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蔑古国旧地写下的二十行诗
(留赠伊有喜)
或许只有月光才能胜任
身体的考古,一种持续性的挖掘,
给飞过村委大楼上空的鹁鸪鸟安装了
一片词语的尖喙。
春牛图里,生锈的犁铧,
翻耕着一个集体的冻土层。
绕过资本、现代性和某种贪婪的知识,
我们来到你的老家。
方言里,烂菘菜抱紧了
清白老豆腐。
现在是午后的阳光下,一个圣殿在沉睡。
它不可能在牧童的笛声里醒来,
但在破碎的陶片上,它睁开了眼睛。
一截深埋的古城墙,
像少年时代的一支口琴,
撬开你缄默的嘴。
你说你的祖父也埋在这里,麦浪深处,
畅泳着一尾绿色的蚱蜢。
而就在不远处,
开发区,正露出一排齐整的牙齿。
布袋坑意象
杉木打制的椅子是一种肯定。
扶手上的裂纹,刻画出逼近本地真实的
刀锋、口音和霜晶。
就像盘山公路的峭壁上挂着的
一只蜂箱,是一种肯定。
而在一桶米酒面前,
我失丧的故乡,
我动物般屈辱的早年的漂泊,
我饱尝饥饿的布袋里的麦粒和稻谷,
都被甘甜的星光所酿造。
水的脚印,在雪白的墙壁上踩出一幅水墨长卷。
(哦,对于生活,这究竟是模仿,
还是一次迟到的反驳?)
窗外的一夜蛙鸣是一种肯定。
四季豆擎起的长长的触须是一种肯定。
昨天打过招呼的一只灰鸭新下的蛋是一种肯定。
在高耸的鸡冠上,阳光的针筒,
正忙于抽取早晨新鲜的血,
只有早餐的稀粥认出了我须发皆白的脸。
泉眼中涌出的溪水,
让走丢的词源学,
像一个亲眷回到我身边。
临走前,我带回两捆布袋坑的小麦面。
但我知道,满山满坡的土豆,仍然在追赶我,
仍然像一场少年时代的暴雨,
急切地扑向母亲的屋顶。
在那里,豆腐和小葱仍然清白,仍然十八岁。
七月哀歌
(题Z.A.Z的一张照片)
正午的阳光下,量尺虫
在丈量阴影的长度。
当无名的但丁从地狱旅行归来,
词语,捧回自己微凉的
骨灰。
疲惫的西湖像一张过时的唱片,
一圈圈涟漪,
像从此废弃的锁链,
刻录出知了持续的轰鸣。
哀乐开始循环播放:那锯齿状的音节。
波浪在倒带。
一个口吃的宇宙在口述:
一部被永恒所遗忘的回忆录里,
那溢出的、剩余的部分。
天鹅在钢琴声里冻住。
盐粒,被泪水连夜运回盐库。
当蜻蜓轻点水面,试图称量圣徒的血,
一根翠绿的唱针,扎入
那转瞬即逝的纹道,
像是要凭空抓住
一种禁忌。一个不能说出的病句。
一只痛苦中碎裂的声盘。
枯荷的几何学
我偏爱那些枯萎的事物。
它们正从这个世界加速撤离。
它们只迷醉于一种
向内敛缩的宗教。
减去生长的冲动,
减去扩张的欲望,
只剩下迷乱的线条,
用于描摹虚无的草图。
垂下的莲蓬,像一次哀悼,
一颗向衰老致敬的头颅。
方形,圆形;
拱形,菱形;
三角形,新月形;
……而最后被我辨认出来的
竟然是一颗心的形状。
在枯荷的几何学里,
一种情感的力量,
仍然在形式中,
在一种“否定的激情”中,
再次得到肯定。
枯叶蝶
全部的美都是警报
——伊夫·博纳富瓦
仿佛是被另一种万有引力所牵引,
它被钉在那里,但省去了一个十字架。
它仅有的盐粒是真的,但有点甜。
尽管那古老的虚无仍然是
我们共同的眠床,
共同的地方性知识。
或许只有在最纯粹的形式中,它才得以保留,
像一种失传的本地剧种,
追求绚烂,却戏仿了死亡中的寂静,
那叛教般迷幻的刺绣,
抵达数学的精确和幽微。
一场高烧,将水银柱逼向高处;
一种失效的重力法则,
让鳞翅目的消防车发出尖利的警报。
记得那是初秋的夜晚,
孩子在灯光下首先发现了它,
一位悄然而至的不速之客。
(惊叹号,随即被折弯成问号。)
它真的像一张树叶,一动不动地,
紧贴在冰凉的墙壁上,
不看我们一眼。
翅膀收拢,犹如两扇古代的窗户。
那精致的纹理和斑点,为一个不存在的王国
绘制出一幅虚妄的地图。
从出生那天,它就早已把自己枯萎,
以此推迟死亡的降临。
它用它的枯干提前建立了一门
自身的考古学。
但还不够,还少一个为火焰剪枝的纳博科夫。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它一动不动,
固守着同一种姿势,
仿佛有一枚看不见的曲别针,
把它别进一个薄薄的梦。
没有人知道,在它的翅翼下休眠着
一场从未发动的飓风。
那未经译出的部分,显然
有着更多的雪,
更多对融化的拒绝。
如同在漫长人世,我曾无数次强忍住
夺眶的泪水,以免像一枚落叶那样过早枯萎。
只有孩子发现了前翅顶端的
那个锐角,一根无法被抓取的叶柄。
一条条叶脉像小径,引领他进入
分岔的想象:一座只有一只蝴蝶的博物馆。
一种彻底的信任,测试着人的阴暗。
这短暂的火焰,让一颗好奇的心,
折叠成一张透明的纸。
但显然,并没有那么多灰烬,
来说服静静等候的死亡。
大岭后一夜,或海的声音
(给小农)
半夜醒来,听到远处大海在微微晃动。
我感觉自己像一名陌生的访客,
站在大海门外。
虚构的大雪缓慢地堆积悬崖。
我徒然地一遍遍揿着废弃的门铃,
时针和分针,再一次剪出霜迹的凛冽。
波浪开始模仿孩子的鼾声,
那声音像是有一千把雪亮的钥匙在连夜打制。
呓语,穿过贝壳与藻类植物
一遍遍推开那扇不断闭合的门。
他在我身边,如此安静,或者说
他就是安静本身,横亘在大海和我之间。
在他问号般张开的耳朵里,
人类的泪水,世界的盐,正在构成
一种古老的互文。
他像一把幼小的钥匙,缓慢地
旋进那奥秘深处的锁芯。
为一叶废弃的桨橹而作
有人带回野花的项链,以便
奇数的灵魂向沉睡的田野求偶;
有人怀抱枯槁的船木,一如抱回失传的琴,
那年迈的波浪仍在上面弹奏着童年,
练习与悲伤对称的技艺;
有人捡到一把手枪,可疑的准星像发烫的下午,
只对准自己:锈迹、尘埃和永远贫穷的光线。
而我觅得一叶桨橹,仿佛时间的片段,
一碎再碎,却分明还保存着水草的信任;
在江边的乱草丛,它和野鸭的窠巢、死去的鸽子为伍。
它分明还在划动,像一片翅膀,生出
另一片翅膀。我们身体里的水,在喧响中回答
那卷刃的记忆,为何神秘地向着
一本幽暗的航行日志弯曲?
我久久迷惑于那被历史省略的道歉,
搁浅的船舶,却还在乱石和淤泥中运送
国家猩红的铁,和源源不断的
——遗忘的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