酌调查情况,仔细选择医院的吗?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下午,主任亲自执镜。当晚主任来和我们签手术协议,再次对我们严厉训斥,我们默默地低头领受斥骂,小学生听老师讲话一样乖巧。手术协议像一张巨大的判决书,手术失败的可能性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死亡,植物人,意外情况割喉救命,终身外插气管……主任的冷静近乎残忍。“成功系数很大吧?”爸爸怯怯地问。“这个,对别人是100%的成功,对你就可能是100%的失败,反之亦然,所以这个问题对你不重要。”主任的理性与客观一针见血。他接着说:“年初刚有一个孩子瓜子进了肺里,手术失败,成了植物人。最坏的情况我都告诉你们了,没什么可隐瞒的。”
爸爸握笔的手像风中的树叶,从来没见过一贯镇静沉着、稳定如止水的爸爸这样抖动过……孩子,知道吗,爸爸的墨迹落在那张簿纸上的时候,我们的心几乎碎成千万片,没法完整地跳动了,我们在把你的生命双手交托出去啊……
“被你们耽误了一天,不知道肺部是不是已经感染了,你们这些父母,真是!”主任拿着签好的协议书离开,没忘了继续重重地敲打我们。无言地体会着医生至高无上的权威,对着接待台上鲜明的标语“向医生行贿,是对医生最大的侮辱。”我忽然感觉神经“豁”地一跳,此地无银三百两啊。这些斥骂不会是一种态度和暗示吧?你们这些从外面回来的傻子们,国内这些不成文的习惯与桌子下面的哲学你们懂得一点没有呢?
当一边是孩子的性命与平安,一边是道德的失衡时,我感觉十分羞愧,孩子这边的天平明显沉重得多得多。决定几秒钟就做出了,一贯光明磊落、坦荡正直的爸爸完全不知所措,但他默然,他明白妈妈是对的。数钱,揣进信封。直到行动结束,我都云里雾里一般眩晕着,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眼睛里只有你躺在床上那张白白的文静的小脸儿。孩子,原谅妈妈无法不为你的平安和性命弯曲自己的道德标尺,原谅我为一种肮脏一种丑陋一种不正之风加了一块砖添了一块瓦,原谅我,孩子,这是你永远不该看到的一幕。
你的手术戏剧化地被提到了早晨第一个。我和爸爸通宵未睡,守着睡着的你,听你粗重的喘息,我的眼睛无法离开你一秒钟。孩子,明早太阳升起,你就会面临一场战争。你来到世上两年了,妈妈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今天,妈妈要求你,面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孩子,我只允许你胜利,不允许你失败!妈妈求你!上帝保佑!
如果早一点看到这个高级的现代化手术中心,爸妈也许不会那么艰难地选择医院。手术中心是全自动的透明钢化玻璃大门,从门外看通道里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泛着青光,几十间手术室分列两边,偶尔进出的医生护士太空人一样全副武装,蓝色的口罩、蓝色的手术服、雪白的胶皮手套连接着里面的病员与外面大厅里家属的信心。
已经开始麻醉的你静静地闭着眼睛,小脸前所未有的苍白。你被推进去的时候,我躲开了。泣不成声,妈妈的眼泪已经决堤如黄河长江。孩子,你这样能说能闹能跑能跳地、完完整整地进去,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样完完整整地出来,我不敢想像,却一直在想像着那许多的如果,如果手术失败……如果你喉头被割断,终身外插气管……如果你成了植物人……如果你死了……
人们常常用“煎熬”来形容痛苦,这个词被用得太多太平常太随便,以至于人们失去了对它感官的理解和刺激。想像一下那种活的生命被放进滚水里翻腾烹煮的滋味吧,火焰在身下炽热地燃烧着,皮肤和肌肉在灼热中脱落着,你钻心地痛着,你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你在接近完结,可你的生命还在拼命地挣扎,你被动地被火焰、高温、开水控制着,你想逃离,但你无能为力,你就那样一点点品尝着苦难,品尝着痛苦,品尝着烹煮……这,就是“煎熬”!那半个小时,妈妈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精神,自己的心灵实践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那半个小时是终身难忘的半小时,孩子,你在里面战斗,我在外面备受煎熬,煎熬,煎熬……
那样高风险的手术仅仅半个小时就结束,是我们完全没料到的。我和爸爸在手术中心的等候大厅里呆坐,混在众多神色焦虑的家属中间。没有声音,每个平静的外表下都藏着惊涛骇浪,藏着祝福祈祷,藏着忧虑不安,也藏着闪光的希望。人们的目光时不时盯着那扇漂亮的玻璃门,一颗颗心被那扇大门偶尔的开启揪扯撕拉着。
那扇大门就是那时静静地被打开了,一个从头到脚包裹严实的蓝色“太空人”站在门口,冲着爸爸和我摆手,口罩后面发出声音:“你俩过来,就是你俩!”我和爸爸懵懵懂懂地走过去,心提到嗓子眼,走到近前,才从口罩上面的眼睛看出是主任。“手术成功!孩子平安,肺里已经化脓了,得在危重病室隔离观察24小时。你俩放心吧!”
