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叩响了死亡谷的门环。
那天下午,本来透亮的天空黯淡下来了,巡游在睢水里的灿烂阳光,也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隙,是不忍俯看震后死亡谷里的惨状,还是在恐慌另一场余震的袭来?
在汶川震区的日子里,我已渐次摸准了天象。震前,明丽的天空陡然而黑,天幕垂得很低,风起云卷,大地高度战栗,地啸山崩,楼房摇曳。地震后几分钟,便巨雷惊天,天地接壤之处,蓝光如群蛇狂舞,飙升天幕,随后大雨滂沱。
苍天已露不祥之兆。阴风过耳,溯两岸崩坍的睢水而上,呜咽着,在死亡谷里弹奏一曲“十面埋伏”。我驻足于生与死的门前,准备跟随打通安县睢水至高川24公里塌方的四名军队的指挥长、道桥专家一起穿越老虎嘴,再探堰塞湖。
仰首远眺,江边万仞壁立,原来从老虎嘴开凿的一条半开放公路,顶部全部被震塌,落满了巨石流沙,一辆红色卡车被砸下江边,支离破碎,只剩一个空壳,毫无遮蔽地敞开肚子,车主王安全,就在山崩地裂的瞬间,随着黄尘飞扬,魂飞天国。
再往前看,仅露一点轮廓和残迹的公路上,伏着一辆蓝色的卡车,周遭掩埋着巨石,驾驶棚完好无损,车厢却被砸成了一包废铁。那天车主杨国权紧随在红色卡车之后,却劫后余生,幸运地站在我面前。
杨国权说,王安全之死,地震前的一个多小时,就预示着他气数将尽。王系睢水上游的道谢村人士,今年三十有二。母亲生他时,恰好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全家人出来躲地震,唐山地震的惨烈之景,将年轻的产妇吓死了,父亲担心儿子长大也会遭受同样会被砸死的命运,特意请高人赐他一个永葆平安的名字——王安全。
汶川大地震前的那天中午,王安全与杨国权从石灰岩的矿山上,各装了一车矿石,往水泥厂运去。王在前,杨在后,车后还跟了一队重卡,沿睢水而下。行至一座小变电站边上时,突然有一辆上行的空车飞驰而来,占道太多,眼看就要朝王安全驾驶的卡车迎面撞来,一场车祸即将发生,幸好那天王安全是重车,行驶的速度慢,一脚踩了急刹车,并朝悬崖边打了半把方向,汽车戛然停下,两个对头车顿时挤在了一起。
锤子!王安全一阵虚惊过后,手心还捏了一把冷汗,厉声斥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你这样开霸王车的吗?
对方司机姓杨,睢水镇上人,镇上的人总有优越感,瞧不起山里的。伸出头来,骂道,你的车开得像赶牛车,还占着道,会不会开啊,不会开就滚出这条路去。
王安全被激怒了,对方无理狡三分,明明是他的错,却将责任推到自己头上。
于是,你来我往,在车上吵起来了。下行的车被拦于道上,纷纷鸣笛,希望两个吵架的司机鸣金收兵,让出道来。
然而,两个司机僵持着,谁也不肯让对方半步。
看谁耗得过谁?王安全熄了火,跃身下车,说:我还没有吃饭,走,喂脖子去喽。
路边不远处有个小卖铺,专给司机提供泡方便面和小食品。蓝色卡车的司机杨国权也随着跳下车,随王安全到小卖铺解决肚子问题。当他朝小店走去时,睢水左岸的罐滩村里,水电站上边有一户人家,一只灰色土狗钻出庭院,冲出树林,跃然山崖之上,朝着渐渐偏西的太阳,朝着公路上堵车的车队,汪汪狂叫。
狗吠太阳,在民间乃不祥之兆。可是却被公路上的司机忽略了,在他们看来,是因为王安全与姓杨的司机吵架,人声鼎沸,划破了小山村的寂静,让看家狗不耐烦了,朝着太阳咬,向他们抗议示威。
事后,杨国权回忆起来,觉得那天这条土狗叫声有点邪,近似疯狂,近似一条天狗寓天地灵性的预警信号,先是汪汪地乱叫,后来是长啸般的狂嗥,那声音携着节律,一长一短,一高一低,咆哮时如虎啸,愤怒时如狮吼,似哭又不像哭,似吠又不像吠,让遥远山村和河谷,顿时变得瘆人。
土狗灵异的号啕无人理会。
王安全坐在彩色编织布搭起的雨檐下泡方便面,偶尔抬头眺望上边的公路,后边长长的车龙越聚越长,他暗自发笑,反正今天自己拉了两车矿石了,够本了,看谁熬过谁?
