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其实是对语言的把握能力,是通过语言进入细节和独特世界的一种能力,是一个个绵密的细部的展现能力,而绝非仅仅是一些大幅度的编造勇气。
当代生活与创作,是个很宽泛的题目。现在的社会生活、现实矛盾,往往表现得非常激烈,已经远远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生活中的故事,其强度、曲折性,作家们想都想不到。而由此我们也发现,越是处于社会各阶层激烈对抗的时期、个体和社会的对应关系处于十分紧张的时期,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作家的想象力反而会出问题、会萎缩。而当一个社会相对平和,人的生活相对舒适,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较好的时期,作家们的想象力倒是比较发达,虚构能力强大起来。如西方发达国家的一些作家,他们在形式创新中极尽能事。文学的形式技法方面的革命,往往是发生在他们那里的。他们用在形式探索方面的力气很大,文字也极精致。但是统观起来,好像这些作品内容上有点苍白,没什么意思。
照理说,处于动荡变革中的社会生活,往往更能够刺激出作家强大的虚构力,但实际情形却常常相反。形式上千奇百怪的小说、大胆想象与结构的作品,不一定出现在第三世界。当代生活与小说创作的关系就这么奇妙,好像剧烈的现实生活正压迫着作家的想象力。超越这种局限,大概需要个体的强大,只有强大了,才能冲破这种压迫,获得自由。
说到想象力,我看起码有两种不同的想象力。一种是较大幅度的“情节动作”,如编织离奇的大故事,比如《西游记》、《变形记》、《聊斋志异》,其中有难忘的猴子造反,人变甲虫,狐狸媚人等等。这种想象固然需要,这也是作者的勇气、生命力和胆魄的表现;但是否还有另一种——另一种更难一点的,却又长久不被人注意和认识的想象力?
人们长期以来太过注重剧烈和离奇的故事,所以格外看重这方面的编造能力,甚至误以为这就是文学想象力的全部或主要部分。其实文学的想象力的重心,并不表现在这儿——或者严格一点讲,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想象力。正像社会生活中的千奇百怪直接记录下来毕竟不是小说一样,仅仅是幻想出一些怪异的故事也还不算文学。文学的想象力和刚才说的大胆编造幻想仍然有所不同,而是更内在、更复杂一些。比如说它可以是通过个性化的语言去完成和抵达的一个复杂的过程。文学作品写出的完全不是现实生活中一再重复的故事,而是经过了作家独特心灵过滤的东西。苛刻一点讲,文学的语言也不是生活的语言,而是虚构和创造出的一种语言,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想象力首先从语言开始,然后是细节,再然后是作家自己的一个完整的世界。
想象力其实是对语言的把握能力,是通过语言进入细节和独特世界的一种能力,是一个个绵密的细部的展现能力,而绝非仅仅是一些大幅度地编造勇气。这种编造比较起来是没有难度的,是可以重复和仿制的。文学的想象力既需要付出一生的劳动,更需要天生的个性魅力。我们常说“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就是指各种故事的发生是容易的,而“说”本身却是难的。作家写不到的故事,生活中已经发生,这是古已有之。可见我们今天强调的想象力,不是比谁更能编能造,比谁更能想出什么虚玄奇怪的事情,而是比怎样通过个人的语言去抵达奇妙的细节。整个事件的过程由细节表达,这些细节你无法看到,所以只有依靠想象力。这种能力,才是小说家的想象力——通过语言,展示细节,完成一系列非常复杂的过程。小说家的想象力当然要包括情节,但最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细节,说白了,直接就是语言本身,是“说”。
我们也许长期以来对于想象力有一些误解,比如无法把握它的重点和重心。从这方面讲,就不是小问题。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想象力,这不是个通俗的问题,所以常常弄反。由此我们也就明白,为什么越是变动激烈的社会,反而越是压迫了人的想象力——它让我们只去追求和跟随社会上发生的故事,而忽视了语言方式、丧失了对细节的兴趣。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时期,一些毫无节制的胡编乱造反而像噱头一样被叫好,被复制。真正的想象力是无法复制的。在故事上过分热衷于大幅度动作的,恰恰是想象力萎缩的症候,并一定会因为这种丧失而丢弃了想象力的第一环节——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