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人生的职业比作一条行驶的船，马里奥所拥有的美容厅就是我在加拿大求职的航行中第一个停泊的港口。
那年我刚从多伦多一家美容专科学院毕业，得到一份华丽精美的硕士毕业证，雄心勃勃地准备开始我新的职业生涯。对于初来乍到的新移民来说，找到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一份工作，不论好坏，都像一个实实在在的岸，给漂泊在风浪中的小船一份安全感和依靠感。这份坚实牢靠的陆地般的深厚支撑，是所有梦想中美好未来的起点站，是在陌生的人文环境和地理环境中开辟一块属于自己生存空间的大本营。
我拿着打印好的个人简历，跃跃欲试却又胆战心惊地走进市内沿街的一家家美容院，讲着缓慢而生硬的英文推销自己。我的那份简历，既没有充实丰满的加国工作经验来烘托，也没有进入洋人美容厅的开门锁做假指甲的基本技能来陪衬。我在国内的法律学位和政府机构的工作经历在这张单薄的纸片上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可笑。而那张多伦多政府认可的美容师文凭虽然罗列了许多高品质的美容技能，却因为没有工作经验而大大打了折扣。奔走了3天，进了若干家店，毫无进展。有些店连老板都见不着，只能搁下简历一走了之，有的店即使见到老板，没聊两句，一听我没有加拿大工作经验，也就没戏了。乘着地铁和公共汽车穿梭在多伦多的大街小巷里，听着公车咯噔咯噔晃晃悠悠的声音，我品尝着四处碰壁的苦恼，开始体会到那种焦灼而无奈的求职抑郁感，咀嚼那对未来不知所措的旁惶畏惧、忐忑不安，一贯较为自信的我开始感觉到信心正如年久失修的老屋的墙皮一般一点点脱落着。其实，新毕业生花三四个月求职在加拿大本来就是平常不过的事，虽然我对此早有思想准备，可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不能坦然接受，毕竟在国内吃了许多年无忧无虑的大锅饭了。这样度过的每一天，都像一个新的战场，面临着无法预知胜负的战事。倒是这种好像买了彩票，等着开奖的那种踮脚伸脖、渴望中奖的期盼心理，鼓励着我继续努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第四天，我从电话号码本上查到一家离我家较近的美容厅，稍微上了一点淡妆就步行前往。正值2月，多伦多最寒冷的季节。下了一冬天的雪在马路边堆成高高的雪墙，多次的融化再结冻使那雪墙变得光滑而坚硬，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照在上面，闪烁出晶莹而寒冷的光芒。马路上飞驰的汽车溅射在雪墙上的斑斑污迹赋予它漂浮的动感，很像航行于深色河流中的一条白帆船，时不时被翻卷的浪花打上星星点点的水痕。我走在这雪墙边的人行道上，也仿佛走在甲板上，吸进身体里的寒冷空气，直冲头顶，使我清醒得快要眩晕起来。脚下已经被人踩平的雪路上虽然喷洒了防滑的盐粒，仍时不时让我出溜一下，像是浪头打来，船身产生的震荡。我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加紧步伐。想着这航行的尽头，会是什么样的港口，会不会有我的憩身之地，心中一片茫然。
这家美容厅坐落在一个高楼建筑群中间，是一个小区商业中心的组成部分。上下两层楼的店面宽敞明亮。从一楼透明的落地大窗望进去，十几把美发专用椅一字排开，美发师们穿着或黑或红的宽松尼龙绸工作服穿梭在头顶五颜六色发卷的顾客之间，墙上的镜子映照出对面货架上包装精美、层次分明的美容美发修甲产品。大窗前的接待台前，坐着一个眼圈涂得黑黑的金发女郎，淡棕色的皮肤闪着柔和温暖的光芒，那温暖的表情里大有鼓励每个人走进去的意味。我站在门前，深深地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那空气旋进头顶，空空明明地驱散着我的胆怯和顾虑。再一次告诫自己自然、冷静、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筹划出一副轻松愉快的笑容，感觉着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妥协地松弛下来了，我终于推开了大门。