堵车将近一个多小时了,杨姓司机也觉理亏,不憋牛劲了,打着发动机,往后退了几米,让出了车道,王安全的车可以通行了。
这时,有人下到小卖部劝说王安全。王安全觉得自己胜利了,站起身来。杨国权也紧随其后,抬腕看了看表,此时已经是5月12日下午2点20分了,这场吵架堵车之战,使公路上塞的车足足有一公里多长,堵了一百多台,形成了一条卡车长龙。
对面石崖上的那条狗,狂吠更欢了。杨国权被叫得心猿意马,心脏怦怦乱跳,他拣起一块石头,朝河岸投进,意在轰走那条像哭般号叫的狗,可惜这江面隔得太宽,石子根本扔不到河对岸,掉到了江里,湍流惊空,险滩迭起,一个漩涡将石子吞没了。
冥冥之中,杨国权觉得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催促王安全赶快走人。可是王安全钻进驾驶棚打着车,与杨姓司机擦身而过时,横眉冷对,骂着对方:你忙着上去找死啊!那司机也回敬了他:你下去才是找死呢!
毕竟车子动了,杨国权紧随王安全车后,从水电站行驶到老虎嘴的出口,不过三四百米远。可是这几百米,竟成了断魂之路。
王安全的重卡,超载太多,像一只蜗牛缓缓地从坎坪不平的土路上驶过,上一个小坡,再下一个坡,两车车距保持在二十米之间。倒车镜里,一队队被堵的车队长龙,也缓缓而下,拐弯时,杨国权朝前看去,王安全那辆打头的车,离老虎嘴出口不到十五米了。
就在此刻,天劫地难开始了。刹那间,天昏地暗。一记巨雷从地心轰鸣而起,撼天动地,山谷颤动了,两岸青山摇摇欲坠,死亡谷里顿时狂飙四起,灰土飞扬,烟柱腾空,巨石随着动地山摇,滚滚而下。地震了!杨国权一声惊呼,吓得面如土色,连忙一脚踩住了刹车,只听咣当一声,一块巨石已经砸在了车厢上。货车厢被砸了一个稀巴烂。他连忙拉开车门,一跃而下,本能地朝驾驶室左边伸出一米多的一块岩石凹陷处藏身,脊背紧贴着岩体。只见山崩地裂,黄土肆掠,江心两边的山崖轰然倒下,泥沙流石如飞瀑,从山峦上纷纷滚落,持续了整整十分钟,他全身战栗,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就在距他二十米处,王安全离老虎嘴出口不到一个车位了,可是他被突如其来的浩劫惊呆了,稍缓过神来,便一跃下车,钻到车底,谁知一块块巨石,接二连三地朝他的车子滚落,将他那辆重载卡车连人一起击落于江中,只听王安全一声惨叫,人与车被利石切割和肢解成了碎片。
杨国权闭上了眼睛,胆战心惊,任周遭灰尘四起,巨石落入水中,溅起千重浊浪。峡谷里边,一片喊爹叫娘呼救之声。
地震一瞬,仿佛人间已是千载。整整过了十分钟。漫长的十分钟啊,杨国权觉得自己沦落地狱经历了千年。
终于,狗吠之声沉寂下来了,呼救之声沉寂下来了。地裂天啸停歇下来了。杨国权身后一百多辆车子,皆被滚成为乱石堆的巨石埋葬,二百多人被砸死于车中,两个吵架堵车的司机都未能幸免,唯有四个身轻手捷的年轻司机躲避及时,浑身是血地跑了出来,与杨国权一起,匆匆逃离了死亡谷。
伫立在死亡谷前,杨国权讲述着十五天前发生那一幕人间大劫,仍然不寒而栗……
我站在江边一个隆起的土丘上,朝杨国权手指的方向,鸟瞰江边王安全那辆翻躺在河边的红色卡车。而杨国权那辆蓝颜色重卡,仍蜗居在不见了公路形骸的悬崖上。我转身问从北京来的道桥专家宋希安,进入死亡谷里的安全系数到底有多大。
宋希安前几天随二炮副参谋长王治民少将徒步而入,在死亡谷走了两天,深入实地踏勘,他神情严峻地说:看你的命了!