浓云在瞬间被阳光刺穿!天晴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爸爸紧紧抱在了怀里,从不掉泪的爸爸,呜呜的哭声在我耳边肆无忌惮地响着。我被抱得喘不过气来,眼泪刷刷地淌,刷刷地,刷刷地……
事后我曾想,爸爸所受的煎熬又岂止弱于我?他那个拥抱,妈妈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孩子,知道吗,爸爸是一个在街上和妈妈手都不愿拉、含蓄传统而保守严谨的男人,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管不顾的拥抱妈妈,失声痛哭,不是心灵的压抑到了极限是万万不会发生的。那一刻,世界在他眼里只剩下了你生命无恙的赞歌,他要和妈妈分享这种无与伦比的喜悦,他要释放这种感动天感动地的快乐,他完全忘我了!孩子,你懂得这种爱吗?你懂得这种使世间所有言语变得苍白无力的爱吗?能够拥有它,你知道你有多么幸福吗?
下午2点,来到危重病人隔离室探望你,时间只限10分钟。有生以来,你第一次要和妈妈分离24小时。寂静的夜晚,没有妈妈在近前,渴了饿了尿了,怎么办?睁开眼睛,没有熟悉的环境,没有可以随时呼唤的母亲,你会不会紧张害怕?会不会大哭大闹?我不知道在护士的照顾下你会怎样度过今夜,但我知道自己将整夜无眠。这10分钟的会见,对妈妈来说好像茫茫大海上一个可以歇脚的孤岛,多希望这孤岛可以延长为陆地,让我们不再回到那惊涛骇浪中去经历危险和考验啊!
更换了无菌罩衣,爸爸妈妈也变成了太空人的模样。
危重病室里一片雪白,雪白的床,雪白的墙,雪白的灯光,雪白的护士。闪烁的电脑屏幕和屏幕上浮动的电波图形多少给了这种雪白一点生气、一点感情。我们被带到你面前,眼泪立刻模糊了我的眼睛。你躺在那儿像一个小小的白色蜘蛛人,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你的脸白得和床单一个颜色,眼睛微睁,萎靡地睁着。看到妈妈的时候,那眼神里闪过一股爆亮,小脸儿浮出一层笑意:“妈妈!”你轻声说。我惊奇于你透过“太空服”可以一眼认出妈妈。穿过牵牵绊绊的管子,我搂住你的头,不敢用力,我感觉着你松软的皮肤,感觉着你冰冰的温度,和着眼泪,我亲你,孩子,我可怜的宝贝,你可受了罪了。我的嘴却咧的很大,是最开心的笑,终于见到我的小宝贝了,终于摸到你柔软的皮肤了,我的孩子打仗打赢了,我的孩子终于挺过来了!
你忽然说:“妈妈我要尿尿。”站在旁边的护士接嘴道:“我们给她上了尿片,她不尿。”我一听就有些急,说:“她早就不带尿片了,她要坐起来才能尿啊,我来帮她吧?”护士说:“她现在不能起来,没事儿,我们一会儿给她插尿管排尿,你不用担心。”护士的态度是温和而坚定的,妈妈只好不情愿地住了口,这是她们卫护你的地盘,不是妈妈能做主的家。
爸爸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相机给你拍照,我们想把你战斗胜利后的模样在你生命的纪念册上记录下来。几张照片还没照完,护士就催促我们离开,说:“孩子在这里安全舒适,你们走吧,把孩子和你们的黏糊劲儿勾出来就麻烦了。”你安静地目送我们离开,没哭,没闹,弱弱地。妈妈一步三回头,眼睛是淅沥小雨,嘴巴是鲜花笑口。不怕,宝贝娃娃,明天就可以回到妈妈身边了,啊?明天,明天是来得很快的。
那24小时我掐着分钟一秒一秒度过。一次又一次,我跑到危重病室门口去张望,毛玻璃门中间有条细缝,我把一只眼睛贴在上面,看里面白茫茫的一片和护士走来走去的影子,脑子里想像着你那小小白色蜘蛛人的身体和你看见妈妈时目光里瞬间闪耀的亮点。这条可爱的细缝就把妈妈的心紧紧和你拴在了一起,你身体的温度、你依恋的眼神都漫进了妈妈的身体,妈妈的心就软软地放了下来,好温柔好平静好放心了。
危重病室紧挨着另一个病区的住院部。我这样翻来覆去间谍一样在门口窥视的举止引起了邻近一个病房主人的注意。那间病房很特别,非常窄小,一张小床,一个两三岁瘦弱的小男孩躺在床上安静地听旁边坐着的母亲讲故事。门大敞着,我的行动都看在那母亲眼里。孩子好像睡着了,那瘦弱的女人从病房里踱了出来,关切地问:“孩子还在抢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女人说:“不要紧的,进了这门里的孩子都是脱离了危险的,反倒是我们这种住不进这间隔离病室的是病重的。”她苍白的脸孔淡淡地苦笑着,近看没有一丝血色。
我收回自己门缝儿里的心思,和她一同坐在走廊里的坐椅上。
“看见我儿子了吗?”她指着病房里安静入睡的小男孩,继续说:“癌!我儿子可能最多还有两个月的生命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儿子,异常平静地说。惊呆的我,无法言语。
“两年了,我辞了工作,倾家荡产,欠了无数外债。没用……没用……救不活他了,救不活了……”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儿子,眼睛一眨不眨,脸孔雕塑一样没有表情。
我把手搭在她手上,捏了捏,眼睛早就湿了。
她收回目光,竟然对我笑了,说:“你孩子怎样了?”