迎着漂亮接待员灿烂的笑容，我开口问是否可以见见老板，这个美容厅是否需要美容师。她睁着毛茸茸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笑容似乎因为我不是上门来送钱的顾客而阴暗了几分，但笑容毕竟还是笑容，她转身去通报老板。我的耳中旋进轻柔放松的音乐，一种乐观的预感在我的身体内荡漾开来，不知为什么我的紧张情绪竟在一瞬间水蒸气一般轻飘飘地旋转上升，穿过头顶飘然而去，转瞬间便荡然无存了。
我将胳膊肘支在接待台上，环顾四周。整个美容厅比在外面看到的还要亮堂光洁。空气里散发着香波和染发液混杂的甜腻而有点刺鼻的气味。接待台的背后是两间隔开的美容室，从敞开的门口看进去，一个褐发碧眼的指甲师正坐在专用指甲台前给顾客做指甲。玻璃货架分割开前台和美发部，虽然是早晨，美发师们却早已忙碌起来了。嗡嗡轰鸣的电吹风声中隐约可听到美发师和顾客们的窸窣低语和时不时一两声大笑，大概是谁有意在平平常常的早晨讲点笑话活跃气氛吧。我突然想到透明的青菜汤里扔几颗味精会怎样的提味儿，禁不住冲自己微笑了起来，生活是需要故意制造出笑声的。美发部的尽头一个铁架楼梯旋转着升到楼上，大概是通向楼上美容护理房的。正在这时，玻璃货架后面转出那个接待员和一个半秃顶的老年人来。那老人圆圆胖胖的脸上镶一双抠进去很深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闪着咄咄逼人的目光，却又被一层慈祥笼罩着，给我一种很矛盾很深邃的印象。我感觉虽然只被他看了一眼，却好像已经被看透了灵魂一般，似乎什么样的谎言和懦弱都无法在这对眼睛下隐藏起来。我打定主意，以最坦白最真诚的态度去和他交谈。老人一边告诉我他叫马里奥，一边把我领到货架后面一个摆满咖啡壶、茶壶、一次性茶杯的顾客接待区域，请我坐了。我拿出个人简历和那张漂亮毕业证的复印件双手递上，马里奥只扫了一眼便问，讲讲你都会做什么。我说，我做脸做全身spa护理做得最好，纹眉纹眼线也十分拿手，这些服务都是美容厅里赚大钱的生意。修手甲修脚趾甲理论上知道，但没有实践经验，如果老板肯给我机会锻炼，我会很快掌握并迅速成为最好的修甲师的，我不在乎薪水的多少，如果你认为实习期不应付我工资，我也同意。我一口气说完我能说的一切，好像卸掉一个大包袱似的松了一口气，心想，我的节目完了，好坏就这样，你是观众，称赞喝彩也好，鄙视鼓倒掌也好，都不关我的事了。然后十分坦诚地直视他的眼睛，等待反应。马里奥也直视着我的眼睛，目不转睛。他那张圆胖丰润的面颊像一块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一样一圈一圈地荡开了微笑的涟漪，没有什么楞角的嘴唇有点内陷，咧成一个缝，问道，你是中国人吗?英语讲的很好吗!来加拿大很久了吗?我也把嘴咧到相当的程度，高兴地回答说，谢谢你的夸奖，我才来了一年多，英文是在中国就学了很多年的，从中学到大学从没间断过，只是没什么机会说英语。后来到了欧洲读社会心理学才用上了。一说到念书的经历，我的自信心立刻主宰了我的语言，竟不自觉地介绍开我的升学历史，正当我滔滔不绝地沉浸在自我欣赏之中，忘记了我是来求职的本来目的的时候，马里奥打断我说，好，我需要美容师，你自己准备一套纯白的工作服和白色工作鞋，星期一就来上班，我付你一天70块，试用一个月之后，签合同并付你额外的提成，我还有客人在等我，你可以走了。一边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向墙角紧挨窗户的美发台前走过去，顺手从衣服兜儿里掏出一把理发剪刀。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太太正坐在那椅子上从镜子里盯着我和马里奥看。