啊!你不是在忽悠我吧。我反诘道。
他正言道:我说的是实情。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别吓着了我们的作家。杨青是二炮司令部工程部的总工,过去我们同在一个工程团当兵,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作家,我陪你进去看看。
你还要进去?
杨青点了点头,指了指指挥长刘建明大校、副参谋长张定虎上校和道桥专家宋希安说:我们马上要再勘堰塞湖,你敢不敢跟我们进去?
敢!有你们四位工程专家保驾护航,我怕什么。
有种。杨青微笑着点头说:像个军人。
徐某本来就是军人嘛。
四人仰天而笑。
路上三三两两走着从死亡谷里逃难出来的灾民,他们告诉指挥长刘建明,别从大塌方阻断的原公路右岸进去。应过睢水,沿河左岸而行,可避开老虎嘴的险要地段。
成!刘建明接受了老百姓的建议,拧开对讲机,吩咐部下,派一辆巨型胶皮轮子的美国卡特牌的装载机过来,待命河边,随时送我们渡河。
天色黯然了,云层垂到了江面上。我们登上军用吉普车,从半山腰下至河谷,一辆米黄色巨轮装载机,早已停在河边,指挥长刘建明和副参谋长张定虎先期过河。
随后,我和杨青总工、道桥专家宋希安、油画家窦鸿,攀上装载机高高的扶梯,爬到了驾驶棚两侧的平台上,抓紧扶手,驱车涉过江流湍急的睢水。上了左岸,在一片河滩下车,几丛野茅和芦苇在风中摇曳,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知道上岸之后,自己已无退路,甚至没有了归途。
沿着一条乡间小道缓缓而上,穿过簇簇绿树,半山坡上,田畴阡陌,小径纵横。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劫的罐滩村,房屋被夷为平地,土墙半掩,房梁木椽纵横,瓦砾遍地,偶然有几块横亘其上的水泥预制板断裂两节,中间居然不见一根钢筋。唯有贴着大红门神的钢制铁门矗立着,于荒云冷风之中,守望着废墟上的家园。
我戴了双层口罩。走进灾区村落,到处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异味,尽管埋在断垣残壁下的尸体多数被挖出来掩埋了,瓦砾之中的臭味,仍充斥于空中。
穿过倒塌的村庄,绿树相拥的野地旁边,是一个地震崩塌的巨石阵。我们扶着巨石,跳跃其上,犹如穿过龙门虎口,偶尔停下来往高处仰望,地震将一座山峰震塌了,一条沟壑被填得满满的,形成了一个高七八百米、宽三四百米的巨大塌方带,万千巨石悬于头上,大如房子,中似巨象,小如卧虎,虎视眈眈,张开饕餮之口,一阵狂风掠过,暴雨江天,余震袭来,便会排山倒海地塌圮下来,让人猝不及防。我心生惶遽,不敢再朝上张望,连忙紧随杨青之后,迅速通过这片死亡地带。所幸,这座峰峦在地震瞬间坍塌时,没有扑向罐滩村的房舍,所幸,我们经过这个大塌方段时,未见惊风,未落暴雨,暂时没有余震发生。
走出大塌方地段,惊魂甫定,却又遇惊魂之路。江边的路被泥石流覆盖了,无法通行。唯有走进依绝壁一侧的渡槽。我们无法选择,行走其上,步履蹒跚,如入云端。我刚走至其间,便觉腿软,脚下是万丈深渊,险滩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不敢俯看,不能后退,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那不足三十厘米宽的渡槽,穿行于绝壁悬崖之间,竟有百米之长。越往前走,我越觉得孤立无援,寒从心中起,手心冷汗溢出,觉得地震劫难将要发生,这渡槽顷刻之间便会从中断裂,头顶上的巨石倾覆而下,将我们打落山崖。可我又不能向在前边为我引路的杨青说,自己有恐高症。此话若出,在这个铁血军人的圈子里,我就别混了。那就沦为真正的文人墨客了,让人不屑。终于,颤颤悠悠地走了过去,长吁了一口气,再眺右岸的山腰,落石已将公路彻底掩埋,乱石丛中,一辆辆汽车或葬身乱石之中,或坠落河床。
