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在你身边。
你浑身的汗味那么浓郁
竟强烈地诱惑着我的肺和胸膛。
我很爱遐想。那条没有桨的纸船
总想在你黑黝黝的皱纹上漂流
让它寻找那曲没有哼完的《信天游》。
胸腔里的积郁是哼不完的
像北方牛，偶尔有几声沉闷的低吼
这比北方多雪的天穹还要沉重
比你耕耘的黑土地还要沉重啊
这就是我的大伯
有着浓黑的眉毛和犁满沟垅的额头。
毡帽上的汗碱，春日也是一层层的
像北方牛弓形的犄角
顶着没有消融的严冬。
冬天太漫长了，他觉得春天很遥远。
那根长长的旱烟袋
被裂裂巴巴的嘴唇紧紧衔着，衔出血。
希望一点点燃尽了，又被点燃
疲劳和艰辛燃起一片片烟云
酝酿初春的雨、闪电和震耳的霹雳。
霜寒愈浓，那颗星斗却愈旺烈
即便是冬日
太阳沉落了
满天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雕花烟嘴被咬得粉碎
它也未曾停止过燃烧。
它是属于北方的
它是属于北方的男人的
这燃烧的、使我的记忆燃烧的星斗
最后一场暴风雪过去了
我们便焦躁地跺着脚
等待播种的时刻。
北国之春是不会痛痛快快敞开它的怀抱的
既有男子汉的冷峻又有少女之羞涩。
蛰伏的痛苦和耻辱已经体尝得太多了
等待是徒劳的。不得已
我们就使劲甩起粗麻绳鞭子
甩出一溜溜雁唱
大地被震撼了。
大伯和我扛出锈钝的犁
北方，就这样被我们和一头剽悍的牛拽醒
了。
冬的土地带着初醒的痛苦一寸寸退去
这醒来的海，不断抛着凝冰的土块。
犁铧的力量是无敌的
一阵壮烈的呼喊
便把残冬和凛冽的朔风
撕得条条缕缕了。
因而这里的春天醒来时
会骤然感到一阵逼人的寒意。
你告诉我
像牛那样使劲吧
一会儿就会流汗的，像开冻的河
河流就这样诞生了
它淌过你宽阔的脊背
那片被太阳晒黑的，跃动的土地。
我们都无需说话
你扶着犁耙我跟着
我们是光秃秃的大海里会移动的礁石
让北方的土地和寒冷的日子
冲刷着。我们都是从这土地上
一寸寸长起来的，我们不怕风浪。
遇难的海船也能被我们的臂和茧掌
固定在这里。我因此熟悉了牛
懂得了沉默和承受
直到我穿着对襟袄和牛鼻鞋
踏进大学的校园
仍然觉得
我正赤足奔跑在冰雪未融的垄亩。
我总把每个字都写得遒劲而粗壮
并且执拗地倾斜
那是脱缰的北方牛
抵破冬天的形象。
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知道北方的礁石
是怎样在风浪中艰难地前进
北方的犁铧和牛
既然馈赠给我垦掘的意志和胆魄
馈赠给我一片难忘的海
我的血怎么会没有涌浪呢
我怎能忘却负着犁轭的北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