突如其来的兴奋淹没了我不分场合表白自己的尴尬，马里奥爽快得让人毫无准备的应诺和如此之简短的面试实在令我不敢相信，他竟然都不履行常规手续，要求我做个什么美容服务，检查一下我的手艺好坏，就录用了我。我忙不迭地站起身，一边道谢，一边往门口走，心花怒放着。马里奥突然叫住我，他那深邃的目光装了满满的笑意说，你的红大衣真漂亮，很配你美丽的东方面孔。我一贯认为自己有着一张橡皮做的脸，多少年都不曾红过，这时却好像刚从烤箱里出炉一般，滚烫灼热，那从脖子上涌的热潮，几乎顶出我的眼泪来。我又一次咧开嘴道着谢，并向每一个与我目光相碰撞的人说再见。想着这些人将要和我朝夕相处，在一个房檐下共事，此刻他们在我眼里不论是黑的、白的、还是黄的，都变得天使般又美丽又晶莹起来。我的笑容在灼烫的面颊上一定显得纯洁而羞涩，不然怎么会吸引那么多善意的目光呢。连那接待员小姐的微笑都实实在在地比我进门时温暖了好几倍，还甩了一句“Have a nice day!”和我道别。
我的大脑幸福地眩晕着，虽然门外扑面而来的寒冷空气激了我一身鸡皮疙瘩，我却感觉天空从未有过的又高又远、晴朗明亮，空气从未有过的又轻又爽、干净滋润，脚下的道路从未有过的又平又光、舒适平坦。我身上的红大衣在皑皑积雪的衬托下红得跳跃而鲜亮，回想起马里奥对这大衣的赞赏，这大衣下的身体便也如这颜色一般燥热滚烫起来。说起来，我本是极少穿红色的，出国前买这件大衣完全为了换换口味，给未来的新生活带来一点朝气。想不到它会如此带给我这异国他乡里珍贵的第一声赞誉，第一份工作，几天来的烦恼、踌躇、不安和对自己的怀疑在这赞誉声中溶蚀殆尽，可以感觉到自信心回到心中膨胀出的喜悦和感激，我忍不住彻彻底底地笑出声来，人生在这瞬间是那么的美丽动人，那么的朝气蓬勃，那么的魅力无穷。
几年之后，偶然一次读到一篇关于怎样为求职准备面试的文章，谈到应如何着装应聘，文章强调绝不可穿大红色的衣服，红色有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易给人压力，使老板感觉你缺乏耐心和谦逊，有企图主导局势的倾向，从而造成应聘的失败。我看了很不以为然了一番。其实，应聘是否成功，除了主观上要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客观上要有合适的背景及经验，还存在印象、时机、运气等多方面的因素。穿衣打扮固然重要，却仅仅是个性显示的一个陪衬，如果恰如其分地显示了个性，衣服颜色是红是白，款式是保守还是随意，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后来才知道，那天我求职的轻易成功，有几点原因，一是那个美容厅恰巧有一个美容师跳槽离开，我的上门正好省了马里奥的招聘广告费。二是我的英文讲的虽然病句频出，但还算得上流利，口音较少，交流无碍。三是我的言谈举止比较放松自信，没有大多中国新移民谦逊拘禁、谨小慎微的态度。在加拿大做美容师，开朗、外向、乐观应该是老板最看重的，这是留住客人的最基本素质。想来，倒是那鲜艳的红大衣提拔了我的坦率大方，掩盖了我软弱谦虚的一面。
西方社会人们注重个性的发挥，提倡表现并运用自我特长。擅长在人前显示优势的人很可能会得到更多的机会让别人发现你，录用你，认识你。我们中国人眼中夸夸其谈、骄傲自满的那一类人在这里会被认为富有勇气、敢于竞争、充满自信从而赢得信赖。谦虚谨慎、深藏不露的却可能被人看成胆小若鼠、没有超人之处、缺乏竞争气质，而使机会从眼前流失。我这第一份工作的获得，不仅验证了这点，亦如一把开门钥匙打开了引我进入一个陌生世界的大门，带领我去品尝这门里的人间冷暖、喜忧悲乐，去找寻一把椅子，可以让我疲惫倦怠的时候坐一坐歇一歇而不会感觉坐如针毡又孤独无助。走在回家的路上，雪依旧是刺眼的白，风依旧是冰冰凉凉地吹，马路上的泥点依旧是分分扬扬的洒上雪墙，我的心境却和去时大相径庭。船儿仍在波涛中摇晃，却有风帆坚定地树向天空，明确的停泊港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