越过渡槽,朝前走百米许,小路分出一个岔道,朝下是几级水泥台阶,通至江边一个小水电站。然往下看去,滚落的石头从一幢两层平顶楼屋顶泻下,从窗口涌入,已将屋顶砸成了天井,将睡榻碾成碎片。房子裂了,横跨江上的水泥桥面,也砸成了一个洞,成了危桥。
指挥长刘建明停顿下来了,说老乡告诉我,还是沿左岸走好,穿过村子,有条小路,可以直抵堰塞湖。
好啊!杨青说,这样就可以避开右岸乱石累积的险要地段。
刘指挥长在前,我在第二,后边依次副参谋长张定虎、总工杨青和道桥专家宋希安,油画家窦鸿,六个军人依次排成一支小队,彼此拉开间隔,沿一条弯弯的山道攀登而上。爬上一个台地,上边有一户人家,水泥浇铸的平顶楼房已整体沉陷,落成了一个不足一米二高的小平台了。一块木板斜横放上,我们踩着木板上到屋顶,往废墟凝眸,只见瓦砾里捡出的几件衣物,还有几块腊肉,放在一只破柜子上,其惨境令人望天嗟叹。
“我们下去吧!”刘建明一个健步跃下倒塌的家园。我也紧随其后,脚步声划破了废墟的沉静。“汪汪汪!”一只灰黑色的土狗突然蹿了出来,对着刘建明狂吠,一步一步地进逼过来。
“老乡,有人吗?”刘指挥长想叫出主人唤住看门狗。
“不会有人了。幸存下来的人都撤到镇上去了。”我感慨道,“唯有这只狗,忠实地守在这里,守着几件破烂,守在这片瓦砾,等着它幸存的主人回来。一条好忠实的狗啊!”
狗不依不饶,朝着刘指挥长扑了过来,张开利齿。刘建明后退两步,顺手拾起了一根木椽子,朝它杵了过去。可是灰狗毫不顾忌,拼死相扑,咬住木椽不放。弄得刘建明很无奈。
“一条疯狗!打死它。”副参谋长张定虎上校一身虎气,想以虎伏狗,抡起一根铁管,欲朝着狗砸去,结果那条狗根本不怕死,放开刘指挥长,竟然朝着张定虎扑了过来,他抡了几棒,皆无济于事,不仅没有吓退那狗,反而离他越来越近了。
“这条狗一定饿疯了。”杨青身上突然一个激灵,身体抖动了一下,说,“它这么疯狂地咬人啊,必有原因!”
“一条狗与一片废墟,主人不回,生死不离。”我更多想到的是文学,回头唤与同来的油画家,“窦鸿,快拍下来,我出书时要条狗放在书中。”
张定虎对疯狗拦道多少有点耿耿于怀,狠狠地说:“打死它。在震区,都是见了流浪狗就打,不然会引发疫情。”
我喟然长叹,说放它一条生路吧,一条小狗守着一片倒圮的废墟,还逼退了六名军人,它已经是这条死亡谷里的英雄了。
撤!刘指挥长非常利落,说,从危桥上过去,上右岸,从旧公路的大塌方地段进入堰塞湖。
呵呵!我边撤边笑,说有意思,六名军人、六条汉子,就这样被一条小狗逼退了。
大家觉得无趣,悻然退出废墟,觉得有一种失败感。只好沿回头路折返,走到岔道口,下至被地震摧毁的水电站,江边,一座尚未倒塌的危桥横跨其上。我仍紧随指挥长之后,从桥上匆匆而过,桥面是水泥板浇灌的,但已被地震滚下的岩石砸了几个洞,尽管我们是分开走,一个一个地过桥,步行其上,仍旧一摇一晃的,我真担心它会突然塌陷,坠落水中。
越过危桥,从峡谷底边上山,前方横亘着一条二三百米高的斜坡,几乎无路可走,只有几行勘测人员走过的脚印。我们踏着松软塌陷的泥沙,一路小跑冲过去,然后伸手攥住一根野藤,向上攀附十多米,再抓住一根拴住倒塌电线杆上的电线,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往上爬。越往上爬,我越紧张,担心那根水泥电线杆根部已经被拧弯的钢筋断裂,电线杆一涌而下,将我一起推入江心。刘建明在前边这样走了,我只能照着他的样子,沿着他走过的脚步,手脚并用,攀登而上。