我抬手擦去眼角一滴清泪,哎,这两天我好像把一生的泪水都用完了。“大夫说,明天从危重室出来,再住几天院,把炎症消下去,就可以……就可以……出院了。”我说出院时,几乎难以启齿,面对这个绝望的、无助的母亲,我孩子的平安无恙是一种怎样的奢侈与炫耀啊。
抿了抿嘴,宽厚地笑着,她说:“哎,你肯定没离开过孩子吧?我看着这个玻璃门的日子也不短了,没见过像你这样放心不下的。不早了,回去睡觉吧,总这么扒门缝,也扒不出孩子来。”说着,她站起身来,跟我道了别,身影一瞬间就被那扇病房的小门关紧了,留给我一片无奈的空洞,这空洞里却又塞满了东西,塞得太满,让人喘不过气来。
大凡人生没有比较时,我们不知道自己拥有了多少。我们抱怨,不知道有人连抱怨的对象都找不到;我们叹息,不知道有人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我们哭泣,不知道有人眼泪早已哭干。两天来我所经历的精神的跋涉、颠簸与煎熬,对我好像已经到了可以承受的极限,可是面对这个瘦弱的母亲,面对她苍白的笑脸,我的痛苦是多么的渺小,我的煎熬又是多么的不堪一提。放弃一切的一切,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骨肉,嘀嗒,嘀嗒,一滴一滴地耗尽生命的鲜血,走向死亡,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折磨?我不敢去想,不愿去想,不能去想。对着这扇关紧的病房小门,我向上天祈祷,求你怜悯这位母亲,求你给她生存的力量,求你在今后的日子里赐福与她。对着这扇病房小门,我还要向上天献上感恩,感谢你对我孩子的关爱,感谢你丰厚的赐予,为人之母,我,知足。
一周以后,你出院了。呼吸平缓均匀,和从前一样活蹦乱跳。
你还是从前的你,爸爸妈妈却感觉眼里的生活完全变了样。孩子,懂得吗?经历过了生命的抉择,生活里还有什么不可以宽心放下呢?功名利禄在生命面前如此的轻如鸿毛。珍惜whatever我们已经拥有的,满怀感激,就是我们对人生的最好回报,因为,生命无价。
孩子,故事接近尾声,一件有趣的事情妈妈不得不提。给你在危重病室拍的照片,最后全部丢失了。那年数码相机还是个新鲜事物,爸爸拿着相机里取下来的内存片直接去商店洗印,那里的机器突然发生故障,莫名其妙地删了几张照片,不偏不倚,删掉的都是你变成白色蜘蛛人的照片。我想,上天是安排我们忘记那段过于紧张而痛苦的记忆,让我们走出过去,用全力热爱今天、体会今天、活着今天、珍惜今天。上天的用意是何等智慧高深啊!妈妈诚心领受。
孩子,因为一颗小小的花生米引发的这个故事,让我们有机会经历了这么多感情和思想的动荡,忧愁、焦虑、不安、痛苦、迷茫,释重、解脱、兴奋、快乐、感激,那短短几天给了我们这样的机会,让我们接触了很多人一生都无缘触及的生命的真谛。你现在仍然弱小的生命和思想还不能体会到这一切,生命的艰苦与收获得你自己用毕生的实践去经历、去品尝、去回味、去拥有……
此时此刻,妈妈回想着这一切惊心动魄与酸甜苦辣,仿佛刚刚走出深谷,迷路的旅人,无法不去热爱头顶湛蓝的青天,和煦的微风,耀眼的艳阳。深谷赐予我们的磨炼与教诲,让我们懂得在感激蓝天和艳阳的同时,无限地珍爱它们!我尤其要感谢你,我的孩子,是姐姐和你的存在,赐给妈妈一所大得学不完的人生课堂,我愿意在这所学校里做那个最无知的小学生,和你们一同耐心地长大,分分秒秒,时时刻刻,年年月月,肩并肩手拉手,走进未知但充满希望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