到了原公路残骸处,是一公里多长的大塌方地。站立此处,仿佛人类又重新回到造山运动的史前时代,上天遗下无数参差不齐的巨石,如冰川飞瀑,巨石从山巅往峡谷底部流下,形成一个个庞然大物般补天之石,一个挨一个,垒集于上,直至山巅。我们要想穿越其间,走到堰塞湖,唯一途径,就是踩着巨石之棱,从一个巨石跳到另一个巨石。行进的队伍不变,依然是指挥长在前,我第二。也许因为有每周在北京香山攀登的锻炼,我还可以跟得上刘建明的轻捷步履,可是在乱石之中跳跃,身上的汗水竟如雨下。越往乱石深处走,惊惶愈深。回眸一望,我们这六人队伍,人行其中,宛如六只蚂蚁一样渺小,纡缓爬行,一旦余震袭来,塌方乱石从四五十度的陡坡上滚落,乱石自然会成坚硬无比的牙齿和磨道,像绞肉机一样,将我们碾成肉末。
乱石中掩埋了许多汽车,遍野的异味从石缝传来,我不得不重又戴上口罩,走过一个大的乱石滩,有两辆汽车居然车头相对而停,排列整齐,俨然是练兵场上的排练一样。起初我以为是地震之前司机所为,后来交通局的人告诉,这恰好天翻地覆的地裂山崩之时,上苍以神奇之手将其排列在一起,两辆车的车头相距不到五十厘米,而且完好无损。
翻过一道乱石堆积的山脊,一个堰塞湖惊现于前,水深超过百米,碧波如镜,幽深如潭,半山坡的电线杆被陡涨的湖水淹没了,只冒了一个头,几十位被乱石砸死的司机沉溺水中,我似乎看到一个个冤魂在江中浮沉,惊恸天地。
站在堰塞湖边,地方交通局的人员绘声绘色说起天地崩坍时死亡谷里的一幕,刘建明指挥长对我说,咱们撤吧,出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谈,这里不宜久留。
好!刘指挥长转身离去,我也紧随其后,后撤时分成两拨人马。我们在上,杨青、张定虎、窦鸿在下,我们匆匆走过时,便有落石滚下,吓得他们只好暂时止步,让我们先行。当他们几个走到堰塞湖决口处,流水淙淙,飞瀑如玉,似乎在为那种葬身水底的死难者弹奏一曲挽歌。油画家窦鸿颇为激动,频频朝我招手,说主任快下来,这里风景很美,我给你拍照。
我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惊惶,急了,第一次朝着窦鸿吼道,照个(尸求),不要命了,快跟上来。撤!
刘建明瞅了我一眼,纳闷一个文雅的书生,此时怎么变得如这般匪气。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等窦鸿一行人从一堆乱石里爬上来与我们会合时,对面大山上突然黄尘飞扬,大面积山石裹挟泥土,如千军万马从江边扑了下来,巨石倾泻而下,嘭嘭嘭嘭砸入水中。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那条土狗堵住我们六人去路,此时我们恰好站在对面塌方地带,乱石飞下,肯定被泥土湮没,小命休矣。
天狗啊!我突然缓过神来,惊呼道。死亡谷里的一条狗,如此富有灵性地疯狂地狂啸,迫使我们改变了行程,救了我们一命。
黄昏时分,我们走出死亡谷。余震过后,雷雨大作,下了一个多小时,但是我们已经撤离到安全地带,从暴雨中渡过江心。
一条灰狗守住了一片废墟,但是这条失去了主人的狗,一度曾被军人视为疯狗,欲置于死地,而它不弃不离,面露凶相,挡于道上,拯救了我们六名军人的性命。
晚上,暴雨初歇,对着睢水江天,我像患了震区综合症,像祥林嫂一样,唠唠叨叨诉说着死亡谷里的故事,诉说着这条土狗,诉说着它的神性。听者皆面露讶异之色,连连称奇后,皆在叩问,天底下,有这样一条富有灵性的天狗吗?